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明白这里头的道理,”姜耀宗微微笑着,“老祖宗的辫子,满贞为什么轻而易举地就剪了呢?满贞为他生了好几个重孙子,招他高兴、喜欢,这是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缘故。什么缘故呢?老祖宗九十多了,年纪比满贞大了六十多岁,辈分也隔着两代。因此,他老把满贞当孩子看,默许满贞的言行随便一点,放肆一点。满贞做什么,他都无所谓,心里不会有别的想法。但我父亲可就不同了。我父亲只比满贞长一辈,而且又是公公和儿媳这种特殊关系。所以,在满贞面前,他就比较矜持,比较注意身份、地位,比较讲究自尊、自重和男女之别,或者说是比较摆谱。他不把满贞当孩子看,而只把她当儿媳妇看,因此对满贞的言语行为就比较挑剔了。别说是满贞了,就是我,虽然是他儿子,那他也不会允许我在他面前随随便便,言语行为有任何放肆的。”
“噢,我明白了。你说得有道理,”姜耀荣连连点头,“那这么说,你和满贞都没法去给他剪辫子喽?”
“是呀!”
“那怎么办呢?谁去给他剪呀?”
“你呀!”
“我?我行吗?他会让我剪吗?他能看得起我吗?”
“你行!你绝对行,”姜耀宗头一抬,看了姜耀荣一眼,“你想想啊,你和我们不同,对不?你不是我们家的人,年纪又比我和满贞大得多,因此我父亲对你多少会有几分尊重的,不会拿你当孩子看。另外,我父亲对你的印象也是不错的。他觉得你人老实、厚道,没什么坏心眼。跟你说句实话吧,在整个二房,他信任的只有你和我英莲嫂子。”
听了姜耀宗这几句话,姜耀荣心里很感动。他拿起剪刀,藏在衣兜里,战抖着声音说:“那好吧,我就去试试看吧!”
姜耀宗说得不错,姜云涛对姜耀荣很客气。姜耀荣拿出剪刀,战战兢兢、结结巴巴地说了来意,姜云涛便痛痛快快地让他把辫子剪了。
剪了姜云涛的辫子,姜耀荣的心里说不出有多高兴。他压根也想不到,自己还能做成这样的事。所以,一出姜云涛的屋,他就心血来潮了,也不跟姜耀宗和景满贞商量,竟自拿着剪刀就往姜云溪的屋里走。
姜云溪在家。姜云谷和姜耀科也都在他屋里。他们都已经知道了皇帝退位的消息,正在悄悄地议论呢。看见姜耀荣手里拿着剪刀,脑袋顶上已经没有辫子了,他们便也就明白了他的来意。他们都不是死脑筋,当即便接过姜耀荣手里的剪刀,自己动手剪掉了辫子。
没怎么费口舌,就剪掉了四个人的辫子,而且这四个人中还有三个都是自己的长辈,姜耀荣这一下大出意料之外。他心里油然生起了一股成就感、自豪感,就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说不出有多高兴。从姜云溪屋里出来后,姜耀荣就再也憋不住了。他忽地扯开破锣嗓子,手舞足蹈地哼起了花鼓戏《刘海砍樵》的段子:“小刘海呀——啊,在茅棚喽——哦,别——了——娘——亲啦哦——哦——,背千担,往山林,去走一呀啊——程啦——哦——哦——”
照壁山一带虽是山区,人烟稀少,家家户户的房子都离得比较远,但消息的传递却一点也不慢。姜耀宗从县城回来时,路上碰到了几个熟人。当时,他就把自己在县城听到的消息告诉了那几个熟人。那几个熟人当即便奔走相告。结果,消息不胫而走,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很快就传遍了附近的百十个村庄。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好消息。大家听了,都高兴异常,激动不已,纷纷敲起了锣鼓,放起了鞭炮。于是,刹那间,照壁山下的方圆数十里,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姜耀荣顺利地剪掉了姜云涛、姜云谷、姜云溪和姜耀科四个人的辫子,这也大出景满贞的意料。她竖起大拇指,对着姜耀荣夸了起来:“耀荣哥,不错嘛,你也长能耐了!好,今后啊,你就得这样做,敢说敢想,敢作敢干。男子汉,大丈夫,就得有这么股子闯劲,千万不要胆小怕事,畏首畏尾!”
“是,是,是,满贞,你说得对,”姜耀荣举起手里的剪刀扬了扬,“那你们说吧,下一个该剪谁的?”
“下一个?那就一家一家来呗!”景满贞说。
“一家一家来?我看用不着,”姜耀宗看看景满贞,又望望姜耀荣,“其实,别人家都用不着咱们帮,他们自己都会主动剪的。只有我云岳大伯这个人思想比较守旧,脾气也比较固执,恐怕不会主动剪辫子的,倒是应该帮一帮。但他那个人,脾气大得很,向来好面子,又是个族长,自以为是个了不起的官,谁敢去剪他的辫子呀!你们说,这事怎么办?”
“他的辫子,最该剪,”景满贞脸一沉,咬咬牙,“他是族长嘛,该带这个头,对不?”
“是呀,云岳大伯是该带头。但他就是不带这个头,你又拿他怎么办呢?”姜耀宗说。
“怎么办?你去帮他剪呀!你去,没准行!”景满贞的眼睛紧盯着姜耀宗。
“笑话!我去?我去哪能行呀!在他眼里,我是外人,是手下,是小字辈,有什么权力干涉他的事呀?而且吧,我还是三房的。明摆着,他对我们三房向来看不上眼,有很大的成见,就好像我们三房的人欠了他八辈子血债,是他不共戴天的死敌似的。就这种情况,我要是贸然拿着一把剪刀去剪他的辫子,他还能高兴得了?他要是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对着我发起脾气来,张口大骂,甚至动手打,那我能受得了吗?我要是受不了,忍不住,也对着他发起脾气来,那不就得坏大事了?”姜耀宗说。他大概是话说得多了,嘴巴有点发干,两片嘴唇不断地互相舔着。
景满贞倒了一碗茶递给姜耀宗,转眼看看姜耀荣,说:“耀荣哥,我和耀宗是外人,你可不是外人哦!你是我云岳大伯的儿子呀,而且还是他头大的大儿子呐!他的辫子就该你去剪,对不?你不剪,谁剪呀?再说喽,剪我云岳大伯的辫子,你也完全有这种能力呀!刚才你不是没费一点口舌,就把我干爷公(公公,爷念ya,下同)他们几个的辫子剪掉了嘛!剪我干爷公那种老顽固的辫子你都那么容易,剪我云岳大伯的辫子,那还不是一眨眼的事呀!”
姜耀荣的脸都白了。他连连摇手说:“哎哟,你饶了我吧,他的辫子我哪敢剪呀!他那么不喜欢我,我要剪他的辫子,那还不得把我吃了?”
“满贞,别逼耀荣哥了,”姜耀宗说,“让耀荣哥去剪,那还不如咱们两个外人去剪呢!”
“那就我去!”景满贞说着,一伸手从姜耀荣的手里拿过剪刀来。
“你去?你有那个胆,不怕?”姜耀荣问。
“哼,你怕,我不怕!我去剪!我就不信他那个邪!今天,我大脚婆非在他那个太岁头上动土不可!”景满贞拿着剪刀就往姜云岳家跑。
姜云岳刚洗完脚,正坐在窗根底下聚精会神地剪脚指甲。姜老婆子紧挨着他坐着,一边细声细气地说话,一边做针线活。见景满贞拿着一把剪刀进门,姜老婆子便问:“哟,满贞,剪刀不好使了,要我磨磨,是不?”
“不、不、不,这剪刀好使得很,不用磨,”景满贞举起剪刀扬了扬,扫了一眼姜老婆子,又转眼盯着姜云岳,“我拿剪刀来呀,是要干一件大事!”
“干大事?奇怪啦,干什么大事呀,非得要用剪刀?”姜老婆子停下手中的针线活,转头看着景满贞。
“我呀,是想帮我大伯剪掉那根辫子!”景满贞用手指了指姜云岳头上的辫子。
“胡闹!这时候剪什么辫子呀?我不剪!”姜云岳说,抬头看了一眼景满贞。说完,他立刻低下头来,依旧一门心思剪脚指甲。
“哟,大伯,宣统皇帝退位了,满清王朝倒台了,民国时代已经来到了,这事莫非你还不晓得?”景满贞说。
“我又不是聋子、瞎子、傻子,满世界都在放鞭炮、敲锣鼓庆祝呢,我还能不晓得?”姜云岳撇撇嘴,头都没抬。
“那你既然晓得,为什么不肯剪辫子呀?”景满贞满脸纳闷神色。
“你黄毛丫头一个,晓得什么?哼,”姜云岳依旧低着头细心地修理指甲,“这国家大事呀,不是你们女人家该管的,趁早别参与!”
“哟,大伯,我可只是要帮你老人家剪辫子,没参与国家大事呀!”景满贞笑了笑。
“没参与国家大事?那我问你,”姜云岳抬起头来,看了看景满贞,“我这辫子是不是皇帝让留起来的?”
“是呀,是满清皇帝让留起来的!那又怎么啦?”景满贞反问。
“那不就得了!皇帝让留的,你硬要把它剪掉,那不是对抗皇帝是什么?”姜云岳说,神态一本正经。
“对抗就对抗呗,皇帝还能把我怎么着?他反正已经倒台了,说话没人听了,对不?”景满贞振振有词。
“哼,皇帝倒台了!倒台了,他就不能再上台呀?”姜云岳满脸不屑一顾的神色。
“再上台?那怎么可能?”景满贞说。
姜云岳剪完脚指甲了。他手一伸,把剪子递给姜老婆子,回头看一眼景满贞说:“怎么不可能?你没见去年的武昌起事呀?刚开始时,革命军的声势多大呀!结果呢?结果是袁世凯派曹锟领兵到武昌,一仗下来,革命军就溃不成军了,黄兴吓得溜之大吉。再有,咱们湖南不也是一样吗?武昌起事后,焦达峰、陈作新两个没长胡子的年轻人也跟着学,闹起了革命,还当了都督。结果如何呀?结果是这两个年轻人的都督瘾还没过足,脑壳就被人砍下来了。满贞,你还嫩得很,晓得什么屎臭屁臊呀!世事难料,明白不?皇帝今天下台了,明天他就有可能再上台,晓得吗?我要是把辫子剪掉了,他明天要是重新上台了,找我要辫子,我上哪里找辫子去?剪辫子容易,长辫子难呀,是不是?”
姜云岳兀自还在振振有词,景满贞却没耐心听了。她身子一转,脚步迅急移动,眨眼便到了姜云岳身后。突然,她伸出左手,一把抓住了姜云岳那根白花花的长辫子。
“别胡来啊,满贞,小心我跟你急!”姜云岳一边说,一边伸出双手护住辫子。
“大伯,快松手,你抓住我的手了!男女授受不亲啊,这道理你也不懂吗?”景满贞大喊大叫起来。
景满贞这一叫,姜云岳就不得不松手了。他平生最忌讳的,就是男女之间的事情。但他刚一松手,景满贞的剪刀就立刻上去了。只听“咔擦”一声,一根白花花的长辫子从姜云岳的头顶上掉了下来。
姜云岳的辫子掉到了地上。他低头看了看,声嘶力竭地嚷嚷起来:“唉哟,我没辫子了,怎么见人啊?满贞,你真是个混世魔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