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福顺性格随和,为人大方,好办事,和姜云岳的关系又很好。所以,姜云岳上门提亲,他一点都没含糊,立马就痛痛快快地答应了。
樊家答应了,姜家就开始张罗婚事了。光绪二十八年五月初,姜云岳兴高采烈,大操大办,把他亲自选定的的第一个儿媳妇樊桂枝迎进了门。
当地人把办婚事叫作“收亲”,很讲究礼节,可谓程序复杂,名目繁多。结婚当天,一大早,男方必须先请媒人到女家去请女方上轿。这就叫做“发亲”。“发亲”后,男方必须用“拜匣”(盛放柬帖的专用盒)装着红绿庚帖到女家去催促女方上轿。这就叫做“催妆”。女方来到男家门口,要与新郎一起先行礼祭祀喜神。然后,双双在伴郎、伴娘的导引下牵手同至洞房,并坐床边吃“好顺茶”(即交杯茶)。“好顺茶”由红枣、花生、桂子、糖汁调成,寓有“早生贵子”的意思。这天中午,男家要举办喜筵,大宴宾客。宴会要敲锣打鼓,鞭炮齐鸣,尽可能热闹、隆重。宴会时,男女高亲分席居上座,男方的舅父或表兄依次入座作陪。宴会进行到高潮时,都管(主持人)领新婚夫妇随鼓吹而出,至各席叩首致谢。席散“拜堂”,行庙见礼。“拜堂”除拜天地、祖宗、父母和夫妻对拜外,还要拜戚友长辈,名曰“分大小”。宴会之时,新郎、新娘要向来宾进酒。宴会之后,新郎、新娘还要请来宾“吃抬茶”,即用茶盘抬着很多碗茶向来宾轮番敬茶。“吃抬茶”时,贺客可以“赞茶”。所谓“赞茶”,原意是向新郎、新娘说祝贺之语。但实际上多是即兴起事,开玩笑,闹幽默。玩笑的方式常常肆无忌惮,玩笑的内容也多是五花八门。有时,贺客们甚至会闹出一些出格的恶作剧来。这些恶作剧多半都是拿当公公的开玩笑,而这些玩笑又大多会与新媳妇扯在一起,如强行让当公公的打扮成怪模怪样,当众对新媳妇说庸俗低级的话等。最后一个程序则是新婚之夜“闹洞房”。这个程序,也允许人们无拘无束地开玩笑,故俗有“三天不分大小”之说。
姜云岳对这次婚事非常重视,从头到尾都亲力亲为,考虑得格外细致、周到。每一个礼节,每一个程序,甚至每一个细小的过程,他都采用最高规格,显得非常客气、大方、隆重,让人挑不出一点瑕疵来。给新儿媳樊桂枝送的首饰、衣服等,都是他亲自去长沙置办的,质量相当好,档次相当高,花钱之多也自然相当惊人。其中,单是一只翡翠镯子、一个榴红戒指、一对带钻的耳环,就花了不下一千两纹银。给樊桂枝家里送的礼,给媒人李嫂送的礼,也都是他亲自采买、筹办的,分量很重,档次也不低。婚礼中的很多细小过程,他本可不必亲自到场的,但他却不仅都亲自到场了,而且还都是从头一直盯到尾,没有丝毫的懈怠之处。婚礼的那天夜里,贺客们变着花样、没完没了地闹洞房,而姜云岳忙了一天,却还不知疲倦,竟然坐在洞房外看了整整一夜。
一般来说,当公公的,最难过的是“赞茶”这道程序。惯例,这道程序常常会拿当公公的开玩笑,而且开的玩笑大多会没边没沿,令人难堪。姜云岳脸皮薄,为人腼腆,向来不苟言笑,又是个族长,还上了年纪,人们原以为他肯定经不起开玩笑,闹起恶作剧时,多半会逃跑、躲起来,甚至发脾气。所以,贺客们在婚礼上“赞茶”时,一开始都比较收敛,没有闹那些恶作剧,只是随随便便地对他说几句不轻不重的玩笑话。但没想到,对贺客们的这几句玩笑话,姜云岳不仅没有板起面孔训斥,没有恼火,更没有躲开、逃走等反应,反倒嘻嘻哈哈,笑笑呵呵,显得非常大度、开朗。这一来,贺客们的情绪便立马调动起来了。他们当即将他抓住,让他当着所有的宾客站在最显眼的地方,强行地给他化起妆来。他们先是给他戴上一顶宽边破草帽,穿上破衣服、破鞋,再在他脖子上挂着扫把、簸箕,往他脸上涂满五颜六色,在他手里塞一把破蒲扇,把他装扮成一副小丑模样。接着,他们又拿来几张大纸,在纸上写满“我是个偷人的老手”、“我喜欢我的儿媳妇”、“我要和儿媳妇睡觉”等等低级庸俗的话,然后再把这几张纸粘贴在他身上。最后,他们又把新娘子和新郎强行拽过来,让姜云岳和他们并排站在一起,并让姜云岳直接紧挨着新娘子,脑袋歪在新娘子的肩上,对着她大声喊叫:“我要烧火”。“烧火”即公公与儿媳妇私通,外地一般叫做“爬灰”。这行为是最不耻于人类的,这话也是最令人羞于启口的。姜云岳那身打扮就已非常难看了,而今还要当着上千来客的面亲口对刚过门的儿媳妇说这句话,这面子实在是丢尽了,就连站在旁边看热闹的那些大姑娘、小媳妇都臊得满脸通红。然而,姜云岳却毫不在乎,面不改色心不跳,不仅说了这话,而且还连着说了好几次。
婚礼上,看到姜云岳的那些打扮和表演,大家都觉得滑稽可笑,个个都笑得前仰后合,弯着腰,捂着肚子。但婚礼过后,却没有一个人笑话他的。大家为什么不笑话他呢?因为大家从他的滑稽表演中,看到了一个父亲对儿女的爱。
姜云岳疼爱姜耀典,疼爱樊桂枝,那是没说的。大家都看在眼里了。但他也疼爱大儿子姜耀荣吗?说到这事,姜老婆子是最有发言权的。她就认为姜云岳有偏心,只疼老二姜耀典,不疼老大姜耀荣。
姜老婆子这看法不是空谈,她有根据。这根据就表现在这次婚事的筹备中,特别是表现在新房和家具的安排使用上。
姜家的住房只有三间。而这三间住房中,又只有堂屋旁边的两间能做新房。后面的那一间,不仅面积太小,光照也太暗,根本没有窗户。这间小暗屋别说是做新房了,就是平常住人也都是不大合适的。能做新房的那两间房,条件上也有明显区别。堂屋西边的那间西厢房只有一张门,比较安静、好住,条件最好;而堂屋东边的这间东厢房则是有两张门,一张通着堂屋,一张通着厨房,不仅人来人往多,比较嘈杂零乱,而且还常有炒菜做饭的柴火烟、油烟味往里灌,条件显然不如西厢房。姜老婆子的意思是,那间条件较好的西厢房应该留给姜耀荣,因为他是老大,应该先结婚,有权利住家里最好的房子,更何况他现在还晚结婚了,吃了亏。但姜云岳却不同意,坚持要把西厢房给老二耀典做新房。
在姜家,姜云岳有绝对做主的权利,一向是说一不二的。他说了话,其他人再有意见也没办法。所以,对姜云岳的安排,姜老婆子并没有坚持反对。最终,条件最好的那间西厢房还是给老二耀典了。不过,姜老婆子虽没有坚持反对,却还是当着姜云岳的面,翻了几次白眼,甩了几句闲话。
搬家具的时候,姜云岳又把家里几件最好的家具,包括一张花梨木大床、一个楠木踏板、一张紫檀木梳妆台、两个酸枝木高凳和两把紫檀木太师椅,都统统搬进西厢房里了,一件也没给大儿子姜耀荣留下。这一来,姜老婆子便更不高兴了,对着姜云岳嚷了起来:“哟,家里就这么几件像样的东西,你都给耀典啦?”
姜老婆子的话说得比较含蓄,姜云岳没理解其中的真实用意,还以为她是要把那几件家具留下来自己用呢。他斜眼扫了一下姜老婆子,冷不丁地甩下一句话来:“都快进棺材的人了,一张老脸皱皱巴巴,还没鸡皮好看呢,配用这么好的家具吗?”
“嚯嚯,你还以为我是要留下来自己用啊,心眼也太歪了吧,”姜老婆子撇撇嘴,白眼珠子往上一翻,“实话跟你说吧,就你那几样家具呀,我年轻的时候都没正眼瞧过,就更别说是现在老了喽!”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往西厢房里搬呀?”
“为什么?你自己不会想想吗?”
“自己想想?想什么?有什么好想的?老子没工夫!”
姜云岳的话很硬,一句比一句难听。姜老婆子气不打一处来,突然伸手指着他的鼻子吼了起来:“你呀,你呀,心眼也太不正了!耀典住了好房,就占了很大便宜了,干什么还要把好家具统统都给他呀?耀荣本该早结婚的,你让他往后拖,他就已经很吃亏了,而今你好房好家具一样都不给他,那合适吗?公平吗?他该怎么想啊?别人该怎么看啊?一样的儿子,都是自己身上的肉,一根肠子里爬出来的,你凭什么要两样心肠,对一个好,对一个不好呀?你那心眼也太偏了吧!”
俗话说,十个男人,九个怕婆。但姜云岳例外,他是不怕婆的。因此,姜老婆子不高兴,他就更不高兴了。他梗着脖子,瞪着眼珠子,扯着嗓门,对着姜老婆子大声骂道:“怎么,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是不?你怎么跟老子说话的?邪火哪来的?威风耍给谁看呀?居然教训起老子来了,也不屙沱尿自己照照!没错,老子就是偏心眼,老子就是对耀典好,对耀荣不好,你怎么着?耀典随我,像我,我当然喜欢他,偏疼他喽!耀荣一副背时相,猪腰子脸,我能疼得起来吗?”
姜云岳偏心眼,对两个儿子的态度大不相同,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了。姜耀荣和姜耀典还是幼小孩子的时候,姜云岳对他们的态度就不一样。出去走人家,串亲戚,他从来只带姜耀典,不带姜耀荣。手里有了好吃的或好玩的东西,他从来只给姜耀典,不给姜耀荣。两兄弟吵嘴打架闹场合,他从来不骂姜耀典,只骂姜耀荣。有贵客临门时,他从来只向客人介绍姜耀典,不介绍姜耀荣。寒冬腊月,夜里睡觉的时候,他怕姜耀典挨冻着凉,常把他拽进自己的被窝里,为他暖脚、暖身子、盖被窝,搂着他睡,却从来没有管过姜耀荣。姜耀典有病时,姜云岳比自己得病还着急,又是喊郎中,又是亲自去药店里抓药,甚至还不顾路远迢迢,亲自背着姜耀典去长沙城里的大医院看医生。而姜耀荣得病的时候,姜云岳却从来没有着过急。有时候,他甚至连请郎中、抓药都懒得去。两个孩子还只有七八岁的时候,姜云岳就为他们请了一个教师。但这个教师名义上是为两个孩子请的,上课读书时却常常只有姜耀典一个人。这是为什么呢?原来,该上课读书的时候,姜云岳常常把姜耀荣支出去做事。家里只要有事做,姜云岳就喊姜耀荣,却从不喊姜耀典。在姜云岳的眼里,姜耀典是自己的儿子,而姜耀荣却似乎不是儿子,而只是一个不用花钱雇佣的长工。姜耀荣年龄还很小的时候,姜云岳就要他做事。及至姜耀荣长大成人了,姜云岳就更是把家里的绝大部分事情,包括田里的事、山里的事、菜园子里的事、牛栏屋的事、猪圈里的事、掏阴沟的事、清理鸡屎鸭粪的事等所有苦活累活脏活难做的活,统统交给姜耀荣一个人去做了。姜耀荣做的事最多,吃的饭却最少。往往一到吃饭的时候,姜云岳的眼睛就开始盯着他了。姜云岳盯着他盛饭,盯着他夹菜,盯着他舀汤。只要姜耀荣盛的饭、夹的菜或是盛的汤略略多一点了,姜云岳的眼光就立马不一样了。他那眼光很难看,常常盯得姜耀荣手足无措,浑身不自在。
乡风乡俗,从来都是父母偏疼长子,不疼次子。姜云岳却倒过来了,不疼长子,偏疼次子,这是为什么呢?说起这事来,话可就长了。
原来,姜云岳这个人非常看重长相,喜欢以貌取人。他最喜欢的是国字脸,常说那是忠臣相、仁厚相、大福大贵的相、升官发财的相、延年益寿的相、旺家旺族旺子孙繁荣昌盛的相。他最不喜欢的是猪腰子脸,常说那是奸臣相、小人相、短命相、败家相、偷人做贼的相、坐牢砍头的相、断子绝孙的相。他说,一个人是忠是奸,是好是坏,一辈子有没有出息,能不能飞黄腾达,只要看他那张脸就能一清二楚。他常说,大凡忠臣都是国字脸,而奸臣一般都是猪腰子脸。有人不同意他的观点,和他争论,他就举例说,先主刘玄德就是国字脸,而大奸大恶的奸臣曹操就是典型的猪腰子脸。
姜云岳自己就是国字脸,并且还长得非常周正、典型、标准,颇具威武气势。这是姜云岳一辈子最大的骄傲,他终身引以为自豪的。他逢人就夸自己的脸长得好,常说自己一辈子就靠这张脸吃饭。而且,姜云岳不仅自己是国字脸,他的堂客姜老婆子也是国字脸。一家子夫妻两个都是国字脸,这种情况不多见。因此,姜云岳平常时牛气冲天,趾高气扬,自以为是高贵人种,不大把别人放在眼里。
按理说,孩子随父母,夫妻两个都是国字脸,生下来的孩子也应当是国字脸。然而,姜云岳夫妻却出了例外,他们生下的头一个儿子姜耀荣却不是国字脸,而是猪腰子脸。这一下大出意外,姜老婆子倒无所谓,姜云岳却懵了。“我和堂客都是国字脸,怎么会生下一个猪腰子脸呢?——这、这应该是不可能的呀!”姜云岳这样想。
姜云岳爱钻牛角尖。他成天胡思乱想,渐渐地就想到歪路上去了,怀疑种子不是自己的。“莫非是哪个王八蛋钻了老子的空,偷偷地往我堂客肚子里下了猪腰子脸的种?”脑子里有了这样的想法后,姜云岳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了,开始没完没了地琢磨人。起先,姜云岳怀疑是族里有人钻了空子,于是就把眼睛死死地盯在族里那些男人们的身上。盯了好几天,他一无所获,因为族里的成年男人没有一个是猪腰子脸。后来,姜云岳把目光转向了附近的几个村。但琢磨了一段时间,他依然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再后来,姜云岳又把目光投向了姜老婆子的娘家,怀疑她在出嫁前就有不贞的行为。然而,亲自调查了几天后,姜云岳就很快排除自己的怀疑了。姜老婆子的娘家人,包括挨得最近的街坊邻居和住得较远的亲戚朋友以及附近所有认得和不认得的人,无一例外地都说姜老婆子是个安分守己、品行端正的好女人,绝对不会有出轨的事。
琢磨、调查了好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发现,姜云岳的心里却还是不踏实。那时,他父亲姜辉阁还在世。于是,姜云岳就把自己的怀疑告诉了姜辉阁。姜辉阁一听,当即大骂起来:“胡闹!儿子的长相不随自己,就怀疑他娘有外遇,你这是什么做法呀?打摆子抽风吧,是不?儿女的长相就一定要随父母吗?谁告诉你的呀?园子里同样一棵苗,结的辣椒、茄子、丝瓜、扁豆还大小各异、长短不同呢,何况是人生孩子呢!天道有变,日月有亏,万物千变万化,古今常理嘛,这你还不懂吗?你不是常看《三国演义》吗?刘玄德天日之表,龙凤之姿,大耳垂肩,双臂过膝,糜夫人姿容绝世,聪慧无比,而他们生下的儿子阿斗刘禅却还是个愚不可及,扶不起的窝囊废呢!耀荣不是国字脸有什么要紧呀?他人又不蠢!云岳,对耀荣你可别轻看噢,他可是我长孙!我还指着他传宗接代,光耀门楣呢!”
姜云岳对父亲一向是唯唯诺诺,毕恭毕敬的,这一次却有些例外。他不怀疑妻子有外遇了,不怀疑儿子耀荣是别人的种了,但对姜耀荣的态度却还是依然如故。他还是不喜欢姜耀荣,因为他不喜欢他那张猪腰子脸。
姜云岳不喜欢姜耀荣,除了长相之外,还有脾气性格方面的原因。姜云岳性子急,走路快,说话利落,办事也干脆。而姜耀荣可就和他不一样了。姜耀荣是慢性子,走路慢,说话慢,做事更慢,就连上茅房拉屎撒尿都慢。有时蹲坑拉屎,他在茅房里一蹲,大半天都出不来。姜云岳常骂他:“一副死形样范(慢慢腾腾,没精神),屙沱屎比人家生个孩子的时间还长!唉,就这磨死人的慢脾气,只怕将来死的时候都快不了,一年半载咽不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