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地图石板塘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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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契约文本是成老倌起草的。刘柏林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筐,自然写不出契约文本来。姜耀荣肚子里没货,动不得笔,自然也写不出契约文本来。没办法,这事只得劳动成老倌了。成老倌当时倒也不推辞,磨好墨,摆好纸,拿起笔来,略一沉吟,便一挥而就。其中的内容,除载明被卖者的姓名、年龄、被卖原因等情况外,最重要的是以下几句话:刘六娥任由买家管教、责罚、使唤,生死概由天命,如有伤残病亡等情,买家不负任何责任,卖家亦无权干涉过问。这几句话是要害问题,写得清清楚楚,毫不含糊。

契约签了,事情就基本办妥了。但没想到,在商量何时接人的问题时,两家又出现了不同意见。姜家要在当天就接人,而刘家坚持要留女儿在家过完端午节。为这事,两家各持己见,已说成的买卖又差一点黄了。最后经成老倌再三交涉,两家各做让步,这事才最终说定:姜家多给刘家两斗稻谷,刘家同意姜家在端午节当天吃完午饭后太阳当头照时接人。

买卖商量定了,姜耀荣很高兴。在回家的路上,他把外衣脱下来往肩头一搭,一边甩着胳膊,一边哼着小曲,踢踏得小石头子满山乱滚。成老倌不像他那么兴奋,只一个劲地低头走路,似乎是在琢磨什么事情。

“耀荣老弟,人买成了,你打算怎么接回去呢?”成老倌突然发话,头低着,步子没停。

“怎么接回去?让刘家把事情对孩子说清楚,我来领她回去不就行了?”姜耀荣回过头来,对走在后面的成老倌瞧了一眼。那眼睛里露出一丝奇怪的神色,显然是在怀疑成老倌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在他看来,这样的问题实在太简单了。

“‘领她回去不就行了’?事情怕没有那么简单吧!你领她不动怎么办?她不跟你走怎么办?她走到半路,又折回去,或者躲起来,你怎么办?你领她回去了,她不跟你一条心,你带不驯、养不熟、培养不出亲情来,她三天两头往娘家跑,你干花钱、空费力、鸡飞蛋打一场空怎么办?”成老倌忽然不走了,在路边停了下来。

“哦!还、还会有那么多麻烦事吗?”姜耀荣一愣,也停下了脚步。

“怎么不会呢?这种事可太多了!你难道没听说过?欧公坝阚家,就是那个烂掉了半边鼻子的阚信和阚老倌家,新买了一个童养媳,七岁多一点,花了二十多块光洋,但刚领到家就跑了,至今也没找到,据说到了长沙。”

“真有这事?那依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老办法呗!用麻袋背!”

“用麻袋背?那行吗?这可是人,不是猪啊!”

“这可不是我想出来的办法呃,自古以来,老班子都这么做的。你还别说,这办法确实管用。人装进麻袋里,手、脚就束缚住了,想跑也跑不了,绝对安全可靠。这话没错吧?麻袋有孔,但孔很小,人在麻袋里能透气,却又看不见外面。这样,她就搞不清路是怎么走的。对不?买童养媳这事,最怕外人知情,一定要秘密进行。你若是领着女孩子随随便便地在路上走,她不情愿,哭哭啼啼的,外人就一定会过问,甚至横加干涉。这样,你的秘密也就保不住了。但如果是用麻袋装人呢,这麻烦就可以避免了。外人看不见麻袋里头的人,还以为装的是猪是狗呢,谁还过问呀。”

“恐怕未必吧?那她要是在麻袋里拳打脚踢,又哭又叫,外人不是照样会知道,照样会过问吗?”

“那还不简单,先用酒把她灌醉不就行了?她喝醉了酒,就老实了,既不会大喊大叫,又不会拳打脚踢,跟个死猪似的,躺在麻袋里睡死觉,你背着走就神不知鬼不觉的啦!”

“噢,我明白了!不过,这把人灌醉和装麻袋的事,恐怕都得刘家做吧?你得先和刘家打好招呼啊!”

“那当然!但这事,你得同意了才行呀!协议都已经签完了,人已经不是刘家的,而是你姜家的了,你说是不?”

“好,我同意,就用麻袋背!”

难怪刘家非要留女儿过了端午节再走,端午节在当地人心目中的份量确实不轻。

当地离屈原自沉殉国的汨罗江很近,也就三四十里之遥,受屈原文化的影响极深,因而对端午节特别重视。到那一天,家家户户都要插艾叶,吃粽子,喝雄黄酒,县城里还要组织乡民进行划龙船比赛,热闹非凡。到那一天,出门在外的人,只要条件允许,也多半是要回家过节的。他们要和家人一起吃一餐丰盛的团圆饭。至于出嫁了的女儿,以及另立门户的儿子,到了这一天,就更是必须回到父母身边承欢膝下了。

刘家很穷,一年到头也吃不上鱼、肉,但今年端午节的饭菜却很丰盛。刘柏林用卖六娥的钱来送六娥,买了鱼、肉,买了糯米,包了粽子,还酿了一小瓷罐糯米酒。当然,那一小瓷罐糯米酒不只是饯行酒,它还是安眠药、麻醉药。

吃饭时,刘柏林的病老婆也起床了。她和刘柏林把女儿六娥夹在中间坐着。她眼泪横流,一边忙不停地往六娥碗里夹菜,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孩子,娘坏,娘不好,娘不是人,你恨娘吧,你把娘忘了吧!”说着说着,她就泣不成声了,身子伏在饭桌上颤抖不已。

刘六娥不明白娘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娘为什么要哭。她只默默地吃着饭,时不时地低下头来,斜着眼睛,从几个手指的缝隙中,偷偷地瞅一眼娘。

吃完饭后,刘六娥忙张罗着要洗碗,娘却把她拽住了。“孩子,你别洗碗了,让你姐姐洗吧!来,过来,让娘再抱抱,坐在娘怀里把它喝了!”娘说着,从那个小瓷罐里倒了一碗糯米酒递给刘六娥。那是刘六娥最爱吃的东西,做梦都想吃的东西。

“娘为什么只给我一个人吃糯米酒呢?我要不要让一让哥哥、姐姐和弟弟呢?”刘六娥一边看着碗里的糯米酒,一边想。她坐在娘的怀里,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但她只稍微想了一下就不再想了,端起碗来,一口气把那碗糯米酒喝光。她实在太爱吃糯米酒了。

喝完糯米酒后不一会儿,刘六娥便依偎在娘的怀里昏昏入睡了。小脸上露出甜甜的笑意,嘴巴边上还沾着一点点江米酒。娘一只手紧紧地抱着刘六娥,一只手抬起来轻轻地擦拭着她的嘴巴边,眼睛看着她的小脸,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

见刘六娥渐渐睡踏实了,刘柏林便开始紧张地行动起来。他掰开病老婆的手,从她怀里抱过刘六娥来,转身便毛手毛脚地塞进了麻袋。他的病老婆泪流满面,嘴里喊着“六娥,我的儿”,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不小心碰到了桌子腿,一跤摔倒在地,突然不省人事了。刘柏林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病老婆,也顾不得管了。他手忙脚乱地拽起麻袋,扛在肩上,打开门,拔腿就走。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早被刘柏林关进里屋了。他们躲在门后头,从门缝里悄悄地张望着,见母亲倒在地上,又见父亲用麻袋背走了妹妹,搞不清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个个都吓哭了。

成老倌躲在门外不远处的竹林里,时不时地伸头探脑。见刘柏林背着麻袋过来了,连忙走出竹林,迎了上来。

“给!你接过去吧!要不要解开麻袋验一验?”刘柏林一边说,一边从肩上卸下麻袋。他走得太急,身体又极为亏虚,所以有些气喘吁吁。

“不用!乡里乡亲的还信不过?哪用得着当面验看呢!你交给我就行了,快回去吧!这一折腾,大嫂的病只怕更得加重了!”成老倌慢慢地提起麻袋,轻轻地放到肩头上。

按照约定,姜耀荣在山腰的路口等着。那里离刘柏林家只有三四里地。成老倌扛着麻袋晃晃悠悠地走到路口时,姜耀荣都有些急了。他一见成老倌,便疾步上前,伸手就要抱麻袋。成老倌连忙打手势,轻声说:“动作轻一点,把她弄醒了可不是好耍的!”

“哦,是、是、是,我轻点,我轻点!”姜耀荣连连点头。

刘六娥不重,但路远,背在身上也不轻松。不过,对姜耀荣来说,头等为难的事,倒不是怕重,而是怕人看见了会盘问。他把麻袋横搁在肩上,低着头,弯着腰,两条腿使劲地往前拨弄,两只眼睛却眯成一条小细缝,左边偷偷地看两眼,右边悄悄地瞧两眼。那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样子,真像是做贼。还好,赶上过节,人们都在家里喝雄黄酒、吃粽子,一家子团圆,路上人少安静,只是在快到家的时候才碰上了几个熟人。

姜耀荣碰到的第一个熟人,是易家纸铺的巧珍嫂。当时,她在路边林子里采蘑菇,远远地看见了,打了一声招呼便没再说话。

姜耀荣碰到的第二个熟人是樟树湾晏家的贵老倌。他和姜耀荣走了一个对面。那老倌子和姜耀荣很熟,平时常在一起说话的。所以,看见贵老倌远远地走过来了,姜耀荣很害怕,想找个犄角旮旯躲一躲。但犄角旮旯还没找到,贵老倌已经走到面前了。没办法,他只得壮起胆子,主动迎了上去,向贵老倌打起招呼来。“哟,是贵爹(念dia,——下同)呀?这过节的好日子,不在家里喝酒,上哪里去呀?”姜耀荣说。贵老倌正一门心思走路,兴许还没看见姜耀荣呢,见他打招呼,连忙还礼:“噢,我到邢家山去一趟。不耽搁了,耀荣,你忙吧!”贵老倌说完一句话就走了,头都没回一下,姜耀荣虚惊一场。他以为贵老倌肯定会要盘根究底的。“谢天谢地,这老头自己心里有事,急着赶路,放过我了。不然的话,只怕我会脱不开身!”姜耀荣想。他松了松肩膀,腾出一只手来,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姜耀荣正在暗自庆幸躲过了贵老倌这一关,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静静心,第三个熟人很快又到面前了。这个熟人与巧珍嫂和贵老倌都不同,他让姜耀荣扎扎实实地吓了一跳。这个熟人是谁呢?他是刘公塘的刘子善。

刘子善是出了名的闲汉,地地道道的二百五,年纪虽只十七八岁,却是连鬼见了都害怕的“鬼难缠”,平生最喜欢的就是打听消息、拨弄是非。他本来没在路上的。他在路边的山里赶野鸡,一眼瞥见姜耀荣背着一个麻袋,觉得有些蹊跷,便三脚两步地赶过来了。

“哟,耀荣哥,背的什么东西呀?看样子挺沉的嘛,来来来,给我吧,我替替你!”刘子善伸手就要拽麻袋。

姜耀荣见刘子善伸手要拽麻袋,吓得脸都白了,连忙闪身躲在路边。他知道,对刘子善这种人,来不得硬的,于是柔声说:“子善,谢谢你了。但这麻袋不重,我一个人就背得了,你忙你自己的去吧!”

刘子善是个软硬不吃的人,认准了的事,就非要做到底不可,姜耀荣哪里糊弄得了他。他用怀疑的目光紧盯着姜耀荣的眼睛,嬉皮笑脸地说:“我好心要帮你背一背,你倒不让,为什么呀?莫非你那麻袋里有名堂?麻袋里装的究竟是什么呀?有没有糖呀饼呀糕点呀什么的?有的话,给兄弟一点尝尝不就行了嘛,干嘛躲躲闪闪呀?耀荣哥,你怎么那么胆战心惊呀,就好像做了贼似的!”

刘子善一只手伸了过来,又要夺麻袋。姜耀荣连忙闪身躲开。

“麻袋里装的就是一点棕皮,哪有什么糖、饼的?你要吃,我下次给你买不就成了?”姜耀荣央求着说。

“不对吧?我刚才摸了一下,里面装的不是棕皮呀!好像有一根茶碗大小的东西,圆圆的,长长的,像小孩腿。对了,耀荣哥!你这么推三阻四不肯说实话,莫非这里面装的是人?你在做人贩子生意?卖的是谁家的孩子呀?你赚了不少钱吧?老哥,兄弟要劝劝你哟,这事可是做不得的呀!人都说,这辈子当人贩子,下辈子不长屁眼,会屙不出屎来的!”刘子善说着,又要上前来抢麻袋,非要打开麻袋看个究竟不可。

刘子善这句话是随便说的,但却着实把姜耀荣吓坏了。他以为刘子善知道了实情,脸都吓白了,话也说不利落了。“什、什、什么小孩腿?那、那、那是猪腿!我、我买了一只猪,装、装、装在麻、麻、麻袋里了!”姜耀荣结结巴巴地辩解道。

姜耀荣的辩解欲盖弥彰,刘子善的疑心更大了。他死死地盯着姜耀荣的眼睛说:“不对!耀荣哥,你没说实话!那里面装的,绝对不是猪!买猪干嘛装在麻袋里呀?又不是偷的、抢的!再说喽,猪装在麻袋里,还能不折腾?我不信,你别骗我了!”

“是、是猪!我、我给它吃醪糟了,把、把它灌、灌、灌醉了!”姜耀荣边说边往后退。

“耀荣哥,你就别撒谎了,乖乖地打开麻袋,让兄弟看看吧!兄弟不看个究竟,就决不放你走!”刘子善两腿叉开,横在路当中,一副强盗打劫的架势。

姜耀荣傻眼了。他用两只手死死地攥着麻袋,站在路旁发愣,不知道该怎么对付眼前这个难缠的“鬼难缠”、“弼马温”。

正在这关键时刻,忽然不远处的小河堤上传来了一声大喊:“子善,你这个混账东西,还不快闪开!你耀荣大哥有要紧事呢!耽误了他的事,看老子不把你的皮扒了!”

喊话的人是刘德海,刘子善的父亲。他出来看牛,路过小河边,看见自己那讨人嫌的儿子在和姜耀荣胡搅蛮缠,便出来解围了。他这一声喊得好,吓退了刘子善,也喊醒了姜耀荣。他举起手,对着刘德海扬了扬,算是打了招呼,然后急匆匆地从刘子善身边一冲而过。

到家的时候,姜耀荣浑身都快散架子了。他歪歪扭扭地冲到床边,松开手,一斜身子,只听哧溜一声,麻袋就滚到床上了。随即,他又大声喊起李英莲来。

“我的祖宗,你不会轻点?那里面是人,不是铁疙瘩!摔坏了怎么办?”姜老婆子埋怨儿子道。她的声音虽压得很低,样子却显得很急。她早就在门口等着了,见儿子回来了,忙颠着一双小脚,七扭八歪地跟了进门。

“我背着她一口气跑了十多里路呢,又累又担惊受怕的,容易吗?”姜耀荣一边擦汗,一边说,话里充满了抱屈的意味。

“担惊受怕?怕什么?”李英莲问,同时随手一递,把毛巾递给了丈夫。她在厨房里做饭,听到姜耀荣的喊声,便撂下锅铲,飞快地跑来了。

“怕什么?当然是怕人看见喽!”姜耀荣一边说,一边把汗湿了的衣服扔到椅子上。

“怕人看见?这有什么怕人看见的?你做贼了?偷人家鸡了,还是偷人家鸭了?”李英莲斜眼瞧着丈夫。

“哼,你是看人挑担腰不疼,这、这事可比做贼还难受呐!明摆着,人家问起来,多不好解释呀!”姜耀荣说。他又脱下来一条湿透了的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