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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然而,姜云岳高兴之余,却又有些担心。这担心,是由孩子的眼睛引起的。

孩子出生后,一般在当天或第二天就睁眼了,两三天以后才睁眼的虽然有,但不多。李英莲生的这孩子到三朝那天还没有睁眼的迹象。这一下,姜云岳犹豫不决了。办不办三朝宴呢?办吧,倘若又是个小瞎子怎么办?自己恶心不说,别人笑话可也受不了啊!他不由得想起了光绪二十九年小驼背出生时办三朝宴的情景。

那一天,客人来得特别多,把堂屋、正房和两间厢房全都挤满了。当把新生的孩子抱了出来,客人们见是生了个小驼背时,一个个眼神、脸色顿时都变了。有的客人目瞪口呆,有的客人相顾错愕,有的客人交头接耳,小声议论,有的客人左顾而言他,有的客人皮笑肉不笑,有的客人甚至说起了很不客气的风凉话:“生了个小驼背也值得庆祝?云岳老倌是怎么想的?多半是为了收礼发财吧?”当时,看了那情景,他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了进去。这事虽说过去十多年了,但至今回忆起来,他依旧面红耳热,心里像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当地风气不大正,确实有不少人家是喜欢通过办庆典收礼的方式来敛财的。当然,这种行为是被人看不起的,常常招人耻笑。

姜云岳身为族长,最怕的就是被人看不起,被人耻笑。因此,自从那次小驼背的三朝宴办过以后,他便暗地里下定了决心:从此以后再不做那种掉面子的事。由于有这件事的教训,看到李英莲刚生的孩子迟迟没有睁开眼睛,姜云岳就断然决定不办三朝庆典了。他担心那孩子的眼睛不好,是个瞎子,办三朝宴会让他将来被人耻笑。

鸡也吃了,鱼也吃了,李英莲的奶水却还是没有下来。没办法,她只得用米汁水当奶喂孩子了。米汁水做起来很费事,先要将米放入清水中泡软泡透,然后捣碎成浆,再用洁净的细纱布过滤取汁。取了汁后,还得烧开晾凉了才能喂给孩子吃。孩子小,每一次吃得很少,但喂食的次数却又很多,甚至夜里都要吃好几次,所以这做米汁水的事情特别耽误时间。幸亏有樊桂枝和景满贞这两个妯娌帮忙,否则的话,李英莲真要忙不过来了。

用米汁水喂孩子,当然缺营养。也许就是由于这一缘故,李英莲新生的孩子直到第八天才睁开眼睛。然而。眼睛虽然睁开了,孩子的情况却还是有些令人担心。孩子的眼睛倒是不小,长得也周正,但无神,眼珠子不够明亮透彻,转动似乎也不够灵活。姜老婆子伸出一个手指头在他的眼前左右晃动,他却视若无物,眼睛珠子并不随着转动。姜老婆子又把嘴巴贴近他的耳朵,轻轻地喊着“乖宝贝”、“乖孙子”,他依旧无动于衷,毫无反应。“莫非是个光眼瞎?要不就是耳朵听不见?”姜老婆子暗自怀疑。这一下,她的心有些凉了。然而,她虽然心里怀疑,却不敢对姜云岳说实话。每当姜云岳向她问起孩子的情况时,她总是闪烁其辞,只用诸如“还行”、“还可以”一类的笼统话搪赛,从不说具体的。

姜云岳是何等精明的人,怎会被姜老婆子几句不疼不痒的话蒙住?到孩子满月的头天下午,他终于发话了:“老婆子,去把孩子抱出来我瞧瞧!”

“哎哟,当家的,孩子还没满月,哪能抱出来呢?”姜老婆子故意拖延。

“不就差一个晚上嘛,有什么要紧的?快去抱过来吧!这一次呀,老子非亲眼看个明白不可!”姜云岳下死命令了。

丈夫的命令,姜老婆子哪能违抗?她对丈夫从来是奉命唯谨、逆来顺受的。没办法,她只得走进李英莲的房里,乖乖地把孩子抱出来了。

姜云岳接过孩子,就着窗户的亮光仔细察看了一遍,当即便断定,孩子不是光眼瞎,便是聋子,说不定还是个哑巴。他懵了,心凉了,下定决心不办满月庆典了。

对姜云岳的决定,景满贞头一个有意见。她想:孩子刚满月,营养又不足,从来没吃过人奶,长得慢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怎能现在就一口断定他是瞎子、聋子、哑巴呢!再说,即便是瞎子、聋子、哑巴,那也是自己的亲骨肉呀,也应该有亲情呀,哪能因为他是残废就不举办满月庆典呢!她认为姜云岳的决定太不公平了,太横蛮无理了,简直是不通人性。她觉得姜云岳的决定对李英莲的打击太大了,太重了,无异于半天云里突然响起了一个特大的炸雷。她担心备受折磨的李英莲受不了这一个特大炸雷的沉重轰击。她决心用自己的力量来施加影响,迫使姜云岳改变决定,还李英莲一个公道。吃晚饭的时候,她回到家里,便立即找了姜辉宇,要他老人家去找姜云岳谈谈。她想,自己的老祖父位尊望重,在族里说话没人敢不听的,无论如何也应该能说服姜云岳。

景满贞为姜辉宇生了好几个重孙子,是三房的有功之臣。对这个孙媳妇,姜辉宇喜爱有加,历来是有求必应,言听计从的。他二话没说,当即便拄了根拐杖,颤颤巍巍地走进了姜云岳的家里。

姜云岳正在洗脚,见姜辉宇来了,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伸手指了指门口的一把椅子,说:“哟,你老人家来了呀,坐吧,坐吧!”

姜辉宇一只手撑着拐杖,一只手摸着门框,小心翼翼地坐下了。

姜云岳斜眼瞟了一下姜辉宇,嘴一张,问:“你老人家找我有什么事呀?说吧!”

“呵呵,是这样,”姜辉宇笑了笑,满脸的皱纹都扯到了一起,“听满贞说,你不打算给你那新生的小孙子做满月了,是吗?”

“嚯嚯,听满贞说?又是满贞!她可真是个事儿精!”

“不、不、不,满贞说得对啊,不给孩子办满月哪行呢!”

“不就是一餐饭嘛,有什么不行的?”

“大侄子,这你就错了,这哪是一餐饭的事情呢!这可是仪礼呀!仪礼,那是多么重大的事呀,难道你不懂吗?《礼记.典礼上》说:‘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纷争辨讼,非礼不决;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宦学事师,非礼不亲;班朝治军,莅官行法,非礼威严不行;祷祠祭祀,供给鬼神,非礼不诚不庄。’《礼记.礼运》中还说:‘夫礼必本于天,动而之地,列而之事,变而从时,协于分艺,其居人也曰养,其行之以货力、辞让,饮、食、冠、昏、丧、祭、射、御、朝、聘。’大侄子,《礼记》里头不是讲得很明白嘛,礼仪所体现者,乃天道之变化,万物生长之规律,人事变迁之法则也,实乃根本中之根本呀,岂是你所说的‘一餐饭’呢!”

“嚯嚯,你老人家还给我念这么多古文呀,那是干什么呀?有这个必要吗?扯远了吧?嘿嘿,扯远了,扯得太远了。”

“不、不、不,我可没扯远,事情本来就是这样嘛!满月宴会,看似是吃饭,其实这里面的意义极其重要。它是孩子出生后的一个重要礼仪活动呀,那哪能不举行呢!哪怕规模小一点,只搞几个小菜,请族里几个老人来吃餐便饭呢,那也总比完全不办好哇!自古以来,上至国家朝廷,下至黎民百姓,这礼呀,都是头一个重要的,绝对不可或缺的!有礼就有上下尊卑,有礼就有仁义道德,有礼就有国泰民安。孔老夫子的学问,全部集中起来,核心就是一个礼字。孩子的三朝饭没办,就已经缺了礼数了,满月再不办,礼上就更说不过去了,地方上说起闲话来,怎么得了啊!那得笑话我们姜家一族不懂规矩的!”

姜云岳眉头紧皱,一脸的不高兴。他从水盆里慢慢地提起脚来,拿过一条毛巾慢慢地擦着,磨蹭了好半天才斜眼朝姜辉宇扫了一下,不冷不热地说:“三叔,俗话说得好,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这难念的经呀,各家都不同。我家的这本经呀,尤其难念。我寻思,这念经呀,只能各家念各家的,不能掺合到一起念。各家只要把各家的经念好,这国也好,族也好,家也好,就都能太平无事了。要是像你们家满贞那样做,把各家各户的什么事都瞎掺合到一起,那还不得乱套?”

姜辉宇听力不好。姜云岳尽管说话的声音很大,他还是没听明白。他使劲睁着昏暗无光的眼睛,看着姜云岳问:“你、你说什么?我们家满贞怎、怎么乱套啦?”

“你们家满贞呀,瞎掺合别人家的事,都把别人家的事搅乱套了,那不好,明白不?”姜云岳擦完了脚。他拖着鞋,走到姜辉宇跟前,手里挥动着擦脚布,对着姜辉宇的耳朵使劲地大喊了一声,吓得姜辉宇浑身一哆嗦。

“满贞瞎掺合别人家的事啦?是嘛,有这事吗?她可是个热心人哟,心肠很好的!”姜辉宇嘴里咕噜道。

“怎么没这事呢?我们家办不办满月饭,是我们家的事,与她满贞有什么相干呀?她鼓捣你老人家来这里说三道四,不是瞎掺合是干什么呀?”

“哟、哟、哟,我们这哪是瞎掺合呀,是想给你帮、帮忙!”

“得、得、得,算了吧,算了吧,谁要你们帮这忙的呀,”姜云岳眼睛瞪得老大,“我们家的经,有我一个人念就行了,你老人家何必掺合进来操空心呢!你老人家都九十多岁了,早该什么都不管,好好歇着了。有那操空心的闲工夫,还不如上床躺一躺,闭上眼睛睡一觉呐,对不对?你老人家非要我为孩子办满月饭,莫非是想酒喝?那好办啊,我这里有的是酒,你老人家拿一瓶回家慢慢喝去吧!”

无论姜辉宇怎么劝,姜云岳死活都不听。最终,他还是一意孤行,坚持不办满月。

姜云岳说不办满月庆典,姜耀荣就只好不办满月庆典了。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孝子。父亲的话对他来说,就是皇帝的圣旨,从来不敢违抗的。

看着姜耀荣那没主见的样子,景满贞就来气。她耐着性子说:“耀荣哥,满月宴是一定要办的。不办,将来吃亏的终归是你。我大伯不办,你可以办嘛!你和我大伯早就分家了,是两家子人了,你以你自己小家的名义办不就行了吗,何必非得听他的?”

姜耀荣摊开双手,苦笑一声说:“我办?我拿什么办呀?办餐饭,至少也得杀几只鸡、鸭,买几斤鱼、肉吧?总不能以白菜、萝卜待客啊!我一副空手板,鸡、鸭、鱼、肉从哪里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里穷得叮当响,自己吃饭都没米下锅,哪来的钱请客!”

“没钱不要紧啊,我有,我给你出!”景满贞说。

“嗨,办满月这种事复杂得很呐,也不光是用钱的事,”姜耀荣摇晃着脑袋,“光有钱也不行啊!明摆着,我如果办了,你大伯不参加怎么办?做爹爹的不参加自己亲孙子的满月庆典,地方上的人该怎么看?不晓得内情的人只怕还会骂我不孝顺,连一餐饭都舍不得让老人吃呢!真到了那时候,你叫我这张脸往哪里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