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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姜耀荣原来还比较忠厚实在,虽然不爱做庄稼活,但并不偷懒。而这时候,他却完全变成了一个好吃懒做的懒汉。他常说“下田一脚泥,进山一身汗”是下等人的营生,不是他姜耀荣的平生志向。春天时,他嫌田里湿气重,水阴冷,还有蚂蟥。夏天时,他嫌田里闷热难当,蚊子、苍蝇、黄蜂多。到了秋天,他又嫌田里杂草多,刺得人手脚痒痒难受。所以,一般日子,他是绝对不去田里的。田里有水没水,杂草多不多,庄稼长得如何,要不要施肥、除草、撒药、灭虫,他都懒得管。只有季节到了,实在等不得人了,有事非他出面不可了,或者是姜云岳一而再再而三地硬逼他了,他才会迫不得已地往田里走一遭。菜园子里,他是长年不去的。他把它完全交给李英莲了。他觉得种菜摘菜的事麻烦,活零碎,不值得男人们去做。山里头,他更不爱去。他嫌山里毛虫多,还有蛇、蜈蚣和百节虫。

好赌、懒惰、玩麻将,这一切都还不是姜耀荣最大的变化。他最大的变化是什么呢?是和李英莲的感情、关系产生裂缝了。他和李英莲的感情原来是非常深厚的,这从他每天都要缠着李英莲做“那事”就可以看得出来。自从小鹤莹淹死以后,他就常常琢磨:“小鹤莹为什么会淹死呢?她那天有病,英莲晓得的呀,她为什么不给孩子吃‘四磨汤’呢?小鹤莹没吃中午饭,要吃烧红薯,那是应当的呀,她为什么不赶紧烧好了给孩子吃呢?”

姜耀荣不断地琢磨,越琢磨就越觉得小鹤莹的死,李英莲有很大的责任。到后来,他琢磨得更多了,由小鹤莹的死又发展到了老生残废孩子的事情上了。“自己不是一个坏人呀,从来就没做过什么坏事,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老生残废孩子呢?莫非这事与英莲有关?她前世造了孽,或者今生做了坏事,老天爷算在我头上了?”姜耀荣这样想。

姜耀荣不敢再往下想了。他觉得自己想的有道理,家里那么多的不如意事多半是与李英莲有关。而每当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就开始作痛,因为他实在不想把这些事和李英莲连在一起。他太爱这个女人了。

这天晚上,姜耀荣突然发现自己变了:和李英莲在一起亲热时,没有了往日那种近似于疯狂的热情和冲动,以至于“那事”都有点做不下去了。好不容易才勉强把那事做完,他躺下来歇息时,脑子里还忽地浮起了一个念头:英莲这人好像也没多大意思啊!算了吧,今后还是少跟她做这事吧!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姜家一连生了五个孩子,早夭的早夭,残废的残废,一个正常、健康的也没落下。这事就像一阵风似地传遍了十村八里,成了乡邻们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对这事,人们说什么的都有。

李英莲是个守本份的人,凡事从不喜欢打听,更不喜欢瞎传、乱说、嚼舌头。她为人处世所坚守不渝的信条,是十多年前出嫁时娘对她说过的一句话:“孩子呀,世上有些事,女人家不知道比知道要好,知道得少比知道得多要好。你千万要管好自己的耳朵和嘴巴呀!”所以,对于人们的议论,她不想打听,甚至压根就不想知道。然而,事情有时候就是这样巧,你不想知道,可它偏偏要让你知道,躲也躲不开,甩也甩不掉。

一天上午,李英莲去玉石桥的集镇上卖茶叶,由于离家远,一大早就出门了。刚刚走到凤盘山出山口那棵大株树下面时,却见几个看牛的老头坐在不远处的水塘堤上对着她指指点点,那眼神、那手势都有些特别。

“是头发没梳好,还是脸没洗干净?”李英莲心里一紧,连忙快走几步,顺着塘堤下到塘边,对着水面检查起自己来。塘堤不高,离水边很近,但那几个老头因为背对着水塘,所以没看见正蹲在下面水塘边上的李英莲,他们兀自在那里指手划脚地高谈阔论。李英莲正仔仔细细地梳理着头发,那几个老头说话的声音却突然飘了过来,溜进了自己的耳朵里。

“看见了吧?刚才过去的那小娘们就是石板塘姜家的媳妇,姜耀荣的堂客。姜家那一窝子残废就是她生的。姜家也不知道前辈子做了什么造孽的事情,不然为什么聋子、哑巴、瞎子、罗锅都一个劲地往他家生呢?这下子好了,他们家的人可真是齐全得不能再齐全了,要瞎子有瞎子,要驼背有驼背,要哑巴有哑巴,什么模样的全有,演戏都不用到外头去找戏子了!”说话的是个公鸭嗓子,话音里不无幸灾乐祸的意思。

“姜家要说有人造孽的话,那就是姜云山了。他在西北陕甘、新疆等地领兵打仗,镇压回回,天知道杀了多少人呢!这下好了,遭报应了!”接下茬的是个粗嗓门。

“你这话不对吧?姜云山杀了人,是该遭报应,但也不该报应到姜耀荣的身上啊!姜耀荣又不是他的后代!”有人立即反驳。他是个尖嗓门,说话声特别细。对这个尖嗓门的说话声,李英莲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见过。

“杀、杀了人就该遭报应?这、这事我看不、不一定吧!那得看杀的是什、什么人,该不该杀,对不?依、依我看,姜云山杀人是不、不该遭报应的。明摆着,那些人都他娘的该、该杀。如果杀了那些该、该杀的人也遭报应,左宫保一家不、不就完了?他杀的人可、可是比姜云山多、多了去了呀,是不?”说话的是个结巴,口吃得非常厉害。他这里说的“左宫保”是左宗棠。

“平心而论,姜家自打搬到石板塘以来,也还算是忠厚传家,诚信待人,几代人都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更没有过违背天理良心造孽。即便是姜云山领过兵,打过仗,杀过人,那也是奉命行事,而且是为国做事,不仅算不得造孽,还得算是立功。姜家的历史是清白的,这事你清楚,我清楚,大家都清楚。单从姜家而言,按理说是没有理由出这种残疾后代的。依我看,这事的原因只怕不在姜家,而在女方身上。这事明摆着,孩子可是从女人肚子里爬出来的呀,对不对?”说话的是个哑嗓门。他话题一转,把矛头引到李英莲身上了。

“你、你这话有道理!我、我赞同。自、自古以来,后代出事的,多、多半都是因、因为女人不好。这、这是有、有史可查的,不、不是我高结巴在这里信、信口雌黄,胡说八道。姜、姜耀荣那堂客小身子小鼻子小眼睛的,一身的小,小里小气,贼眉鼠眼的,我看就不、不像个能下好种子的!”结巴立即随声附和。

“嗯,要说这后代出得不好主要是女人的事,这话我也信。古人不是早就说过嘛,女人是祸害男人的祸水。这女人怎么祸害男人呢?无非是两种祸害法,一种是以色迷人,迷得你他娘的神魂颠倒,再无心思治国持家;另一种是耗尽你的精血,又不给你生儿育女,让你断子绝孙。”粗嗓门接下茬。

“老兄,你这话还没说完呢!怎么不说完了呀?拉屎也得拉痛快嘛!要依我看,女人祸害男人最厉害的,还不是你刚才说的那两种,而是另外一种,那就是让你耗尽精血,给你生一大堆残废,让你一辈子操心劳力,着急上火,最终还得竹篮打水一场空——断子绝孙。姜耀荣娶的这李家小娘们,我看就属于这种。她可是最坏的,真正坏到了家,坏透了顶,坏得不能再坏的!”公鸭嗓子咬牙切齿地说,好像这事与他们家有关系似的。

“各位老哥,你们说的这话,小弟可是不敢苟同啊!历史书我也不是没看过。什么《封神榜》、《东周列国志》、《三国演义》、《隋唐英雄传》、《今古奇观》,这些书哪一本我没看过呀?女人是红颜祸水,专门祸害男人,这话古人确实是说过,但说的都是以色迷人。比如说,商代的妲己、周朝的褒姒等,就都是以色迷人,以色乱国的。至于什么通过生儿育女、特别是生残废孩子来祸害男人的,我还真是从来没听说过呢!要依我说,这生残废孩子不能算作祸害。明摆着,残废孩子能不能生得出来,不是女人自己能说了算的,对不?女人用生残废孩子的方式来祸害人的,哪朝哪代有过呀?哪本书上写过呀?你们凭空瞎说,嘿嘿,我可不信!”尖嗓门说。那声音真像女人。

“唉呀,老弟,你也真是个死心眼!女人祸害男人的事多了去了,未必都写进书了吧?你在书里没见过,难道就没这事?好吧,你不是说没见过女人生残废孩子害人的吗?那我问你:大树张家张德兴的那个傻儿子你见过吧?他是怎么生的?”说话的是哑嗓门。

“大树张家?哦!我记起来了!你说的是那个小傻子?大脑袋瓜,小身子,见人就傻笑的那个?”尖嗓门问。

“对呀!我说的就是那个傻子!他是怎么生出来的,你知道吗?”哑嗓门说。

“这事我还真是不知道!那傻子怎么生出来的,这事你清楚?”尖嗓门说。

“笑话,这事我怎么能不清楚呢!张德兴是我拜把子弟兄嘛!他和他堂客是姨表兄妹,两人近亲通婚,血缘太近,所以才生了这个小傻子,晓得不?”哑嗓门说。

“‘近亲通婚,血缘太近’?你这话,我从来没听说过,什么意思呀?”尖嗓门说。

“废话!你成天就在你们家那巴掌大的地方窝着,没日没夜地躲在床上摸老婆的奶子、屁股,哪会听得到这些在理的话!这话叫做科学,懂不懂?这可是新名词,新道理!实话告诉你吧,这些新名词、新道理,我原来也不知道,还是我侄子告诉我的呐!我侄子在德国留过学,前不久才回国,现在长沙一家大医院里当医生。据他说,凡是近亲通婚的,比如说堂兄妹、姑表兄妹、姨表兄妹等,由于血缘关系太近,生下来的孩子多半都不会太好,不是傻子,就是残废,要不然就长不大,早夭早死。”哑嗓门说。

“嗯!这话倒在理!你看,就咱们这附近各村的小傻子、小残废,哪个不是近亲通婚的结果呀?刘子茂和他堂客是姨表兄妹,生下的头一个孩子不就是个残废嘛!李贵和他堂客是姑表兄妹,生下来的头一个孩子就不大聪明,而第二个孩子就更傻了,简直就是个废物典型,连吃饭都要人喂,拉屎都要人帮着擦屁股。那天我去李贵家讨要卖猪的钱,还没走进他家,就被那小傻子缠上了。他愣说我是他堂叔,还说我上过他们家的床,和他妈钻进一个被窝里睡过觉。嘿、嘿,你说这傻子要不要命!”粗嗓门边说边笑。

“你们说的这些虽在理,可我还是不大明白。没听说过姜家的耀荣和他堂客是近亲通婚呀!”尖嗓门说。

“要不刚才我说你是个死心眼呢!不是近亲通婚,难道就不能近亲乱搞啦?这近亲乱搞的事,天底下多的是。有堂兄妹乱搞的,有表兄妹乱搞的,有堂叔和堂侄女乱搞的,有亲叔叔和亲侄女乱搞的,甚至还有亲兄妹乱搞的呐!其他乱搞的先不说,单是亲叔叔和亲侄女乱搞的事,咱们这凤盘山里不就有个现成的例子?”哑嗓门说。

“是嘛,咱们凤盘山里头有亲叔叔和亲侄女乱搞的事?我怎么没听说过?谁呀?”尖嗓门问,样子很吃惊。

“噢,这事我知道,王哥说的是庆齐家。庆齐的堂客不是生了个小傻子嘛,据说那堂客与娘家亲叔叔有一脚,小傻子就是她亲叔叔下的种。”粗嗓门说。

“噢!我明白了!我明白了!王哥,你是怀疑姜耀荣的堂客和娘家什么人有不正当关系?对吧?”尖嗓门问。

“你认为不可能吗?要不为什么哑巴、驼子、瞎子不生在你家、我家、张家、刘家,却单单全都生在他姜家呢?”哑嗓门说。

“哦……”

李英莲明白,姜家生了好几个残废孩子的事,远近十村八里都已传遍了,乡邻们都在议论。而且她也知道,乡邻们的议论中,有关她的内容肯定少不了,只怕她还是个被议论的中心人物。这事根本用不着外人告诉。她早就从人们那欲言又止、藏头露尾、声音压得极低、故意躲着她说悄悄话的神态上,特别是那左顾右盼、躲躲闪闪的眼神上,一清二楚地看出来了。但她虽然知道人们在议论她,却压根也没有想到,人们会把这一切的责任完全归结到她身上,说她“小里小气”、“贼眉鼠眼”,“不像一个能下好种子”的好女人,骂她是“祸害男人”的“祸水”,而且还是“祸害男人最厉害”的,“坏到了家”、“坏透了顶”的“祸水”!当然,她更没有想到,人们不仅骂她,还要无端造谣生事,往她身上泼脏水,怀疑她和娘家什么人有不正当关系。陡然听到这些议论,李英莲又羞愧,又委屈,心里难受极了。

其实,即便人们不议论,或者她听不见这些议论,李英莲的心里就已经很难受了。她常想,女人嫁到夫家来,就是生孩子的。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这是女人天经地义的责任。自己至今没能给姜家生下一个健全的儿子,那就是没有尽到一个女人应尽的起码责任。倘若姜耀荣将来真的绝后了,那该是自己多么大的罪过啊!每当想到这里时,她的心里就充满了负罪感,总觉得自己是姜家的罪人。但她又想,自己生了好几个残废孩子,究竟是谁的责任呢?能算在自己身上吗?自己也不是成心要生残废孩子的呀!再说,生了那么多的残废孩子,对自己来说,也不是好事,而是坏事,是天大的坏事呀!远的不说,单是这脸面,就已经是很不光彩的了!平常时,女人们都喜欢抱着孩子走东家,串西家,自己却从来没有过。为什么呢?还不就是觉得抱着个残废孩子在手里不好看,怕人家笑话吗?逢年过节时,女人们都领着孩子欢天喜地地回娘家,自己也从来没有过,总是孤身一个匆匆地看一眼娘就回来,而且还跟做了贼似的,特别害怕娘家人问起孩子的情况。这是为什么呢?这不也是因为觉得生了残废孩子不光彩,怕人家看不起吗?俗话说,儿女是娘的胭脂水粉,给娘脸上贴金。可那是好儿女!残废儿女给娘脸上贴的不是金,而是疤瘌。那疤瘌连着娘的心,让娘丢不开,舍不得,却又天天心里烦,心里痛!自己嫁到姜家十多年来,和男人们接触总是小心又小心,不仅和夫家的男人们从来不苟言笑,就是和娘家的男人们也好多年难得见上一面,怎么可能和他们有不正当关系呢?这不明摆着是造谣生事,胡说八道吗?李英莲左思右想,越想越烦,脑袋就跟快要爆炸似的,昏昏沉沉,晕胀得难受。她真想一头扎进水里淹死算了。

看牛老头们的话就像重磅炸弹,一发接一发不停地轰袭而来。李英莲实在听不下去了,也没心思去卖茶叶了。她拖着两条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的腿,高一脚低一脚地爬上塘堤,晃晃悠悠地向家里走去。

见李英莲又突然回来了,看牛老头们相顾错愕,目瞪口呆,议论声嘎然而止。

李英莲踉踉跄跄地回到家,天色已经不早了。家里就跟来了强盗似的,一片乱糟糟的样子。小瞎子正趴在地上号啕大哭。她拉了屎,抓得手上、身上、鞋上、地上、椅子上到处都是。小驼背正在尖声大骂妹妹,骂得很难听。他找出了几件衣服,想帮妹妹换上,但小瞎子身上没洗干净,刚上身的衣服又弄脏了。小哑巴正在擦洗地面,水泼了一地,脏水、稀泥和屎尿混到一起,流了一地。看着这乱糟糟的样子,李英莲的脑袋胀得更大了。

“滚开!全都给老子滚开!”李英莲对着小哑巴和小驼背一声大吼。

小哑巴和小驼背连忙怯怯地走开了。李英莲疾步上前,提起小瞎子往盆里一丢,三下两下帮她洗干净了身子,又提起她来往床上一扔。这一丢一扔,小瞎子哭得更厉害了。李英莲也不管她哭不哭,径自忙着收拾起小瞎子的脏衣服和乱糟糟的家具、地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