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英莲的产期悄悄地临近了。姜老婆子猜得不错,李英莲的产期确实是在中秋节以前。李英莲没跟婆婆说实话,故意把产期往后说了。她之所以这样做,明摆着是不想在接生这事上劳动婆婆。她心疼婆婆,婆婆的年纪毕竟太大了。接生这种事特别累人,而且说不定还要起早赶晚。孩子出生从来都是不把信的,天知道那小精灵想什么时候到人间来呢?要是赶在深更半夜子丑时分出生,那接生这事也就太伤神费力了,老人肯定做不了。再说,生的要是个正常的男孩子倒也还好,老人高兴,但若生的是个女孩或者残废孩子呢?那老人不是更受打击吗?自己已经生了好几个残废孩子了,瞎子、哑巴、驼背一大堆,婆婆遭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沉重打击,已经是非常不幸了,她还能经受得起再次沉重的打击吗?这些日子来,她和家里闹隔阂了。但从她心里来说,这隔阂主要是在公公、丈夫身上,而不在婆婆身上。她觉得,婆婆对她还是很不错的,她和婆婆也是心息相通的,互相之间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矛盾,只不过表面上不像以前那么亲热罢了。她心疼婆婆,不忍心让婆婆受劳累,更不忍心让婆婆再遭受意外的打击。
但是,李英莲不跟婆婆说实话,主要还不在于心疼婆婆,而是另有一层考虑。这另一层考虑就是:她对自己肚子里那个拳打脚踢、活蹦乱跳的小玩意儿也摸不透,搞不清他是男是女,是好是坏。她知道,如今不仅公公、婆婆、丈夫在盯着她的肚子,而且所有家人、所有亲朋戚友、全族男女老少、甚至方圆数里之内成百上千的外村人,也都在盯着她的肚子。她的肚子里如果是个正常、健全的男孩子,她生产的时候自然会一切正常,所有人皆大欢喜,她自己心中悬着的一块大石头当然也会落下地来,从此可以卸下包袱,扬眉吐气,昂首挺胸地做人。但如果是个残废或者女孩呢?那样的话,生产的过程会顺利吗?接生的人会高兴吗?自己的心里会舒畅吗?生下来的孩子将来能正常生长,过得上好日子吗?自己还有脸面继续在姜家待下去吗?
“话说在头里,我不走,只是现在不走,将来孩子出生以后,我走不走,还在不在姜家住,暂时还说不准,得看那时的情况再说。要是生的是个男孩,而且是个又正常又健康的男孩呢,那我就得在姜家长久住下去了,再也不走了。姜家不就是嫌我没生个好儿子,不能传宗接代,所以要赶我走吗?我生了好儿子了,为姜家传了宗、接了代、立了功,姜家还有什么理由要赶我走啊?再说,儿子是我生的,当然也有我一份,我不能丢开他不管,将来也还需要他养老送终呀!到那时候,你老人家可别赶我走啊!要是生的是个女孩,或者是个残废呢,那就不用你老人家赶,我也不在姜家住了。真到了那一天,我会自动走人的,你老人家大可放心!我李英莲别的本事没有,志气还是有的,决不会当癞皮狗,赖在姜家不走的!再说,天下那么大,何至于就没有我李英莲去的地方呢!万一不成,大不了往水里一跳就是了,这附近不是正好还有一口石板塘嘛!”这七八个月前对公公说过的一番话,李英莲至今记忆犹新,就像昨天刚刚说过的一样。“说过的话,泼出去的水,哪能不兑现呢!要是不兑现,那我还算个人吗?”李英莲想。
下定了这个决心后,她就对自己生孩子的事情做了一番特殊的安排:包括婆婆在内,谁也不告诉,谁也不请,全都瞒着,不让她们参与接生。她要自己一个人生孩子,自己给自己接生,不要任何人帮忙。她之所以这样安排,是担心有外人在场,特别是有婆婆在场,自己抱着残废孩子往石板塘里跳时,会受到阻拦。
李英莲不仅下决心自己接生,而且还对接生的所有环节,包括许多细微末节,都进行了周密的考虑和安排。她觉得,要确保自己的计划能够实施,不受任何人干扰,关键是要避开人,不让任何人知道她在生孩子。而要避开人,就不能把接生的场所固定在某一间房内,特别是不能固定在她自己住的那间房内。她估计,自己产期临近的那几天,不少婆婆姥姥、大婶大妈、大姑娘、小媳妇,特别是自己的婆婆,都会经常来看她的。而这些人一旦来了,多半都会在她的住房内久坐不走。因此,如果把产房固定在自己住的那间房,那就无论如何也保不了密。出于这一考虑,她在住房、厕所、厨房这几间房里都放了木盆、木桶和椅子,还预备了干净水。这样,她无论在哪间房里生孩子,都可以从容应对。她把自己做针线活的一把小剪子随时带在身上,以备孩子出生时剪脐带用。她还在每间房里都放了一些草纸和布片,预备包孩子使用。倘若生的是个正常、健康的男孩子,她就认真细致地把他洗干净,并用布片包起来。而如果生的是个残废或者女孩,她就连洗都不洗了,随手拿块草纸把孩子包裹严实,抱起来,开开门,便往石板塘跑。
跑到石板塘堤上后,是先把孩子扔下去呢,还是自己抱着孩子一起往塘里跳呢?对这个问题,李英莲琢磨了好长时间。但琢磨来,琢磨去,她最终还是决定自己抱着孩子一起往水里跳。她觉得,这样做干脆利落,可以一了百了,而且孩子有自己带着,阴间路上也好相互慰籍,娘儿俩都不至于太孤单。
石板塘四面都有塘堤,从哪个地方往水里跳呢?对这个事,李英莲也颇费了一番脑筋。她甚至还借着洗衣、洗菜的机会,对石板塘的地形地势进行过多次实地考察,选择过好几个跳水的地点。
李英莲最初选定的跳水地点是正堤上。那里最大的优点是离家近,跑不了几步路就到了。但是,那地方也有一个很大的缺点,那就是人太多,经常有人在那里洗衣洗菜,因此容易被人发现和阻拦。
“这地方不行!要是被人拦住了,自己根本跳不下去,或者是跳下去了,却又很快被人捞上来了,那就更糟了!自己要死不能死,要活又活不下去,以后的日子还能好受得了?”李英莲想到这一层,就毫不犹豫地否定了正堤这个地点。
李英莲觉得,自己生的如果又是一个残废孩子,或者是个女孩子,那就必死无疑。而既然是必死无疑,那就一定要死得干脆利落,死得痛痛快快,绝不能拖泥带水,绝不能让人有施救和阻拦的机会。因此,跳水的地点一定要选在那些容易致人于死命而又不易被人发现和救援的地方。
本着这样一个想法,李英莲又精心选择了一个地点,那就是石板塘西堤与南堤的交汇处。那里是石板塘全部塘堤中最危险的一段,不仅地势最高,坡势最陡,而且离深水区也最近。人要是从那里跳下去,即便不被水淹死,也得摔死。
选定这个地点后,李英莲亲自去看过一次,想实地勘察一下路径。但没想到,她这一实地勘察,却又把自己的设想推翻了。原来,那个地方荆棘丛生,还长了许多小灌木,人很不容易接近塘堤的边沿,因而也很不容易从那里跳进水里去。
这个地点被推翻后,李英莲接着又选了好几个地点。最后,她终于确定了一个地点,那就是东面塘堤与北面塘堤的交汇处。那地方地势虽不高,但坡陡,地上也没有灌木丛等障碍物,人容易跳下去。并且,那地方还有一个极大的优点,那就是它离深水区最近。
石板塘的深水区有一口井。这井占地面积不大,却深不见底。人们都说,石板塘千百年来从未干涸过,原因就在于塘的中间有这口井。谈起这井时,老人们还常会绘声绘色地讲起许多神神秘秘的故事。
“要是跳到塘中间的那口井里去了,那就死定了。跳下去后,我就干脆使劲往前滚,一直滚到那口井里去,让他们永远也找不到!”李英莲这样想。
设想、安排好了生孩子的事情,做好了死的准备,李英莲的心就踏实下来了。她觉得,死并不可怕。她有时甚至觉得,死对于自己来说,其实是向往已久的事情。她对这个家的感情越来越淡薄了,淡薄得就像一缕缥缈若无的青烟。相反,她对石板塘的感情和印象却越来越深刻,深刻得日思夜想,片刻难忘。
有事没事的时候,李英莲总喜欢独自一个去石板塘走一走,看一看。去石板塘洗衣、洗菜的时候,她更是要借故多逗留一些时间。而且,每一次去石板塘的时候,她都要对自己选定的那个跳水的地点——东面塘堤与北面塘堤的交汇处多看上几眼,似乎那就是她确定无疑要去的心爱的家了。
有一天傍晚,在石板塘洗菜时,见周围没人,李英莲便提着菜篮子直接走到自己选定的那个地方去了。一到那个地方,她的心情就立刻变了。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水面,似乎那水面不是水面,而是五光十色,妙不可言,充满了温柔、幸福,自己向往已久的天国。她一步一步地向着塘堤的边沿走去,尽可能地使自己的身子离水面近些更近些,真想即刻便纵身跳了下去。但她还没有丧失理智,走到挨近塘堤边沿的时候便停住了。她知道自己这时候还不能死,因为孩子还没有生下来,还不知道孩子是男是女、是好是坏。她虽然不怕死,甚至是想早些死,但她也还是希望自己能在生前留下一个正常而又健康的儿子。这样的话,她就不仅是为姜家留下了后代,而且也为自己挽回了名誉。她迫切需要生一个正常而又健康的儿子来挽回自己的名誉,来证明自己是一个能生得出正常健全好儿子来的好女人,是一个能传宗接代的好女人。
李英莲站在塘堤边沿上,身子微微向前探出,头略略低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水面,脑子里思绪翻腾,浮想联翩,竟然完全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就连那个菜篮子,她也忘记了。她把它紧紧地抱在胸前,仿佛那不是菜篮子,而是她自己刚刚生下、正要抱着一起往水里跳的残废婴儿。
正当她站在塘堤上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人猛然伸手从后面抱住了她。她回头一看,原来是樊桂枝。
樊桂枝是来塘里洗衣的。她见李英莲站在塘堤上失魂落魄,便悄悄地走了过来。
樊桂枝把李英莲往后拖了拖,又从她手中夺过菜篮子,满腹怀疑地问道:“英莲,你站在这里干什么,莫非有什么事情想不开?”
“没、没什么,我还不想死呐!”李英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不想死?那你干什么走到塘边上去呀?那里多危险呀,知道不知道?”樊桂枝伸出一个手指头,猛地朝李英莲的脑门戳了一下。
“不,桂枝,我不骗你,这会子我真的不寻死!”
“这会子不寻死,那下会子呢?”
“下会子?下会子也不寻死!”
“哼,天知道你脑子里打的什么主意?你呀,糊涂着呐!”
“不,我不糊涂!明摆着,至少暂时我还不能死,对不对?”李英莲斩钉截铁地说。
“你明白就好!说真的,你要是自己去寻死,那可就是天下第一号大傻瓜了!那不是正好遂了人家的心愿?”
“没错,我不干傻事!这下你放心了吧?”李英莲笑着说。
“哼,天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心话!反正呀,我不放心!这几天,我得把你看紧点,不让你一个人出门!”
“好吧,那、那你就看紧我吧!白天看着我吃饭做事,晚上看着我睡觉打鼾!干脆我上茅房时,你也来看吧,闻闻我放的屁、屙的屎臭不臭!”李英莲又笑了笑。
“唉哟,人家为了你都快急死了,可你还笑!没良心的!”樊桂枝撇撇嘴,伸手又戳了一下李英莲的脑门。
樊桂枝跟李英莲是妯娌,也是最好最亲近的朋友。但她们的关系好,性格却不尽相同。李英莲是急脾气,樊桂枝却是慢性子。
依李英莲的话说,樊桂枝是“慢郎中”。她的性子有点慢,说话慢条斯理,走路慢慢腾腾,做事也慢慢悠悠。她行事做人,不大像姜老婆子。而且,她也不是姜老婆子亲自相中的。所以,在姜老婆子眼中,她的地位远不如李英莲高。然而,她虽不得姜老婆子欢心,却极受姜云岳喜欢。姜云岳格外喜欢她,这里边的缘由是最明显不过的:她是他亲自相中的,她又特别会生男孩子。自从嫁到姜家来以后,十多年时间里,她就先后生了七胎。这七胎中,除第一胎和第五胎是女孩外,其余五胎都是男孩,而且个个身强体壮,五官齐整,聪明灵秀。并且,她为人老实忠厚,勤劳肯干,极能吃苦,一天到晚只知道默默无闻地做事,凡事都没有自己的主见,一切都听公公、婆婆和丈夫的。由于有这两大特点,所以她在姜云岳眼中的地位又远高于李英莲。
李英莲和樊桂枝性格、特点各不相同,在公婆眼中的地位也大不一样。这种情况要是放在别人家中,妯娌关系是肯定处理不好的。然而,在姜家,李英莲和樊桂枝的关系却极好。她们简直不像妯娌,而像亲姐妹,甚至比亲姐妹的关系还要亲得多。
樊桂枝虽然是李英莲的弟媳妇,年龄却比李英莲还大两岁,进姜家门也比李英莲早两年。所以,平常时候,她们很少以“嫂子”、“弟妹”相称,而是直呼其名。有时闹得热乎了,她们甚至会连名字也丢到一旁,“死鬼”、“鬼婆”、“婆娘”、“鬼婆娘”地乱叫一通。
李英莲和樊桂枝关系好,说得来,有事总喜欢在一起叨唠。姜云岳对樊桂枝亲,有事也从不瞒她。因此,姜耀荣和李英莲吵架的事情,包括前因后果和全部过程,甚至姜云岳对李英莲说的那些话,以及李英莲对姜云岳说的那些话,樊桂枝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她晓得这事非同小可,她更清楚李英莲性子刚烈,所以早就预料到李英莲生孩子前后必定会在家里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所以,这一段时期来,她经常悄悄地跟踪李英莲。果不其然,她终于在石板塘的堤上发现了李英莲。她确信,自己的猜测没有错,李英莲之所以站在塘堤上发呆发愣,肯定是想死,肯定是想采取投水自尽的方式去死。
樊桂枝特别同情李英莲,想救李英莲,但却又深感自己势单力薄。她迫切想找个人来帮帮自己。找谁帮忙呢?找自己的丈夫耀典行吗?丈夫跟自己关系倒是亲密,自己求他帮忙,那肯定是没问题的,他会帮。但他会不会把这事捅给公公知道呢?他跟自己亲,可他跟公公也亲呀!夫妻之情迈得过父子之情吗?要是他捅给公公知道了,公公出来横加阻拦,或是另生枝节,那岂不坏了自己的救人大事?樊桂枝这样琢磨。
“要不干脆找耀荣大哥帮忙吧?耀荣大哥虽说与英莲嫂子吵了架,但他们毕竟是多年的夫妻了,一日夫妻百日恩嘛!看得出来,他们两口子表面上不睦,内心里实际上还是很有感情的。如果把英莲嫂子想自尽的实情说出来,耀荣大哥肯定不会袖手旁观的。但是,耀荣大哥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没胆量,没担待,没能耐,他知道这事了会怎么做呢?倘若他急了,怕了,不稳重了,说出一些不妥当的话或者做出一些不妥当的事来,那事情不是会更糟么?”樊桂枝又这样想。
樊桂枝反复琢磨,掂量来,掂量去,把家里所有的人都掂量了一个遍,也没能找出一个能帮忙的合适人选来。
“看来这事得找外人了!‘家丑不可外扬’的忌讳也顾不得了,救人要紧!”樊桂枝暗自下定了决心。
找外人帮忙,樊桂枝根本用不着多想,妯娌们中现成就有一个最合适的人选,那就是堂弟媳妇景满贞!
早上一起床,樊桂枝顾不得梳洗,就去找景满贞。她们两家挨得近,就几步路的功夫。但是,平常开门就见得到的景满贞,今天却没找到,景满贞锁上门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