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朝”、“满月”、“周岁”是新生儿来到人世间后的三大庆典。那年月还没有实行现代户口制度,农村里孩子出生了,无需到政府部门登记,但必须得到社会的承认。怎样才能得到社会的承认呢?唯一的办法就是举办这三大庆典。因此,在当时的乡村社会,这三大庆典特别重要,它有着非同一般的重大意义。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三大庆典有点类似于今天的报户口。似乎只有举办了这三大庆典,新生儿才能获得人们的认可,因而也才有在当地的社会上生存、发展的权利似的。
其实,“三朝”、“满月”、“周岁”这三大庆典的意义还远不是“报户口”三个字所能完全概括的。除了获得人们的认可、得到社会的公认之外,这三大庆典还有更深一层的意义,那就是亲情的建立和积淀。亲情,无疑是乡村社会维系人们之间各种关系的主要力量,也是一个人在一生中生存、发展的最重要的基础。不可能想象,一个人一生一世没有任何亲情,却还能生活得很幸福。因此,一个人从一出生起,就必须高度重视亲情的建立和积淀。怎样建立和积淀亲情呢?毫无疑问,在这方面,三大庆典具有极其重要的作用。三大庆典无异于是一种宣告,那就是向人们宣告孩子的诞生和成长情况。三大庆典无异于是一种答谢,那就是答谢人们对孩子及其家人的关怀。三大庆典无异于是一种请求,那就是请求人们继续一如既往地关心和支持孩子的成长。这种宣告情况、答谢关怀、请求支持的事情,对于一个刚刚来到人世,不被众人所知,还处在与世隔绝状态的婴儿来说,当然是极其重要的,它无异于是一把叩开社会大门的钥匙。
三大庆典说起来很复杂,其实很简单,无非就是办个宴会,把亲戚朋友、左邻右舍请来吃餐饭罢了。而且这宴会也不一定非搞得很隆重不可,完全可以视自己的情况随意安排,有钱的可以吃山珍海味,没钱的也可以吃萝卜白菜。但不管吃什么,这三大庆典,或者说这三餐饭,那都是必须请人吃的。否则的话,孩子或者孩子的家庭就难免会有一些麻烦事了,如引起猜疑,导致谣言或诽谤,甚至招来人际关系上的无穷后患等等。
姜耀荣家三朝、满月都没有办,这实在是太出人们意料了。于是,人们开始怀疑、猜测、幻想了:姜家为什么不办三朝、满月呢?莫非生的孩子出了大问题,见不得人,他们家不想办了,或者是不敢办了?随之,一个消息很快传了开来:姜耀荣的堂客李英莲又生了一个残废孩子。那残废孩子比前几个残废孩子还要严重得多,不仅是瞎子,而且还是聋子、哑巴、驼子。这消息不胫而走,不翼而飞,迅速传遍了石板塘,传遍了吴家冲,传遍了大柏树屋场、莫公塘、双塘街,传遍了照壁山神母岭下的十村八里,闹得人人皆知,沸沸扬扬。
没过多久,这消息的内容发生变化了,人们都传说姜耀荣的堂客李英莲生的不是普通的残废孩子,而是妖精。有的人还说得活灵活现,说是亲眼看见了,那妖精没鼻子没嘴,没胳膊没腿,还没有脖子,浑身上下一般粗,圆乎乎的,像个大冬瓜,而且身上还长满了长长的毛,头顶上的毛还是绿色的,特别长。人们还说,那孩子不会说话,但会叫,叫声特别像“毛眼哼哼”。“毛眼哼哼”就是穿山甲,样子长得特别恶心,叫声也极难听。当地人不知根底,搞不清穿山甲的学名,便随便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它“毛眼哼哼”。人们都说“毛眼哼哼”长得特别难看,有两个脑袋,是专吃死尸的妖怪,白天藏身在坟墓里,夜里才出来活动,所以对它特别害怕。
又过了些日子,这消息的内容又变了,说不仅姜耀荣的堂客李英莲生的孩子是妖怪,而且李英莲本身也是妖怪。有的人还振振有词地说:“这事我早就料到了,李英莲肯定是妖怪。不然的话,为什么她生的孩子个个是妖怪呢?‘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妖怪生的孩子才会是妖怪,世界上哪有人生妖怪的道理呢?”还有的人说得更离奇,说李英莲不是“毛眼哼哼”,而是石板塘里的绿毛团鱼精。
石板塘里有绿毛团鱼精。这已经是流传很早的传说了。
团鱼学名叫做鳖,北方人叫做王八。这东西石板塘里多的是。团鱼是美味佳肴,这是尽人皆知的。然而,这石板塘里的团鱼,村里人,连带附近各村的人,却是绝对不吃的。人们都说,不是不想吃,而是不敢吃,因为这塘里有一个千年修炼而成的团鱼精。它神通广大,善于幻化人形,在时刻保护着自己的子孙。
谈起石板塘里的团鱼精,人们有讲不完的故事。其中,最为人们津津乐道的一个故事是这样说的:
早年间,邻村有一个人,平生最喜欢吃团鱼,也最喜欢捕捉团鱼。那捕捉团鱼是一门绝活,平常人是做不了的。做这活,首先是要有特制的工具。那工具叫做“团鱼钓竿”,是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上系着一根长长的细线,细线的一端挂着一个铁丝制作的锋利钩子。其次,做这事还要有高超的技艺,既要会学团鱼的叫声,又要有非常准确的眼力和手法。当团鱼出现在水面时,他一甩竹竿,必须能立刻钩住团鱼的身体。这邻村人是一个捕捉团鱼的高手,而且是经常光顾石板塘的,天知道这塘里的团鱼被他捉去了多少。
一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这捕捉团鱼的高手又来了。他安排好了“团鱼钓竿”,开始学起了团鱼叫。很快,一个团鱼在塘的中间位置露面了。他一甩竹竿,铁钩迅即飞出,立刻钩住了团鱼。首战获胜,他大喜过望。但当他把团鱼捉上来,拿在手里细看时,却有些犹疑了,因为他看见那团鱼只有三条腿,而且腹部还长着一撮绿毛。“兆头好像不大好!”他自言自语,一松手,将那团鱼放入水中。他换了个地方,又开始学团鱼叫。没多久,水面翻起浪花,一只团鱼露出头来。他迅速将竹竿甩出,铁钩又钩住了团鱼。然而,当他捉住团鱼时,发现它也只有三条腿,腹部也长着绿毛,显然就是刚才的那只了。“见鬼了?怎么又是它?”他有点忐忑不安了,但仍然心有不甘。“兴许是碰巧了吧?要不再试试?”捕捉团鱼的高手给自己壮了壮胆,转过身来,走到塘的另一面,开始如法炮制。同样,这一次他仍然很快就发现了团鱼,并且很顺利地就把它捉住了,但他捉住的却还是那只只有三条腿、腹部长满绿毛的团鱼。
这一回,捕捉团鱼的高手真的害怕了,心里直发毛。他赶忙把团鱼丢进水里,顺手抄起“团鱼钓竿”,撒腿就跑。跑了一会儿,他回头一看,发现一个只有一只胳膊的高大男子远远地跟在后面。那男子还敞着怀,肥肥大大的肚皮上依稀长着一撮绿毛。他心知这是团鱼精追上来了,于是急忙加快了脚步。但是,无论他跑多快,那男子总是在后面跟着,而且距离越来越近了。“必须引开它!要是让它跟到家里了,一家老小可就麻烦了!”这人虽然紧张,却还没有慌神,心里在不断地打着对付团鱼精的主意。
跑了一会儿,这捕捉团鱼的高手终于有主意了。他看见路旁田里有一个老头在收割稻子,就赶紧跑了过去,钻进盛放稻谷的大木桶里躲了起来,并对那老头说:“老人家,后面有个一只手的高大男子在追我,那是个团鱼精,麻烦您救救我,将他引开。”
不一会儿,团鱼精追上来了。他看见了田里的老头,就大声喊叫:“喂,你看见一个拿着‘团鱼钓竿’的人了吗?”
老头有心要救捕捉团鱼的人。当下便朝相反的方向一指,说:“哦,他朝那边跑了!”
团鱼精顺着老头手指的方向一路追下去了。等到团鱼精跑远了,那个捕捉团鱼的邻村人才从木桶里胆战心惊地爬出来。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敢捕捉团鱼了,石板塘的团鱼也再没有人敢捕捉和食用了,就连拿着团鱼钓竿的人也不敢从石板塘边经过了。
自从有了这个传说,人们就开始对石板塘的团鱼敬畏如神了。有这样一个真实的事情:一个夏日的清晨,一个过路人经过石板塘,突然发现塘边一块不大的干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二三十只团鱼。他觉得莫名其妙,就从村里叫来很多人观看。大家壮着胆子,一起走近那些团鱼,仔细看了看,很快就明白了。原来是一位喝醉了酒的过路人在那里吐了很多秽物,团鱼们吃了那些含有酒精的秽物,也就一个个成了“酒鬼”,醉倒在那里了。这些团鱼“酒鬼”,都是绿毛团鱼精的子孙,谁敢亵渎呀?人们站在塘边,慢慢地用竹竿拨动,毕恭毕敬地把它们送进了水中。而后,人们又对着满塘水跪下,恭恭敬敬地磕头说:“团鱼大仙,小的们将你的子孙送回水中了。我们为你的子孙做了善事,也请你保佑我们平安顺利!”
绿毛团鱼精的传说自然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但传说的年头久了,不少人也就信以为真了。他们都说,绿毛团鱼精在石板塘里蛰伏很多年了,曾经出来害过人,如今又开始出来活动了,变成人身了,它会为害乡里的。他们直指李英莲就是绿毛团鱼精变的。有的人甚至还拿李英莲吓唬孩子。孩子闹得厉害时,他们就会说:“快别闹了,李英莲该来了!”而他们一提李英莲的名字,孩子们就会吓得毛骨悚然,浑身起鸡皮疙瘩,果真不哭不闹了。
一时之间,这些传说成了乡村里的头号新闻,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主要话题。人们谈起这些传闻来,个个有滋有味,唾沫横飞。
这些传说还传到了三四十里外的李家坳,以致李英莲的娘家人和乡邻们也都知道了。李英莲的老娘闻听后大吃一惊,竟不顾七十多岁的高龄,一个人跌跌撞撞地翻山越岭数十里,半夜里悄悄地来到石板塘看女儿。母女俩一见面,话还没顾得上说一句,便抱在一起失声痛哭了,就如同生离死别一般。她们压根也没想到生孩子竟然会惹出那么多的麻烦来。
三朝、满月都没办,恼火的不只是李英莲,姜耀荣恼火了,景满贞恼火了,姜云溪、姜云谷、姜云涛、姜耀科、朱春玲、樊桂枝也都恼火了,姜辉宇就更恼火了。这事也难怪姜辉宇恼火。他是全族里年纪最大的一个老人,辉字辈硕果仅存的一个长辈,有着九十多岁的罕见高龄,有着比姜云岳还大一辈的辈分,有着满肚子三纲五常、诗书礼义的学问,有着名震乡里、人人敬服的威望。然而,他以这样的身份、地位,却居然没能说动一个小小的晚辈姜云岳,怎么能不恼火呢!他觉得,凭着自己的年纪、辈分、学问、名望,多半县太爷也能说得动的了,而如今却没能说动自己的侄子!这一跤跌得不轻呀,面子都跌破了,跌没了!
一想起姜云岳那爱理不理的样子,姜辉宇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恨恨不已,手脚发颤,全身抖个不停,好几个晚上都没能睡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