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地图石板塘上卷
15549700000050

第50章

姜云岳性子很倔,不喜欢做的事绝对不做,不喜欢的人也绝对不招。他最不喜欢的人有两类,一类是要饭的叫花子,另一类就是算命的瞎子。他常说:“瞎子瞎了眼,自己连路都走不了,还能未卜先知,算得准别人的过去未来?这事明摆着是骗人的把戏。这样的把戏能信吗?鬼才相信!老子生平就讨厌叫花子和算命的瞎子,有饭剩下了,宁可拿去喂狗,也不给他们吃!”

姜老婆子和姜云岳恰好相反。她生平最同情和最可怜的,恰恰就是那些要饭的叫花子和算命的瞎子。她相信命,认为人的一生是命中注定的,而人的命又是由天老爷安排和决定的,谁也改变不了。她也相信那些算命的瞎子,认为他们确实有先知先觉的能耐,掐指一算,就能推算出一个人的命运来。但她再同情再相信算命的瞎子也没办法,姜云岳讨厌那些人,她就不敢把他们请进家里来。

但姜老婆子也有自己的高招,不把算命的瞎子请进门,照样也能找他们算命。这高招没别的,就是预先和要好的几个邻居打好招呼,一旦发现算命的瞎子到了谁家,就来通知她。这天,吴家大山的吴瞎子到大柏树屋场杨茂先家了,杨茂先的堂客杨老婆子连忙打发女儿来喊姜老婆子。吴瞎子是当地方圆百里出了名的算命先生,算命很有准头。他来了,姜老婆子自然不肯错过机会。她刚从茅房出来,手都来不及洗,就一边系裤带,一边颠着小脚急急忙忙地朝杨家跑。

这一次,姜老婆子让吴瞎子一气算了七个人的命,几乎家里所有的人都算到了。但这七个人的命中,她最上心的还是大儿子姜耀荣。姜耀荣都快四十岁了,却还没有一个正常、健全的儿子,面临着断子绝孙的困境。这事,她实在太着急了,着急得几乎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了。“我的大儿媳李英莲还会怀孕吗?她还有生下一个正常、健全男孩的希望吗?我家老大耀荣会不会绝后呀?”当把这些问题提出来,向吴瞎子一一询问时,姜老婆子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十分厉害,都好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她不敢正面看吴瞎子,真害怕吴瞎子那张略略外鼓、有点发尖的嘴会说出几句不好听的话来。

还好,吴瞎子不仅没有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反倒给姜老婆子吃了一颗定心丸。他明确地告诉姜老婆子说,李英莲还有得生,姜耀荣也肯定不会绝后。听了吴瞎子的这些话,姜老婆子无异喜从天降。她喜滋滋地往家跑,刚到地坪边上,兜头碰见姜耀荣,便一把抓住他的手,牵着他直往里屋走。

姜老婆子的这神态让姜耀荣莫名其妙。他愣愣地问:“娘,你怎么啦?什么事让你老人家这么高兴呀?”

“喜事,喜事,大喜事,”姜老婆子气喘吁吁,抬手擦了把汗,“你别着急,你堂客还有得生,你也肯定不会绝后!”

“哦,是嘛?那、那这事你老人家怎么知道的?问神仙了,还是问菩萨了?”姜耀荣显然也高兴,话音里带着几分喜兴气。

“既不是神仙,也不是菩萨,”姜老婆子又抬手擦了擦汗,“是吴瞎子告诉我的,刚才我请他给你算命了!”

“噢,吴瞎子呀!他说的话,你老人家也信?”姜耀荣的那一点点刚刚冒上来的喜兴气立马下去了,脸又开始阴沉下来。他的性格既不同于父亲,又不同于母亲。他的心很善,对叫花子和算命的瞎子一向很同情。在这一点上,他和母亲姜老婆子有点像。但他也不相信瞎子算命,认为瞎子“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握不了,还要给别人算命,纯粹是瞎胡闹,骗人玩”。在这点上,他和父亲姜云岳又很相似。

“怎么能不信呢,他说得对呀!说得对,当然要信喽!你呀,跟你爷老子一个样,一辈子死活不肯信命的!”姜老婆子翻着白眼,扫了儿子一下。

“哟、哟、哟,娘,你可别拿我和爷老子一起说。他是他,我是我,我和他不一样,”姜耀荣连连摇头。他和父亲姜云岳不大对付。因此,只要有人把他们父子俩相提并论,他心里就起反感,“对了,你老说那吴瞎子说得对,那究竟怎么个对法呀?”

“吴瞎子说呀,你命中不该绝后,终归会生个能够传宗接代的好儿子,但目前还不行。他说,你目前走的这条运很不好,是魔窟运。人走这条运,是要背时(倒霉)的。有的人走这条运,还会得大病,病得九死一生,甚至生不如死呢!还好,你走这条运,还没得大病,只不过生了几个残废孩子罢了。说实在话,这还得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喽!”

“还说‘不幸中的大幸’哪?哼哼,”姜耀荣拖着长音,苦笑了两声,“我都快被这‘不幸中的大幸’拖死了!对了,你老人家没问他吗,我这条魔窟运还得走多少年哟?”

“这事我哪能不问呢,当然是要问的喽,”姜老婆子撇撇嘴,“吴瞎子说了,你这条魔窟运特别长,前后加在一起得有十多年。不过呢,这条运已经过了一多半了,再走四五年,也就能过去了。”

“还有四五年哪?我的娘!真倒血霉,”姜耀荣突然张开双手捂住脸,旋即又很快松开,“那岂不是说,我下一个孩子还得是残废?”

姜老婆子那张老脸突然变了,一下子便阴沉下来,眼睛望着远处,眼眶里泪花四溅。

姜老婆子的神情突变,姜耀荣丝毫没有察觉。他依旧低着头,自顾自地催问道:“你老人家倒是说话呀?我下一个孩子是不是还得是残废?”

姜老婆子抬起手,用衣袖擦擦眼睛,小声说:“儿子,认命吧!他说了,你下一个孩子不是残废,就是女孩!”

“嗨,命,命!同是你老人家一个人生的儿子,耀典的命那么好,我的命怎么就那么糟糕呢?我、我他娘的这是招了谁、惹了谁呀?”

“你恨命干什么呀?‘人的命,天注定’,”姜老婆子突然严肃起来,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那是天老爷定的,你能恨天吗?人呀,不认命不行,但也不能怨天尤人,躺着不动,任由命来摆布,对不?”

“不任由命来摆布,那还能怎么样?人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吗?不能吧!你老人家不是老说吗,‘人的命,天注定’,那是一辈子也改变不了的!”

“是呀,人的命是改变不了的,但那只是说人自己改变不了,不是说天老爷也改变不了呀!人的命是天老爷定的,天老爷当然有改的权力喽!他可以帮人改呀,对不?”

“天老爷帮人改变命运?哼,天老爷管的事太多了,要打雷,要下雨,要刮风,要扯闪(闪电),要惩罚那些做坏事的恶人,还要帮人牵线搭桥,让有情的男女们成就鸳鸯好事,哪还有闲工夫来管生驼背、生瞎子等这些人间的闲事、杂事、乱七八糟的事呀!”

“天老爷没空不要紧呀!他手下不是有好多神仙、菩萨嘛!人可以求那些神仙、菩萨帮忙嘛!人只要诚心求求神仙、菩萨,神仙、菩萨自然就会上天去告诉天老爷的!”

“呵呵,你老人家转来转去,最终还是转到说了一辈子的老事上了,”姜耀荣笑了,“还是要我去求神仙、拜菩萨,对不?”

“求神仙、拜菩萨有什么不好?不去求神仙、拜菩萨,你这命运能改变吗?你呀,一辈子就是个死脑筋!要是听我的,早一点求神仙、拜菩萨,事情哪会到今天这个地步呢?说你像你爷老子,你还不乐意听。其实呀,你这性子真的跟他一个样,又倔又拗,死不开窍!”

“得、得、得,你老人家别说了,别说了,”姜耀荣一挥手,打断了姜老婆子的话,“你老人家不就是要我去拜菩萨、神仙嘛,我去不就行了吗!你老人家说吧,是要我和英莲一起去呢,还是就我一个人去?”

“英莲就别去了。她又害肚(怀孕)了,挺着个大肚子去拜菩萨,那不大好!”

“那就我一个人去喽?”

“不!我也去!我跟你一起去!”

“好吧!那、哪天去呢?”

“赶早不赶晚,明天就去!”

“行,明天去就明天去!这回呀,我什么事都不管,只认磕头下跪,一切全都听你老人家的,行了吧?”

“好吧,明天上午就去,到时我叫你!”

第二天一大早,姜老婆子就带着儿子姜耀荣开始拜菩萨了。出了门,到了石板路上,姜耀荣一边走,一边问:“先上哪个庙呀?”

“先从近处来吧,去岳家坊!”姜老婆子边说边系扣子。

“岳家坊?岳家坊供奉的既不是如来佛,也不是观世音,去那里管用吗?”姜耀荣问。

“怎么不管用?最近庙里的三老爹神通挺大的呢,好多人家都去拜他。”

“咳呀,三老爹?娘,你知道庙里供奉的那三尊菩萨都是谁吗?”

“都是谁呀?我没听说过,只知道是大老爹、二老爹、三老爹三个老爹。咳,管他是谁呢,只要他有灵性,能帮咱们办成事不就行了嘛,你说对不?”

“实话告诉你老人家吧,那三个老爹就是刘、关、张,大老爹就是刘备刘先主,二老爹就是关羽关云长,三老爹就是张飞张翼德。他们根本就不是什么佛爷、菩萨,也没有什么救苦救难的神通法力。人们把他们供奉在庙里,只不过是敬重他们的义气,推崇他们‘桃园结义’的行事为人罢了。咱们又不是要搞什么‘桃园结义’,去拜他们干什么?”

“胡说!他们怎么没神通法力?没神通法力,怎么那么多人都去拜他们求他们呀?”

“嗨,也不能说他们一点神通法力都没有,但也得看是哪方面的事喽!有些小事,比如说什么心灾病痛之类的,求他们,兴许管点用。但像咱们家这种事,要求他们保佑生儿育女,那肯定是没用的!”

“你还没拜过他们呢,怎么就知道没用?”

“我读过历史嘛,当然知道喽。刘先主呀,堂客搞了一大堆,可儿子就生了一个,而且还是个又蠢又笨、一点能耐都没有的阿斗。这个阿斗啊,可真是一堆糊不上墙壁的烂稀泥,诸葛亮和姜维忠心耿耿,竭尽全力扶持他,可他还是不行。结果,后来他的蜀国最先被司马昭灭亡了。你看,刘先主在生儿育女方面不行吧?他要是有能耐的话,也就不会只生一个儿子了,更不会只生阿斗那么一个蠢家伙儿子了。他自己的事情都搞不好,还能帮别人吗?明摆着是不可能呀,对不?娘,我看岳家坊就别去了吧,去也没用的!”

“不行,必须去,”姜老婆子火了,头一扬,脚使劲朝地面跺了一下,“你这也不去,那也不去,要干什么呀?串门搓麻将是不是?搓麻将就能搓出儿子来吗?没出息的东西!都四十岁了,还没个人样,事事要人操心费力!”

“哎哟,娘,别骂了好不好呀,多难听啊!我去,我去,我去不就行了嘛!”姜耀荣拔腿就往岳家坊走。

第二天,姜老婆子说要去华光庙,姜耀荣又有不同意见了。他说华光庙供奉的华光菩萨也是不管人间生儿育女这些杂事的,拜他没用。姜老婆子一听,当时就火了,跳起脚来大骂道:“你这个瘟神,总有他娘的歪理!昨天去唐家坊,你说大老爹、二老爹、三老爹是刘关张,只管‘桃园结义’,不管生儿育女。今天去华光庙,你又说华光菩萨也不管人间生儿育女的事。这个菩萨,你说拜他没用;那个菩萨,你又说他不管人间生儿育女。你这么说,那么说,这附近就没庙可去了。这回呀,老子什么也不说了,一切全都听你的。你说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你说拜哪个菩萨管用,我就跟你去拜哪个菩萨。这总行了吧?你说吧,这附近哪个庙里的菩萨是管人间生儿育女的呀?”

姜老婆子这一问,就把姜耀荣问住了。当地人虔心信佛的不多,信其他宗教的也很少,所以佛教寺庙以及其他宗教寺庙都极少。附近虽也有一些小寺庙,但都是祭祀神仙的,如真武大帝、火德星君、二郎神、吕祖等。这些神仙似乎都不是管人间生儿育女的。去求他们,拜他们,有用没用呢?这附近究竟那个庙里的菩萨能管人间生儿育女的事情呢?姜耀荣搜肠刮肚,琢磨了半天,到底没能想出点名堂来。

姜老婆子一个劲地催,一个劲地骂,姜耀荣就只得服输了。他点头哈腰地说:“娘,你老人家别着急嘛!我也没说华光庙就一定不去呀,对不?我只是担心你老人家年岁大了,腿脚又不大利落,怕你老人家走不动,明白吗?既然你老人家说那庙该去拜一拜,那就去拜一拜好了!今后呀,还是这样,去哪个庙,不去哪个庙,一切都由你老人家说了算,我不拿主意,只认下跪磕头,这总行了吧?”

当地的寺庙实在少得很。姜老婆子性子急,做事喜欢连轴转。她带着姜耀荣天天不停地跑,不到一个月,就把方圆二三十里路以内的所有寺庙都跑遍了,拜遍了。正规的寺庙拜完了,姜老婆子还不肯停,她还要拜那些寺庙之外的散仙游神。这一天早上,她又早早地把姜耀荣喊醒了,说是要带他去拜邢家五爹。

姜耀荣从梦中醒来,翻身坐起,一边揉眼睛,一边伸懒腰,嘴里叨唠道:“邢家五爹?邢家五爹是哪路神仙呀?唉呀,你老人家对神仙、菩萨也信得太过分了,害得我整整一个月没睡过一个早觉!不睡早觉倒也罢了,真能管用也行,就怕还是白跑一趟!”

“白跑一趟?怎么会白跑一趟呢!这个邢家五爹可是特别灵验的神仙!如今邢家冲一带都传遍了,人人都说他是吕祖下凡、麻姑再世呢!”姜老婆子振振有词地说。她是特别信神仙、菩萨的。只要一说起神仙、菩萨来,她的话就特别多。

“是吗?我怎么觉得邢家五爹这个名字不像个神仙、菩萨,倒像个普通老百姓呀!你老人家没搞错吧,别把普通人当神仙、菩萨供了,让人笑话哟!”姜耀荣穿好衣服下了床。

“哪会呢!你把我当傻子啦?这事我问过好几个人了,还能有假?”姜老婆子撇撇嘴。

姜耀荣饭都没吃,就跟着母亲出了门。到了路上,姜老婆子就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地说,把邢家五爹的事细细地讲了一遍。原来,邢家五爹这尊菩萨在邢家冲。邢家冲在照壁山的山脚下,离石板塘约有二十多里路。这村子名叫邢家冲,住的人家却都姓张,没有一个姓邢的。一天晚上,村子里一个名叫张云启的年轻人正在睡觉,忽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对他说:“年轻人,赶紧叫醒全家人逃命吧,你们家的房子要倒了!”张云启忙问:“老人家,你是谁呀?这房子不是好好的嘛,怎么会倒呢?”白发老头说:“这村子原来是我们邢家的,后来卖给你们张家了。我就是邢家的先祖,名叫邢家五爹。我现在就住在你们家隔壁的那棵大银杏树下。我晓得这地方的情况,见你心眼好,为人良善,所以特来救你一命。你信我的没错,赶紧叫醒家人逃命吧!再拖一阵,可就来不及了!”白发老头说完,还使劲推了张云启一把,大喊了几声“快走!快走!”张云启从梦中惊醒,张眼四顾,却不见了白发老头。他将信将疑地喊醒全家人,稍许收拾了几件东西,便往门外走。也真奇怪,他们刚从屋里出来,后山一块巨大的石头便突然滚落下来,把房子砸得粉碎。白发老头救了张云启一家,张云启一家自然非常感激。他们在那棵银杏树下盖了一座石板小屋,并刻上了“邢家五爹神庙”六个大字。从此以后,他们天天都到那石板小屋前烧香磕头。左右邻居见了,便也跟着学,有事便来石板小屋前跪拜,求邢家五爹帮忙。邢家五爹也真是不负众望,只要有人求他,他就显灵显圣,为人解困扶危。结果没多久,邢家五爹的名声就迅速传开了,成了远近闻名、神通广大的神仙。

姜老婆子年岁大了,力气衰了,腿脚又不利落,走路很慢。结果,走了整整一上午,直到家家都吃过中午饭了,太阳都有点西斜了,母子俩才好不容易来到了邢家冲。他们找到了那棵大银杏树,看见了树下那座小得可怜的石板屋,便急急忙忙地跪了下来,磕了几个头,放了一通鞭炮,还杀了一只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