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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李英莲床架正面的顶端原来就挂着一把宝剑。那是一把真正的宝剑,是姜云山在新疆从军运粮时的随身佩带兵器,据说杀过敌人、砍过野狼、沾过很多血迹的。姜辉阁过世时,姜云山回来守丧,就把这把剑送给哥哥姜云岳留作纪念了。姜耀荣和李英莲搬进新盖的下坡房时,姜云岳也担心那房子的地基不好,会妨人,便把这把真正的宝剑挂在了他们的床架上。当然,他那也是一番好意。

李英莲她娘挂桃木古剑时,觉得床架上原来挂着的那把真宝剑有点碍事,便把它往旁边稍稍挪动了一下。没想到她这一挪动,后来被姜云岳发现了。姜云岳当即便勃然大怒,对着儿子姜耀荣吼道:“谁挪的?瞎挪什么呀?这是真正的宝剑,沾过血的宝剑,能辟邪的。那是什么东西呀?一根木头!”

“不、不、不,爷老子,这可不是普通的木头,”姜耀荣连忙解释,“这是桃木做的,有好几百年历史呐,英莲娘家的镇宅宝物,她娘特意拿过来挂在这里辟邪的!”

“镇宅宝物?狗屁!桃木不是木头啊?木头能当宝剑用?谁信?谁看见过?哼,就你这样的蠢家伙好蒙骗,给你根木头,你就当针(真)!那东西就是一根柴火棍,有屁用!”姜云岳气哼哼地说。

李英莲原本不在屋里的。这时,她正巧进屋。姜云岳的话,她显然全都听见了。姜云岳的话中满含着对她娘的不敬,她当然听得出来。她是个孝女,别人说她什么都不要紧,唯独不能对她娘不敬。所以,她一进屋,就很不高兴了。她什么话也不说,直愣愣地走到床前踏板上,伸手就摘那柄桃木古剑。把桃木古剑拿到手里后,她又顺手一扔。只听“哐当”一声,那柄桃木古剑被扔到了柜顶上。

姜云岳从来没看见过李英莲发火。在他眼里,李英莲是好性子,好脾气,似乎是好欺负,可以任意拿捏的小女人。然而,刚才发生的这一切却让他愣住了。李英莲什么话也没说,只那么简简单单地一摘一扔,就把他姜云岳闹了个下不了台。他傻眼了,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唉呀,这个女人我没看透啊!不简单,不简单哪!别看她个子小,不起眼,平时言语不多,只闷头干活,可为人行事还真是有主意,有招数,不愠不火,泼辣干练,不好惹哟!”姜云岳暗地里这样想。

景满贞怀孕了,李英莲怀孕了,樊桂枝也怀孕了。几个月后,她们三个人就跟比赛似的开始生孩子了。

最先开始生孩子的是景满贞。她生了一个男孩,结结实实,漂漂亮亮。姜辉宇终于见到第四辈人了,有了传宗接代的根了,自然高兴异常。他搜肠刮肚,左思右想,亲自给孩子起了一个很有讲头的名字:鹤坤。孩子的三朝、满月等庆典也都办得非常隆重,非常热闹。尤其是孩子满月那天,姜云涛还特地请了一个有名的花鼓班子来唱戏。

开锣前,戏班子的班主拿着戏单子给姜辉宇过目,请他点戏。那戏单子上写着三个戏名:《七姐下凡》、《断织教子》、《五女拜寿》。姜辉宇拿着戏单子,颤颤悠悠地走到窗前,对着斜射的阳光,眯起老花眼一看,就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这些戏都不行!这些戏都是娘们戏。我们家生的是个男孩,你们唱这些娘们戏干什么?”

“噢,好、好、好,这几出戏就都撤了,改别的吧!不过,启禀你老人家,改戏这事挺麻烦的。改太生疏的戏吧,一时半会儿上不来,怕唱不好,扫了你老人家的兴。改比较熟的戏吧,可又都是你老人家看过多次的,怕你老人家不爱看。说实在话吧,这定戏单的事,我们也、也挺挠头的呐。你老人家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先上一出《刘海砍樵》,然后边唱边准备,再上别的!”班主一边说,一边忙不停地打躬作揖。

“《刘海砍樵》?那更不行了!我正希望这新生的重孙子将来为官做宰、光耀门楣呢,你要唱《刘海砍樵》,莫非是故意扫我的兴,咒他将来是个砍柴的?”姜辉宇说完,眼睛使劲地瞪着班主。

班主慌神了,连忙低头赔罪:“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小人无知,惹你老人家不高兴了!那、那就这么办好不好,你老人家报个戏名,我们尽力演就是了!”

姜辉宇看都不看那班主,头一扬,张着没牙的嘴说:“就唱《陶澍访江南》吧!这是老戏了,谁都会唱的,你们总该不生疏吧?好生唱啊!唱得好有赏,唱得不好的话,那就别怪我老头子砸你的饭碗喽!”

“呃,是、是、是,我们好生唱,好生唱,保你老人家满意!”那班主弯着腰往后退,头也不敢抬,出门时差点被门槛绊了一个跟头。

姜辉宇点名要唱《陶澍访江南》,意思很明显,是要预祝他的重孙子姜鹤坤将来像陶澍那样出将入相,做大官,当名臣,扬名青史。但他的要求也实在太苛刻了,戏班子根本来不及准备,仓促上阵,哪能唱得了《陶澍访江南》那样的大戏呢!结果,那场戏唱得很一般,看戏的人几乎没有说好的。

接着生孩子的是樊桂枝。她生的也是一个正常、健康的男孩子,姜云岳、姜耀典自然也都高兴得很。孩子一生下来,姜云岳就忙着看书查字典,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叫鹤季。这名字据说也是很有讲头的。当然,这讲头只有姜云岳知道,别人多半搞不清。景满贞生孩子,三房热热闹闹地办庆典。这回樊桂枝生男孩子了,二房自然也得热闹一番,而且气势还绝对不能输给三房。姜云岳、姜耀典父子两个挖空心思,合计了好几天,才最终确定了三朝、满月两次酒宴的规模、档次和菜谱。结果,这两次酒宴都办得非常好,大大地超过了三房。三房的酒宴,请来了364位客人,摆了48桌,每桌上了12道菜,鸡鸭鱼肉之外,还上了鱼翅、海参。而二房的酒宴,请来了400位客人,摆了整整50桌,每桌上了14道菜。显然,无论在客人人数、摆的桌数以及每桌上的菜数等方面,二房都绝对压倒了三房。而且,三房只上了鱼翅、海参两样名贵菜,二房却不只上了鱼翅、海参,还上了燕窝、熊掌。

三房唱了戏,二房当然也得唱戏。二房是无论如何不肯输给三房的。所以,庆典开始前头几天,姜云岳就特地交待姜耀典提前到县城里去请戏班子。唱什么戏为好呢?为这事,姜云岳、姜耀典父子两个关起门来琢磨过好多次。他们琢磨来琢磨去,最后定了一出戏,那就是有名的神仙戏《八仙过海》。他们担心戏班子仓促上场唱不好,便提前打招呼,让演员们事先多排练几次,做好充分的准备。这出戏定得好,上台的演员多,文武兼有,尤其是各种武打动作、搞笑动作多,演员的话语、动作幽默滑稽,很招人喜欢。而且,演员们事先又提前进行了好多次排练,准备得非常充分,唱词、剧情都很熟,演技更是炉火纯青,结果演得十分成功。演员们尽情地演,随意发挥,演得满台风生水起,热热闹闹,把台下的观众都看得目瞪口呆了。结果,戏散后,远近各村的邻居们都纷纷议论,几乎人人都说这戏看得过瘾,比三房那天演的《陶澍访江南》好得多。听到了这些议论,姜云岳、姜耀典都像打了大胜仗似的开心地笑了。

三房和二房为着办庆典的事你争我斗,比来比去,结果是二房胜了,三房败了。这结果,三房始料不及,懊恼不已,竟至互相埋怨起来。姜云涛就埋怨老父亲姜辉宇不该瞎点戏名的。这天饭后,一家人坐在房里聊天,说起了那天唱戏的事。姜云涛忽然拖着长音对姜辉宇说:“那天唱戏,咱们败就败在不该唱《陶澍访江南》的。明摆着,这出戏,戏班子不熟啊,对不?父亲大人,你老人家为什么非得自作主张点那出戏呢?在这时候唱戏,怎么唱,唱什么,那可都是大有讲究的呀!你老人家又不是不知道,二房跟咱们三房不对付,那是有年头了。云岳、耀典那几个人,可都是一肚子坏水,专门喜欢算计别人的。他们歪点子多,爱耍名堂,一双眼睛天天盯着我们三房呢。我们三房,我、云溪大哥、云谷二哥,全都加起来,打起一百分精神,只怕还应付不过来呢。你老人家这把老骨头还想应付?你老人家可不是跟人斗心思的料,根本就没那份能耐,如今都九十岁了,说句不好听的,骨头都快能打鼓了,还操这份瞎心、闲心干什么呀?那不是给我们添乱……”

姜云涛话还没说完,姜云溪就挥手打断他,径自插上话了。他气急败坏地说:“什么‘瞎心’、‘闲心’、‘添乱’呀?云涛,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呀?你这是在跟父亲大人说话吗?什么态度呀?戏没唱好,那是戏班子的事,能怪老人家吗?你怎么不怪你自己呢?明摆着,戏班子没唱好,与你有很大关系呀!你事先没跟他们说好要唱哪出戏嘛,对不?”

“得、得、得,大哥,”姜云谷挥着手说,“老三说的也有道理,父亲大人确实不该自作主张,非要点《陶澍访江南》的。说实在话,那出戏真的太难唱,事先不作精心准备,哪个班子也唱不好。父亲大人那么高的威望,非要看这出戏,戏班子也就没办法,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硬撑着唱了。不过还好,三朝、满月虽然过了,后头还有周岁。咱们从现在起就做准备,好好给孩子做个周岁庆典,酒宴搞得更隆重些,戏也唱得更好些。我就不信,云岳、耀典他们二房能斗得过咱们三房!”

景满贞正抱着孩子站在门口。这时,她突然翻了翻白眼,插嘴说:“斗、斗、斗,一年到头斗、斗、斗!在这些小事上斗呀斗比呀比的,有什么意思嘛?要依我说,这全都是瞎花冤枉钱,拿钱出气!”

三妯娌中,最后一个生孩子的是李英莲。她生的倒是一个健康、正常的孩子,但却不是男孩,而是女孩。不过,虽然生的是个女孩,大家却没有像小驼背出生时那么不痛快不高兴。姜老婆子的脸上有一丝笑容。姜耀荣的眼神里也透着那么一点喜兴气。就连姜云岳那张老脸上平常日子老挂着的那层霜忽然之间也看不见了。这是为什么呢?原来,二房虽然希望李英莲生个男孩,但却也不反感她生个把女孩。在他们看来,作为一个大家庭,个把女孩总还是需要的。姜云岳自己就常说:“男孩要生,女孩也要生。男孩女孩都需要。家里要是不生个把女孩,死了人连个哭丧的都没有,那哪行啊!”

李英莲生的这个女孩子长得非常好,五官匀称、秀气,眼睛大而有神,脸盘子挺像李英莲,一看就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家碧玉。对这个女儿,姜耀荣非常疼爱,几乎是成天抱在怀里不撒手。见孩子长得好,天生是个乖巧样,姜云岳也不知不觉地喜欢上了。这一喜欢,他就主动给孩子起了个名字:鹤莹。他说鹤莹这名字非常好,“莹”是玉的意思,而“鹤莹”也就是仙鹤衔来的宝玉。

不过,喜欢归喜欢,孩子的庆典却办得很一般,请的客人少,办的酒宴不隆重,更没有请戏班子唱花鼓。对这事,左右邻居们有些议论。有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姜云岳说:“云岳大叔,头些日子你二媳妇生男孩,你请班子唱大戏。这回你大媳妇生了个女孩,你怎么不请班子唱戏呢?你是不喜欢女孩呢,还是有偏心,不疼老大耀荣呀?”

这话问得好,一针见血,点到了姜云岳的要害处。但姜云岳是从来不肯承认自己有错的。他歪着脑袋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你说哪里话呀?我姜云岳是那种偏心人吗?大家都看得见的嘛,我一向是一碗水端平,老大老二一样疼,男孩女孩一样喜欢。老大耀荣生孩子,我为什么没张罗唱戏呢?这事太容易理解呀,因为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生男孩唱戏,生女孩不唱戏。你见谁家生女孩唱过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