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姜云岳的心目中,性格和能力是连在一起的。他认为性子急的人肯定能干,性子慢的人肯定窝囊。他一向最喜欢的,就是有能力、有智谋、精明强干的人。他佩服的历史名人,大多是那些用兵如神的智谋家和性子急躁的大将军,如诸葛亮、关羽、张飞、吕布、赵云等。在当地,有能力、精明强干的人有一个特定的称呼,那就是“敖人”。姜云岳就认为自己是个“敖人”。他经常自比为姜子牙、姜维,说自己是姜子牙再世、姜维重生,只可惜生不逢时,没能被朝廷发现和重用。他看不起姜耀荣,认为姜耀荣那种慢性子,注定了是个懦弱、窝囊的人,不可能精明,不可能有很强的能力,更不可能有高超的谋略和智慧,一辈子为人处世都会“不压锚”(窝囊,不能干)。平常时,姜云岳是从不肯和姜耀荣待在一起的。即便是需要在一起做事,那多半也是各干各的。他还会经常公开斥责姜耀荣说:“你做事,老子看不惯!就你那样子呀,就是给老子提夜壶,老子都不要!”
在老二姜耀典出世前,姜云岳只有姜耀荣一个孩子,因而那时候还不存在偏心的问题。但老二姜耀典出世后,情况就很快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了。老二姜耀典跟老大姜耀荣长得大不相同。他不是猪腰子脸,而是国字脸。并且,他那张国字脸也很周正、典型、标准,和姜云岳的那张脸非常相似,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姜云岳一看见大儿子姜耀荣那张脸,就觉得陌生,似乎不是自家人,心里不由得不产生怀疑和距离感。而他一看见二儿子姜耀典这张脸,就觉得似曾相识,仿佛看到了自己,心里不由得不产生爱意和亲切感。这样一来,偏心的问题便立马产生了,姜云岳开始偏疼老二姜耀典,不疼老大姜耀荣了。
两兄弟还是特别小的孩子的时候,姜云岳的偏心就已经十分明显了。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身心的发育,两个孩子的性格差异越来越明显,姜耀荣越来越不随姜云岳,姜耀典却越来越和姜云岳一个样。两个孩子性格差异的日趋明显化,自然而然地会对姜云岳的心理产生重大的影响和作用。于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偏心也越来越重了。
让老二先结婚,把老大的婚事往后拖,这是姜云岳的一条计策。这计策,姜云岳名之为“拖刀计”。他对姜老婆子说:“我这拖刀计用得很深,杨寡妇再精明,也绝对看不出来。”
但是,姜云岳还是低估杨老太婆了。杨老太婆不仅看出了姜云岳“拖刀计”的真实用心,而且还很快就采取了应对的策略。这策略就是:甩开姜家,另招女婿。
姜耀典和樊桂芝办喜事的当天晚上,杨老太婆就带着女儿杏花悄悄地去娘家了。她娘家还有不少人,亲哥、亲姐都有,堂哥、堂姐更多。一见到哥哥姐姐们,杨老太婆就拿出手绢,不停地抹眼泪。
世上的人中,寡妇和她的至亲,防人之心是最重的。他们总怕家里没了顶梁柱,会受人欺负。所以,一见杨老太婆抹眼泪,她的哥哥姐姐们便伸拳揎臂,大喊大叫:“谁他娘的欺负你了吧,是不?说吧,是哪个王八蛋?说出来,我们跟他算账去!”
“倒、倒也不用去找人算账,”杨老太婆摆摆手,声音哽咽,“就、就是想请你们帮忙,赶、赶紧给杏花找个男人!”
哥哥姐姐们愣住了,纷纷说:“哟,杏花不是和石板塘姜家那个叫耀荣的小伙子相好嘛,怎么还要找呀?莫非姜耀荣那小子不是东西,把杏花给踹了?”
“那倒不是,那倒不是,”杨老太婆迅疾摇摇手,“耀荣倒没什么,只是他那个爷(父亲,念ya,——下同)真不怎么样,心计太多,处处想算计我们家……”
“是嘛,他爷(同上)那么坏呀?那他是怎么算计你们家的呢?”哥哥姐姐们团团围住杨老太婆,异口同声地问。
杨老太婆捏住鼻子,使劲擤了一把鼻涕,带着浓重的鼻音说:“他给他那个叫耀典的二儿子找了个堂客,先给他们办了喜事,倒把他大儿子耀荣和我们家杏花的事撂到一边了。”
“哦,原来是这样,”哥哥姐姐们一个个摇头晃脑地议论起来,“姜耀荣他爷(同上)这人可真是阴坏阴坏的啊!他先给二儿子姜耀典办了喜事,也就不愁没人给他生孙子了。这样一来,他大儿子姜耀荣什么时候结婚,早几年还是晚几年,甚至结不结婚,也就无所谓了喽!——那、那不是存心要拖住杏花侄女,耗她的青春吗?”
“可不是嘛,”杨老太婆眼一瞪,白眼珠子直往上翻,“他王八蛋就是存心犯坏,要拖我们家杏花,耗她的青春呀!要真是如了他王八蛋的意,就这么拖下去,我们家杏花不就变成老闺女,再也嫁不出去了吗?”
杨老太婆的哥哥姐姐们中,跟她最亲的是二姐,最能干的也是二姐,脾气最急、办事最痛快的还是二姐。当下,二姐把杨老太婆拽到身边坐下,一只手搂住她的腰,一只手捋着她额头上的头发,扯着粗嗓门说:“难怪你急急忙忙地要我们帮忙给杏花侄女找男人喽,原来是姜家起了这么个坏心眼呀!那好办,小伙子不有的是嘛,哪里找不到几个好的呀?老妹妹,你别急,有二姐呢!这事呀,包在二姐身上!二姐也不是吹牛,不出三天,我就能给你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好小伙子!——只是这事你到底想清楚了没有啊?姜家耀荣怎么办呢,真的不要了吗?他可是跟杏花侄女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呀,杏花舍得吗?你舍得吗?”
“那有什么舍不得的,”杨老太婆转过头来,眼睛看着她二姐,“先前有意跟姜家对亲事,不过就是图他离得近,好办事,而且是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罢了。至于姜耀荣那个人,说实话吧,条件也不是很好,配不上我们家杏花。且不说他那长相不大好看,就是他那说话办事的能力,我也不是十分中意。要是他们家痛痛快快地同意入赘呢,我也就不挑剔他,勉强将就着算了。可如今他们家这么算计我,存心要耗我们家杏花的青春,那我也就不客气了,趁早一脚踹了他!”
杨老太婆她二姐是个惯做媒的,认识的人多。果然,没过两天,她就给杨老太婆找到一个备选的女婿了。这个备选的女婿姓徐,名叫徐应夔,是西乡湖区人,家就住在杨老太婆她二姐家附近不远。小伙子个头高大,人长得漂亮,年纪只比杨杏花大两岁,而且会说话,会来事,还同意倒插门。所以,杨老太婆只见了一面,便十分中意。
杨老太婆很中意,她二姐却还有些犹豫。她拉着杨老太婆的手,走到一边,悄悄地说:“老妹子呀,徐应夔家可是穷得叮当乱响啊,要田没田,要地没地,要山没山,要菜园子没菜园子,耕牛农具也一样没有,就连房子都只有一间,而且还是个破破烂烂的茅草屋,一刮风下雨便漏得稀里哗啦。就这情况,你也真心同意?要不,你就等等,我再到别处找找?”
“那有什么要紧啊?我又不是要女儿住到他家去,”杨老太婆笑笑,“我是要他当上门女婿,明白不?我家里什么都有啊,有田有地,有山有菜园子,房子也多的是,十口八口人都住得下。只要上了我家门,他不就什么都有了吗?”
“那倒是,那倒是,”杨老太婆她二姐连连点头,“那要不要把杏花喊来见一面呢?”
“不用!她心里还在想着她的耀荣哥呢,”杨老婆子诡谲地一笑,“要是让她这阵子就晓得了,还不得闹个天翻地覆?这事呀,我得瞒天过海,给她来个神不知鬼不觉,免得夜长梦多。等到生米做成熟饭了,她想闹,也就没办法了。”
“噢,那倒也是。杏花脾气急,是得防着点,”杨老太婆她二姐扫了妹妹一眼,“那你打算这生米什么时候做成熟饭呢?”
杨老太婆头一扬,用异常坚定的语气说:“十天之内就把喜事办了!”
杨老太婆是个极有决断的人,什么事说办就办,绝不拖泥带水。她和娘家人商量好一切后,就急急忙忙地回家了。但她回家了,却没把女儿杨杏花带回来。临走前,她把杨杏花叫到一边说:“闺女呀,家里没个人,我不放心,就先回去了。你来一趟不容易,就留下来,伺候伺候你外公外婆吧,也顺便到你几个舅舅家、姨妈家住几天。你舅舅、姨妈都想到我们家去看看,过几天,你就陪着他们一起回家吧!”
“行、行、行!”杨杏花痛痛快快地答应了。她巴不得在外公外婆家多待几天呢。
八天后,杨杏花陪着舅舅姨妈们回家了。一到地坪里,她就大吃一惊,只见大门口挂着大红灯笼,贴着大红喜字,一派喜气洋洋。杨杏花愣住了,进门后,拽住杨老太婆的手就问:“娘,家里怎么张灯结彩、披红挂绿呀?是特为迎接舅舅姨妈呢,还是有什么事?”
“当然是有事喽!舅舅姨妈都是常来的客人嘛,哪还用得着张灯结彩迎接呀,对不?”杨老太婆眯起眼,笑了笑。
“哦,有事,”杨杏花又是一愣,“那、那家里有什么事情呀?”
杨老太婆盯着女儿的脸,一本正经地说:“喜事!”
“喜事?什么喜事?”
“你的喜事!”
“我的喜事?我有什么喜事呀?”
“傻丫头,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了,能不嫁人办喜事吗?”
“是嘛,给我办喜事?就今天呀?”杨杏花心里就像有一头小鹿在乱撞,又高兴,又有点慌张。
“看把你急的,”杨老太婆忽地伸出一个手指头,在女儿的脑门上戳了一下,“日子定的是明天!怎么,你等不及了,想今天就结婚?”
杨杏花“咯咯咯”地笑起来了,笑声就像铃铛一样,格外清脆好听。看得出来,她很开心。笑了一阵,她忽然不笑了,抿住小嘴,轻声说:“我是笑呀,你老人家那么大年纪了,办事还跟年轻人一样,总喜欢出花招,让人意想不到。——对了,娘,云岳大叔这回怎么开通了呀,居然同意耀荣哥住到我们家来了!”
杨老太婆忽然脸色一变,恶恨恨地骂了起来:“别提姜云岳那老不死的王八蛋了!你结婚与他有什么相干呀?”
杨杏花愣住了,盯着杨老太婆的脸,嗫嚅道:“怎么不相干呢?耀荣哥是他儿子呀!”
杨老太婆不说话,拽起杨杏花的手就往里屋拖。进了里屋,关上屋门,插上门闩,她就把双手搭在杨杏花的肩头上,将她按在椅子上坐着,一回身又拖过一把椅子来放在面前。她把那椅子摆了摆,一屁股坐下,拽过杨杏花的双手放在自己怀里轻轻地抚摸着,然后就面对着杨杏花静静地看。看了一阵,她这才偏转脸,细声细气地说:“杏花呀,你是娘的好闺女,娘的心肝宝贝,从来都很听话的。这回呀,你也要听话哟!你要不听话,娘可就白操心了!这回呀,娘私自拿了个主意,给你办了一件事,办了一件很大很大的大事!”
杨老太婆这模样,让杨杏花感到莫名其妙。她抬起头,看母亲一眼,愣愣地问:“娘,什么事?”
“娘心疼你,怕你的青春耽误了,就托你二姨妈替你找了个男人,”杨老太婆看着女儿的脸,眼珠子不停地转,“这男人名叫徐应夔,只比你大两岁,年纪很般配,人也长得高高大大、漂漂亮亮,比姜耀荣强多了,娘一见就觉得不错,挺喜欢。”
杨杏花头也不抬,突然甩出一句话:“谁喜欢谁要,反正我不要!”
“混帐!有这么跟娘说话的吗?”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
“跟你商量?用得着吗?自古以来,哪个儿女的婚姻大事不是父母说了算呀?”
“那、那我耀荣哥怎么办?”
“你一口一个‘我耀荣哥’,也不嫌害臊!你和他什么关系呀?有媒人牵线搭桥吗?经过父母同意了吗?订婚约了吗?下聘礼了吗?”
“反正——反正——”
“‘反正’什么呀?反正一辈子认定了姜耀荣,要跟他走,是不?”
“没错,我就是认定了他,要跟他走,怎么着?”
“你敢?”
“有什么不敢的,大不了一走了之就是喽!”
“一走了之?你走哪儿去?”
“你管不着!”
“我管不着?你是我生的,我养的,我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怎么管不着啊?你敢走,老子就敢打,看老子不打折你的狗腿!”
“你打,你打,你打呀!你打,我就死给你看!”杨杏花忽地一伸手,从床上的针线筐里拿出一把剪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