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英莲的产期不远了。她的肚子大得可怕,就像一口炒菜锅扣在身上。姜云岳发愁的,就是李英莲那个越来越大的肚子。
自从那次姜云岳和李英莲当面锣对面鼓地谈过话以后,翁媳关系就差不多是走到绝路上了。半年多来,姜云岳对李英莲,表面上依旧和往日一样,亲亲热热,客客气气,该问的还问,该说的还说,该关照的还关照,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但骨子里头却是越来越生疏,越来越别扭,几乎一点亲情都没有了。
那次谈话时的情景,姜云岳记忆犹新,回想起来,仍历历在目,就像昨天刚刚发生过的事情一样。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当时明明白白地对李英莲说过,要她让点步,自己主动回娘家去,成全耀荣和杏花两个做夫妻。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当面责怪过李英莲不仅没给姜家生下一个可以传宗接代的男孩子,反倒生下了一大堆哑巴、聋子、驼背、瞎子,给姜家带来了极大的麻烦。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当时还极其武断地对李英莲说过:你自己生不出来了,怎么就不能让让步,行行好,让耀荣再娶一个能生儿子的女人呢?你忍心让他绝后吗?这一切,他都记得,一点都没忘。他知道,自己当时的态度很不好,非常强硬,话说得绝,样子做得凶,丝毫没留情面。“我这样做是不是错了?是不是太过分了?是不是太不讲情面了呢?”姜云岳经常这样问自己。但每一次这样自问的结果,他都是越来越坚定地确信自己的做法没有错,丝毫也不过分。
姜云岳承认,李英莲是个好人。从做人的角度来说,他觉得自己真的挑不出李英莲任何毛病来。在很多方面,他都对李英莲颇有好感。他认为李英莲为人诚实、厚道、孝顺、明理、懂事、勤劳、节俭,品德、人格上没得挑。他认为李英莲脑子灵活,手脚麻利,会做事,能吃苦耐劳,是持家过日子的一把好手。每当看到李英莲忙忙碌碌的身影,特别是当李英莲腆着大肚子,端着刚刚泡好的热茶,或者刚刚做得的好饭好菜,恭恭敬敬地送到他手里,并亲切地喊他一声“干爷”时,他都会自觉不自觉地回头看她一眼,心里泛起赞赏和感激之情,觉得有她在身边侍候真是自己的莫大幸福。
但是,他认为李英莲是个好人,却不是一个好女人,不是一个好堂客,至少现在还不是。他眼中的好女人、好堂客,是能生好男孩子的。能不能生好男孩子,是他评判一个女人高低优劣的主要标准。哪怕那个女人不会说话、不会做事、好吃懒做或者有其他毛病也不要紧,只要能生好男孩子就行了。至于长得好看不好看,身段苗条不苗条,脸蛋漂亮不漂亮,他更不在乎。他常对人说:“堂客们本来就是专门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嘛,身上的东西全都一个样,没什么不同的。所以呀,只要能生崽就行了,没必要挑她好看不好看。灯一灭,被窝里一钻,谁看得见女人的脸蛋漂亮不漂亮呀?女人丑也好,美也好,脱光了裤子,压在身子底下,搂着抱着还不是一个滋味?”暗地里,他常琢磨:“李英莲来我们姜家十多年了,不仅至今没生出一个正儿八经、能传宗接代的好男孩子,反倒生了一大堆残废,给我们姜家带来了那么大的麻烦,怎么能算得上一个好女人、好堂客呢?自己把这样的女人赶走,怎么能算错呢?她要是给姜家生一个正儿八经的好男孩子出来,自己还会赶她走么?当然不会了!但她能生得出好男孩子吗?她那肚子里现今怀着的,是个正儿八经的好男孩子吗?倘若她还生个残废或者女孩,那可怎么办呢?”
姜云岳越想越烦闷。他最担心的,倒不是李英莲的肚子里怀着一个残废。他觉得,李英莲要是再生个残废,事情倒还好办点,他可以光明正大、名正言顺地将她赶出家门。到那时候,无论族里族外的任何人,都会支持自己的。俗话说,事不过三,她一连给姜家生四个残废,谁还会向着她说话呢?再说,即便是自己不赶她走,她也肯定不会在姜家继续待下去了。她会自动走的,不用人赶。生了那么多残废,一点脸面都没了,她还好意思留在姜家吗?她自己不是说过吗:“我李英莲别的本事没有,志气还是有的,决不会当癞皮狗,赖在姜家不走的!”好,她自己走更好,省得自己出面做恶人!姜云岳常这样想。
姜云岳最担心的是什么呢?是李英莲还生个女孩。他觉得,要是那样的话,事情就真的不好办了。她倘若还生个女孩,自己能顺顺利利地赶她走吗?好像没那么容易吧!这里头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意思,地方上的人难免要在背后说闲话。另外,李英莲也未必肯自己走人。她不走,耀荣就没法再娶。而耀荣不能再娶,这断子绝孙的事情岂不真的要板上钉钉了?想到这里,姜云岳真是头痛欲裂了。
“英莲的肚子里怀的究竟是个什么呢?是好模好样的男孩吗?该不会又是个女孩吧?”姜云岳经常这样问姜老婆子。
“你问我,我问谁去?”见老头子发问,姜老婆子就反问道。她也正为儿媳妇的肚子发愁得不行呢。
“你生过好几胎了,难道没经验,一点也看不出来吗?”
“她身上穿着衣服哪看得出来呀,那得用手摸!”
“用手摸?摸肚皮呀?”
“当然喽!不摸肚皮,难道摸屁股呀?老班子说,女人怀孕到五六个月以后,一般都能摸得出来。怀着男孩的,肚子发尖。怀着女孩的,肚子发圆。”
“那你不会去摸一摸她的肚子呀?看看里头究竟是个男孩呢,还是女孩?”
“关系都让你弄得这样僵了,跟她说话都显得怪生分的,我还好意思去摸她的肚子呀?唉呀,你真是的!”
“啊!”
话说到这里,姜云岳就只得不言语了。他知道,自从上次他和李英莲谈过话以后,全家人和李英莲的关系都有点僵。在这种情况下,要老婆子贸然去摸李英莲的肚子确实不大好意思。但他嘴上不言语了,心里的思虑却没停,依旧没日没夜地瞎琢磨。
姜云岳好长时间没睡过囫囵觉了,天天都是鸡叫头遍才能打个盹。这天心里烦得厉害,吃晚饭时不觉多喝了二两酒,没想到上床以后刚沾枕头就睡着了。但他睡倒是睡着了,却并没有睡踏实,因为他做了一个噩梦。那噩梦做得特别长,特别奇怪,搅了他大半夜,搅得他面红耳热,肉跳心惊。
梦中,姜云岳独自一个人信步走着,到了一个从来没到过的地方。那地方是个小岛,四围海天相连,一碧万顷。岛边白浪翻飞,礁石玲珑,百鸟翔集。岛上奇峰突兀,怪石嶙峋,树林茂密,花草遍地。他沿着海边慢慢地走着,一边走,一边看。见到一条弯弯曲曲、高高低低的石板小路横在眼前,他便拾级而登,并顺着坡势径直往岛的中部走。穿过一片密密的竹林,进入一道古香古色的拱圆形石洞门,突然间眼前一亮,天地豁然开朗,一片十分开阔而又异常精巧雅致的园林迎面而来。园林中,红花碧树、绿草长藤遍地都是,而成簇成丛的竹子尤其多。在一大片竹林和草地之间,有一泓碧水穿流而过。而碧水之上,交相辉映的荷花莲叶之中,又有一座长桥横卧。那长桥曲折迂回,顶端有一座雕梁画栋的小亭子。过了小亭子,则是一座高耸入云的石崖。石崖之上,祥云缭绕,仙鹤盘旋。石崖之下,竹林起伏,花海涟漪。而石崖的中部,则有一块巨大的石板向前方伸出,巨石之上安放着一尊光芒闪烁的莲花宝座,莲花宝座之上端坐着一位妙相庄严的女菩萨。
“莫非是观音大士?”姜云岳暗地里思忖。他急匆匆地穿过长桥,穿过亭子,走到女菩萨面前,拜倒在地。他刚跪下,就听见有异常洪亮的声音从遥远的半空之中飘来:“姜云岳,你不远万里,来到我紫竹林中,莫非要问儿媳李英莲腹中之物是男是女么?”姜云岳略略抬起头,悄悄地看了看女菩萨,见女菩萨的嘴在动,眼睛在盯着自己,心知是菩萨在向自己问话了,便连忙低头叩首,答了一声“是”。“噢!此事不难!看见了吗?你所跪之地左侧,有一块光滑圆润的石头。那石头好像一口倒扣在地上的锅。你只要伸出手来,在那块石头上摸一摸,便可知分晓了。倘若那石头的顶部是尖形的,你儿媳腹中便是男婴。但如那石头的顶部是圆形的呢,则你儿媳腹中便是女孩了。你自己伸手去摸吧!不过,有一点我要提醒你注意:你可以用手摸,怎么摸都可以,摸多少遍都不要紧,但摸的时候需闭上眼睛,切不可睁开眼睛看!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菩萨说。
姜云岳听说只要用手摸一摸便立刻可知儿媳妇腹中是男是女,心里不觉大喜,竟顾不得向菩萨答应一声,便迫不及待地闭上眼睛,向左扭转身子,伸出双手摸了起来。果然,他刚一伸手,很快就摸到那块石头了。他围着那块石头的顶部反反复复地摸来摸去,忽而觉得是尖的,忽而觉得是圆的,忽而又觉得既不是尖的,又不是圆的,而是向内凹陷的,中间还有一个小小的深坑。“奇怪!怎么中间还有个小坑呢?”姜云岳感到纳闷,不觉自言自语起来。他犹豫了一下,又围着石头上下左右地摸了起来。摸着摸着,他觉得事情越发蹊跷了:那石头忽然变了,变得柔软了,光滑了,富有弹性了,就跟人的肚子一样,而且中间的那个小小的坑依稀就是肚脐眼。
“这不是人的肚子嘛?细皮嫩肉的,又圆又鼓又大,显然是一个怀孕女人的肚子呀!我怎么摸着孕妇的肚子了?这是谁的肚子呢?”姜云岳诧异不已。
姜云岳尽顾着想心事,早把菩萨的叮嘱丢到了九霄云外,不知不觉地就睁开了眼睛。他这一睁眼不打紧,眼前根本没有什么石头,却见自己的儿媳妇李英莲光着身子,挺着大肚子,直直地躺在自己身边,而自己的双手就正好放在她的肚子上。
“唉哟,坏了,坏了,我、我怎么摸到英莲的肚子啦?这事麻烦了。”姜云岳大惊失色,不觉高声大叫起来。
“老头子,醒醒!快醒醒!”姜老婆子使劲地摇晃姜云岳的肩膀,高声喊道。她被姜云岳的一声大叫吓醒了。
“哎哟,我这是在哪里呀?”姜云岳眼睛迷糊,似醒非醒。他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透了。
“在哪里?在床上躺着呐!睡觉都不老实!”姜老婆子没好气地说。
“喔,我怎么不老实啦?人睡着了还不许做梦?你难道就没做过梦吗?”姜云岳揉了揉眼睛,翻了个身。
“做梦就做梦呗,干嘛用手摸人家肚子呀?摸得人家怪痒痒的!这么大岁数了,还不正经!”姜老婆子伸出一个手指头,在姜云岳的脑门上狠劲地点了一下。
“喔,闹半天我摸的是你的肚子呀?”姜云岳笑了笑。
“废话!你摸的不是我的肚子,还能是别人的肚子?这床上又没别人!”姜老婆子说了这一句,忽然若有所悟,连忙又说道:
“哦,我明白了!八成你这老不死的在梦里头是在摸别人的肚子吧?说、说、说,你刚才摸谁的肚子啦?”
“小声点,说出来不好听!”
“这有什么不好听的?是做梦,又不是真的!”
“嗨,这梦做得太不好了!”
“怎么不好呀?说出来听听!”
“你猜,我梦见摸谁的肚子了?”
“摸谁的肚子了?这、这事,你叫我怎么猜得出来呀!——哦,我晓得了,你多半是摸杨寡妇那老骚货的肚子了吧?”姜老婆子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头轻轻地戳了戳姜云岳的脑门。杨寡妇是双塘街的,二十多岁即守寡,姜云岳年轻时和她相好过。为了这事,姜老婆子曾和姜云岳闹得死去活来。
“唉呀,你怎么还提这个啊?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呀,还提,你烦不烦呀?”姜云岳一骨碌翻转身子。
“那、那、那还能摸谁的肚子呀?莫非你还有别的相好我不知道?你这个老不正经的!”姜老婆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哎哟,你胡说什么呀?我哪还有别的相好呀?我成天就在家里待着,老也不出门,有别的相好,你还能不晓得吗?得、得、得,不跟你打哑谜了,跟你讲实话吧,省得你瞎起疑心,”姜云岳忽地身子一侧,把脑袋伸过来,嘴巴紧贴着姜老婆子的耳朵,“我呀,这梦做得不雅,梦见摸着英莲的肚子了!”
“哦,摸着英莲的肚子了!奇怪,你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嘿嘿,你八成没安好心吧,想扒灰?老不死的东西!”姜老婆子那刚刚缩回去的手又伸了过来,朝着姜云岳的脸轻轻地拍了一巴掌。
“嗨,你想哪儿去了,我是那样的人吗?”姜云岳连忙辩白,声音有点急。
“哟,你急什么?老夫老妻的,还不兴开个玩笑?谅你也没那大胆!哼,你就是有那大胆,也只怕没那能耐,”姜老婆子又伸手点了一下姜云岳的脑门,“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事也挺奇怪的噢,你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
“要说奇怪,也不奇怪,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呗!”
“喔,你白天想过要摸她的肚子啦?”
“没、没、没,你越说越离谱了,我怎么会想摸她的肚子呢?我也读了一辈子圣贤书了,难道一点礼义廉耻都不懂吗?你这人真是的,信口开河!”姜云岳抢白道。显然,姜老婆子的话逗急了他,他真的有些恼火了。
“那你白天想什么啦?”
“我这几天不是老在琢磨她那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男是女嘛!这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还说过好几次,要你去摸摸她的肚子呢!”
“你老琢磨这事干什么?反正她也快生了,生出来不就知道了嘛!”姜老婆子说。话里虽带着一点埋怨的口气,但声音却小多了,也温柔多了。
姜云岳翻了个身,随即以斩钉截铁的口吻说:“不行,我现在就想知道!你还是赶紧找个机会去摸一摸她的肚子吧,看看究竟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这样,我好放心!”
“我怎么好意思去摸她的肚子呢?你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姜老婆子说。稍停,她忽又高兴起来,一拍脑门说:
“对了,有办法了!让耀荣去摸不就行了?”
“对,这办法好,让耀荣去摸!没准,没准他早就摸过了呢!”姜云岳也高兴起来了。
“好吧,明天我就找耀荣问问。他要是没摸过呢,就让他赶紧摸一摸,快点把消息告诉你,行了吧?抓紧时间再睡一会儿吧,鸡都叫过头遍了!”
姜老婆子埋怨姜云岳性子太急,其实她自己的心里也急得很,早就跟有好多兔子在里头乱撞似的,怎么也踏实不下来。
姜老婆子心里着急,还不全是顾虑儿子耀荣的后代问题。她另有一个着急的原由,因为李英莲是她亲自相中的,她和李英莲的关系非同一般。因此,李英莲好不好,能不能生出正儿八经的健康男孩子来,直接关系到她的脸面。
李英莲一连生下几个残废孩子后,姜老婆子天天如坐针毡,总觉得自己对不起姜家,对不起丈夫,对不起儿子,好像那些残废孩子不是儿媳妇生的,而是她自己生的。
李英莲又怀孕以后,姜老婆子心里也特别着急,天天悄悄地观察着儿媳妇的变化,真想跟孙悟空会七十二变似的,变成个小蜜蜂或小蚊子什么的,钻进儿媳妇的肚子里看个究竟。背地里,她也多次产生过冲动,想亲自去摸一摸李英莲的肚子。但是,这种冲动终归还只是想法而已,她到底还是不敢真的有所动作。她知道,自己跟李英莲关系特殊,倘若跟李英莲走得太近了,老头子说出难听的话来,自己会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