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勇来到姑姑家五个月了,从来没吃过一次肉,过去在家时,爸爸是常买些做熟了的肉带回给小勇吃的。
小勇要自己洗衣裳;小勇五个多月从没洗过一次澡;小勇的头发长得有二寸长;小勇的鞋底已经磨出洞了……
这些,小勇能写吗?他不会写,也不想写。小勇常想念爸爸,爸爸的影子常常浮现在他的面前:中等的个儿,厚厚的脊背,浓眉毛,眼睛有些向上吊,嘴巴宽宽的,一排整齐的白牙齿,身上穿一套蓝色工装,上面还濺了些油点点。他的两臂是有力的,可以一只手把小勇托起来,他的两腿也是有力的,当每次把小勇揽在怀中,用膝头夹住的时候,小勇都觉得疼。爸爸啊,你不用手托我了,也不用腿夹我了,只能每月给我寄十元钱和三十斤粮票了。
小勇倒是想写他的爷爷,爷爷是个好老人。小勇到姑姑家第三天,爷爷就来了,他是拿着照片来的。“像,像!”爷爷说,“像照片儿上的,也像你爹小时候。”他抚着小勇的头,“唉,我们岳家的后代啊……”老人眼中滚着泪。他从一个布袋里掏出花生放在桌上,招呼小勇吃。
“小勇来了,你怎么给他吃饭呀?”阿爹问三女儿。
女儿说:“我们吃什么,他吃什么,乡下也没得什么好的吃。”
“莫亏了孩子,他没娘了,要多可怜他。”
“你放心好了,亏待不了他的。”
“寄来的十元钱,要买点带油水的给他吃,正长身子哩!”
“那是了,那钱都会花在他身上的。”
“你这儿要是不方便,也可以叫他到我那边去。”
“你那边没有学校呀,小勇是来上学的。”老人说:“打今以后,他是你侄儿,也是你的儿
子。”
女儿说:“待他,要比儿子还要好哩,要不,也对不起我哥哥。”
三姑说得好听,可做起来就不是那码事了。
过了一个月,爷爷又到三姑家来,他见小勇受罪,和女儿吵了一架,从那以后再也不来了。
小勇拿着笔,在想:爷爷的这些事能写吗?唉,算了吧,我也写不明白,再说,爸爸看了要伤心的,写让他高兴的事吧!于是他在那纸上又写了两句:“我身体没有病,我们就要放假过年了。”
小勇把纸折叠起来,回到姑姑家里,找出爸爸给他写好的信封,把信纸装进去。到晚上,磨苞谷的时候,他用苞谷糊把信封口粘上。第二天吃完早饭,他拿起柴刀说去砍柴,绕了个弯,跑到村头上去等那个穿绿衣裳的邮递员。
天气已经很冷了,外面很少有人,小勇孤零零地坐在山坡的一块石头上,不时地向路上盼着,希望那个绿衣人早些过来,他不时地摸摸衣袋里的那封信,想象着爸爸接到信时喜欢的样子。他也想,那个姓凌的女工还到我家去不?现在爸爸不用说“小勇,到外边玩去”了,小勇已经到了几千里路以外了……
风吹得紧了,小勇还孤单单地坐在那石头上。他来得太早了,邮递员要等太阳偏东南时才来的,这会儿,才刚刚吃完早饭呢!小勇把棉祅的下襟收拢一下,不让风钻到袄的里面去。这棉袄是来的时候爸爸给买的,穿起来大了些,下襟都搭到屁股下面了。大一些没关系,一来是暖和,二来是明年还能穿,明年就不要再给我寄棉袄了。
唉,就是脚上的鞋破了。小勇抬起脚来看看,前头露着脚趾,后面扯得裂了口子,鞋底磨得薄薄的,脚掌处露出一个洞。爸爸呀,你怎么不给我寄鞋来呢?快要过年了,我要有一双新鞋穿呀!他又想起那天晚上听到窗外的人说:“你要是顾不过来,就把小勇交给我。”这说话的人是谁呢?说不定我脚上这双鞋就是这个人给的,第二天早晨我就看到这双鞋了嘛!唉,我当时为什么那么贪睡呢!出去看看就好了“丁零”……自行车的铃声把小勇从思念中惊醒,他抬起头来看,那绿衣邮递员已来到他面前了。“喂,你停一下!”小勇向那邮递员喊了一声。邮递员停下,从自行车上下来。他是一个很和蔼的年轻人,问小勇:“你有事吗?”
小勇先是向身后看了下,见没什么人,便从衣袋中掏出信封来:“我邮一封信。”
邮递员接过信来,看了看邮票,又看了下信封上的地址与人名问:“这是你写的?”
小勇说:“里面的信是我写的,这信封是我爸爸写的。”
邮递员笑笑:“你是山东人吗?”
“是的。”小勇说。
由衫递员说:“我刚才到你姑家送信,你怎么不等在家把信交给我呢?”
小勇没说什么,只是摇摇头。
邮递员似乎懂得孩子的心事,说:“有五天时间,这信就寄到你家里了。”他把信放到自行车上的一个绿色帆布兜里,上了自行车,奔村外去了。
那自行车上的帆布袋像是装走了小勇的心,他怅怅地望着那自行车远去,远去……
又一阵风吹来,小勇打了个寒噤。为了不让风吹进衣内,他抽出一根小绳子,把那肥肥的长长的棉祅,拦腰紧紧地扎了起来。
三年过去了,小勇长高了,可是他仍然穿着三年前爸爸给他买的那件棉袄。那棉袄破了,底边上全露着棉花;那棉祅上掉了三个扣子,胸怀敞开着;那下衣摆短了,只齐到小腹;那两只袖子也短了,两只小臂有一半裸在外面。不但棉袄短了,棉裤也短了,原来要卷起的裤腿,现在已提到小腿肚了。小腿下,便是一双磨起茧的光脚;那双胶底帆布鞋磨穿之后,小勇再没穿过鞋。
但是,小勇坚持着上学。他到了学校里,不愿和同学们一起玩,他怕他那副蓬头赤脚短衣短裤的样子,惹得同学们耻笑。
是的,有不少同学笑话他,但是却没有人敢小看他,因为每学期考试时,这个穿短棉袄的学生,成绩总是名列前茅。
给他们上语文课的钟老师,对这个苦学生也特别怜惜。他一次问岳勇:“你姓岳,知道岳飞吗?”岳勇说:“知道。”
钟老师说:“岳飞小时候也是很穷的。”接着他说了两句古文,“少负气节,家贫力学,尤好左氏春秋,孙吴兵法。”
岳勇听不大懂,他想,这是说岳飞很穷很爱学习的。
钟老师又说:“我们中国人,就要像岳飞那样。岳飞说: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怕死,天下太平矣!”这句话岳勇听懂了,他暗暗下着决心:要像岳飞那样。
这三年,他是咬着牙度过来的。小勇把他的第一封信寄出去之后,总希望能接到爸爸的回信,那九十分和一百分的成绩,还不要受到爸爸的表扬吗?但是老不见回信,他常常看到那绿衣的邮递员骑着自行车从门前经过,每次见到那邮车过去,心头都酸吟吟的。
过了春节,邮递员送来了那封挂号信和汇款单。当三姑把那挂号信打开时,小勇希望那里面也夹着爸爸给他的信。可是除了三十斤粮票和一张短纸外,根本没提到小勇。小勇多么失望啊!
“小勇,告诉你一件事。”姑姑看完那张短纸后向小勇说,“你爸又结婚了。”
“啊……”小勇张着嘴,愣在那里。“跟他们工厂里的一个姓凌的女工。”三姑又补充了一句。
小勇明白了。他一下子想起爸爸为什么不给他寄鞋了,为什么不给他回信了,他呜呜地哭了起来。
“唉,恐怕以后,你的这十块钱,三十斤粮票,不会再向这儿寄了!”姑姑颇为关心地说。
小勇眼里噙着泪,愣愣地坐着,他想马上回德州去。每月寄粮票和钱,小勇还只能吃苞谷饼子,要是不寄了,姑姑能给饭吃吗?可是回去怎么办呢?那个姓凌的,从来不用正眼看人,她还会要爸爸说“小勇,到外边玩去”吗?还有上学呢?德州那儿的学校,常常停课闹革命,还不如这乡下能上课呢!不论到哪里,我小勇都要受气,还不如在这儿上学吧!可是,如果爸爸不寄钱了呢?那就这么吧:他什么时候不寄钱来,我就什么时候要着饭回德州找他去。对,就这么决定了。
晚上,小勇又找出爸爸给他写好的信封,他写了第二封信:“爸爸:你结婚了,可别忘了每月给我寄钱和粮票,你要不寄,我就要饭回德州找你。”
第二天,他把信交给了邮递员。
是因为爸爸怕小勇回去呢,还是那个姓凌的女工怕小勇回去,那钱和粮票一直没断,每个月都按时寄到三姑家来。
但是,答应寄衣服的事落空了。三年来,小勇一直穿着他离家时带来的那套单衣和棉衣。他有时想:爸爸不给我寄衣裳来,可能寄钱让姑姑给我买吧?但是每次来信,必须盖姑姑的印章,都是姑姑等在门前亲自接的。她从来不把信给小勇看,到底信上写的什么,有没有买衣裳的钱,小勇又无法知道。三年了,棉衣脱了,换单衣,单衣脱了,换棉衣,直到那棉袄的下襟搭到的小勇的肚脐上。
小勇的三姑叫岳美云,是个好吃懒做的女人。二十二岁的时候,嫁给了三十岁的程茂海。程茂海父母双亡,自己又在县城的中学里当炊事员,所以岳美云独自一个人在家过日子。程茂海每个星期六骑自行车回家,每星期一早晨再骑自行车回县城,平日里,岳美云在家中无拘无束。她喜欢玩纸牌,家中经常有人来人往。哥哥每月寄来的十元钱,使她可以想吃点什么就买点什么,哥哥寄来的三十斤粮票,她可以到公社的粮店里买大米。从小勇到来以后,她的生活显著地改善了,而且更加使得她游手好闲,她把一些家务活,全支派小勇干了。
“小勇,给烧壶开水!”三姑陪着三个男人打纸牌,向正在做作业的小勇高喊着。小勇只得去烧开水:一边点火,一边看书。
“小勇,莫看书了,打柴去!”姑姑又喊了。小勇拿起柴刀上山去了。他打完一捆柴,便在一块空地上用柴棒算算术。
随着年龄的增长,派出小勇头上的活儿越来越多了,小勇不得不紧紧地安排他上学和干家务活的时间:每天从下午到第二天的早晨做起:
1、下午:提前一小时离开学校,在路上打一篮猪草。
2、晚饭前回到家,吃饭,刷洗锅碗。
3、到屋后接一桶水,把二斤苞谷放在有石灰的水盆里浸泡。
4、在屋后的竹筒水管下淘洗猪草。
5、剥猪草。
6、在大锅里煮猪草;一边烧火,一边从灶膛里取出烧透的木头,放在罐子里闷木炭。
7、与此同时,借灶中的火光,温习当天的课。
8、已经深夜了,或到床上,或在灶前,睡觉。
9、鸡叫了,起床。
10、搓去浸泡的苞谷皮,跳在一块石头上(因身体不够高)用石磨磨苞谷。
11、烧火:大锅里贴苞谷饼,小锅里给三姑烧洗脸水。
12、把头天晚上做好的猪食提到猪圈,倒在猪食盆里。
13、揭下锅里的苞谷饼,边吃边小跑奔向学校。
14、跑了四里路,到了学校,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