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老婆子也知道,不用说婆媳关系,单从李英莲是自己恩人的女儿这一点上说,自己对李英莲就负有保护、关心的责任。但自从老头子说过绝话以后,她却从来没有替李英莲说过一句公道话。她想,自己这种冷漠的态度,李英莲会怎么看呢,能没意见吗?现在家里的关系搞得那么僵,自己贸然接近李英莲,要去摸她的肚子,她会怎样对自己呢?李英莲性子那么急,脾气那么硬,嘴巴又那么能说,倘若说出几句难听的话来噎她,自己能受得了吗?儿媳妇说婆婆,小辈说长辈,脸面往哪儿搁呀?
姜老婆子虽然快言快语,是个快性子人,但胆子却小。家里头的大多数人,她都是不敢得罪的。她头一个怕的是老头子,第二个怕的就是大儿媳妇李英莲。如今老头子和大儿媳这两个家里最厉害的人物直接对立、冲突起来了,把她夹在了中间,她就更是左右为难了。
姜老婆子怕儿媳妇,却不怕儿子。晚饭后,她饭碗一撂,就对着儿子的家门口大声喊了起来:“耀荣,你过来帮个忙!”
姜老婆子喊姜耀荣过来帮忙,把声音提得特别高,是摆迷魂阵,故意说给李英莲听的,好让她不起疑心。
“娘,什么事?你老人家快说吧!”姜耀荣披着衣服进了屋,七扭八歪地往房子当中一站,左看看,右看看。他还以为老父老母真的有什么力气活做不了,要他帮忙做呢。
“又要出去乱弹琴是不是?家里那么多事不操心,你倒真是会享清福啊!”姜老婆子训斥道。这一家子中,她能够训斥几句的,大概也就只有大儿子耀荣一个人了。
乡村里,没边没沿的瞎聊叫做“乱弹琴”,而喜欢瞎聊的人就叫做“乱弹客”。姜耀荣就是一个喜欢“乱弹琴”的“乱弹客”。当然,姜耀荣真正最喜欢的,还不是“乱弹琴”,而是搓麻将。但当地搓麻将都粘钱,他的钱都给杨杏花了,身上已经一无所有,哪有资格上麻将桌?所以,这些日子来,他几乎天天都靠“乱弹琴”打发时间。
“娘,看你老人家说的!我哪件事没操心啊?”姜耀荣说。
“喔,你都操心啦?那好吧,我问问你,英莲怀的孩子是男是女啊?这事你知道吗?”姜老婆子说。话的语气虽然很硬,但声音却不大,刚够姜耀荣听得见的。
“这、这事我哪知道呢?孩子在她肚子里,我看不见啊!”姜耀荣边说边走,走到窗根前,便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了。
“说话那么大声干嘛?怕她听不见啊?没脑子的东西,”姜老婆子用手指了指窗外,“看不见她肚子里头有什么要紧的?你难道不能用手摸吗?”
姜耀荣一头雾水,纳闷地说:“用手摸?那、那、怎么摸呀?摸哪儿?”
“摸肚皮呀!”
“摸肚皮?摸英莲的肚皮啊?”
姜老婆子一撇嘴,嘲弄地说:“废话!当然是要你摸她的肚皮喽!她是你的堂客,你不摸她的肚皮,难道还要摸别人的肚皮?别人的肚皮你还没摸够?”
“娘,这一大早,我招你惹你啦?怎么横挑鼻子竖挑眼呀!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好不好?老揭伤疤,谁心里都不好受,是不?”姜耀荣低着头,眼睛盯着地面。
“这一阵子又去找杏花了吧?”
“没、没、没!她都出嫁了,我往哪儿找去?”
“出嫁了?是嘛?”姜老婆子一脸惊讶。
姜耀荣忽地头一扬,眼一斜,大声说:“是呀,上个月初四,她就嫁人走了!你老人家难道还不知道?”
“上个月初四就走了?嗯,今天是十三,”姜老婆子低着头,掐着手指头算了起来,“哟,她都走了四十天了,怎么没一点动静呀?你看你看,这么大的事,我还不知道呐!”
姜耀荣苦笑两声,撇撇嘴说:“你老人家一天到晚关在家里纳鞋底子,闷头闷脑地做神仙活,哪会知道外头的事呀!再说喽,她这又不是头嫁,有什么好新鲜的?三十多岁的女人了,还带着个孩子,夫家、娘家又都绝了门户,没一个亲人,自然只能是悄没声息地走人喽,还用得着敲锣打鼓吗?”
“嫁到哪里去了?”
“无壁岭。”
“无壁岭?嫁那么远?”
“她自己的主意,说是嫁得越远越好。”
“她八成是对你有意见了吧?她走的时候,你去送了吗?”
“没有。她不让我送,我也不敢去送呀!”
“她娘家和夫家有人送吗?”
“也没有。听说没有一个人送,她就一个人带着孩子走了。无壁岭那边也没来轿子接,那男的只带了两个男的来拿行李,两个女的来陪她。”
“哦,轿子都没来?”
“没有。她就是一双脚板走着去的。走的时候,显得特别孤单、寒酸。她自己也很不好过,听说临走时还大哭了一场呢!”
“哎,杏花这孩子也怪可怜的,命苦啊,”姜老婆子从衣兜里掏出手绢,擦了擦眼睛,“哪天有时间的话,替我去看看她,拿一只鸡、带十几个鸡蛋去!”
“我不去。她发话了,要我永世别登她的门。她还说,她自己也永世不到这边来了。”
“哦,也好,也好,这样也好,一刀砍断,一了百了,省得再起麻烦!她走了,你也就没惦记了,塌下心来好好和英莲过日子吧!”
“娘说的是!其实,我和杏花早就没来往了,要不她为什么对我那么大意见呢!”
“你和英莲关系还好吧?最近还常在一起吗?”
“你老人家不是看见了嘛,我们又没分家,当然是常在一起喽!”姜耀荣看了看母亲。他觉得母亲的问话实在是莫名其妙,明明看见他天天和李英莲一个锅里吃饭,一张床上睡觉,却还要问是不是“常在一起”。
“不、不、不,你没听明白,你没听明白!我说的不是那意思,我是说……”姜老婆子嗫嚅了半天,也没把话完整地说出来。她觉得当着四十岁的大儿子说男女之间的事,有点不大好意思。
“哦,我明白了,”姜耀荣终于明白母亲问话的意思了,脸刷地红了起来,头也低下来了,“我和她没、没、没在一起,我们好长时间没、没在一起过了。她睡她的,我睡我的,井水不犯河水。”
“你不会主动点?错是你做出来的,你当然要高姿态啦!”
“这我懂。我姿态够高的了,天天低三下四的,央求着她,就差下跪了,但她还是不理我,老拉长着脸,阴不阴,阳不阳的。这回,她真的恨上我了,永世不理我了。”
“我就不信,她不到三十岁的年纪,能耐得住寂寞!你再主动点,听见了没有?”
“呃,呃,听见了,听见了!”
“今晚上你就主动一点呗,有意识地说说好话,温存些,亲近一下她,想法摸一摸她的肚子,看是个男孩不?”
“那怎么摸得出来呀?”
“蠢家伙,谁要你摸她肚子里的孩子啦!那还能摸得着吗?你只要轻轻地摸摸她的肚子就行啦!是男孩,肚子发尖;是女孩,肚子就发圆,圆鼓鼓的!”
“噢,肚子发尖是男孩,”姜耀荣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突然兴奋异常,“那不用摸了,准是个男孩!”
“是吗?你早就摸过了?”姜老婆子也立刻兴奋起来了,脸上绽开了笑,本来就有点显大的嘴巴使劲地往上鼓着,把鼻子、眼睛、眉毛都挤到了一起。
“摸倒是没摸过,但、但、但我看见过。她那肚子是、是尖、尖的,像个锅底。”姜耀荣突然收敛了兴奋,显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来。他想起了自己暗地里悄悄观察李英莲的事情,觉得那事情有失自己身份,不便对人言说。
“你看见过?”
“看见过!”
“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
“没骗我吧?”
“看你老人家说的!这事我骗你老人家干嘛?”
“哦,那就好!那就好!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保佑我姜家早得健康孙儿,保佑我英莲媳妇母子平安!”姜老婆子转过身子,面向东南方向站定,低头弯腰,双手合十,闭目鞠躬,口中念念有词。
姜耀荣确实看见过李英莲的肚子,而且看见过多次,但他是偷偷看见的。
表面看,姜耀荣和李英莲的关系到了崩溃边缘。但其实,姜耀荣对李英莲还是很有感情的。这几个月以来,他多次反复对比过李英莲和杨杏花,认真思考过要不要休掉李英莲而另娶杨杏花的问题。但对比再三,他还是觉得宁可放弃杨杏花,也不能丢掉李英莲。他觉得,和杨杏花在一起,虽然有欢乐,但欢乐之余,却又多多少少有些令人担忧和不踏实的地方。杨杏花没有长性,高兴劲来得快,去得也快。杨杏花小心眼多,老要人捧着、哄着,还爱耍小性子,动不动就拿话噎人,拿脚踢人,拿手指头戳人脑门子。而且,杨杏花嘴里说的虽很甜蜜,实际上却并不是很体贴人,更不会伺候人。有吃有喝的时候,杨杏花从来只顾自己,而不会考虑别人,更不会让着别人。而李英莲呢,她虽然长相不如杨杏花漂亮,人也不如杨杏花那么招人喜欢,但却有长性,行事做人始终如一,让人感到踏实、放心。并且,李英莲从来是把别人放在头里,把自己撂在后头,自己宁肯挨饿,吃喝也要先让别人。
姜耀荣喜欢花,自家门前就常栽着兰花、山茶、含笑、栀子等好几种花。他也常把女人比喻成花。他觉得,杨杏花和李英莲都是好花香花,但杨杏花是栀子,而李英莲却是春兰。栀子是甜香,香味来得猛烈,但去得也快,难以给人留下久远的印象。而春兰是幽香,虽然香味不甚浓烈,甚至可以说是很淡,但却能沁人心脾,令人回味,令人终生难以忘怀。他觉得,栀子和春兰,自己都喜欢,如果两者可以兼而得之,那当然最好不过,但若必须进行选择的话,那就只能是择春兰而弃栀子了。
有时候,特别是和杨杏花在一起厮混的时候,他的脑海中,休掉李英莲而和杨杏花结婚的想法也曾经占过上风。但那种想法来得快,去得也快,从来没有长时间持续过。往往是事情刚过去,他的脑子就会很快冷静下来,而那种想法也就随之被推翻了。他觉得自己离得开杨杏花,但绝对离不开李英莲。离开杨杏花,自己虽然也会痛苦,但那痛苦是短暂的,可以忍受的。而离开李英莲时,自己的痛苦就肯定不是短暂和可以忍受的了。他甚至不敢想象自己永久性离开李英莲时,心里会是什么感受。他只觉得那种感受肯定是撕心裂肺,痛断肝肠的,如同生离死别一样。他一次又一次地扪心自问,能不能离得开李英莲,但每一次得出的结轮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他舍不得李英莲,放不下李英莲,一辈子都离不开李英莲。
“娘的,前世造的孽!看来这一辈子是铁定要和李英莲生在一起,死在一块,埋在一堆了!”姜耀荣经常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