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亲子家教夜间扫街的孩子(李心田儿童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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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办法呢?岳勇要走出公社时,却见姑姑在门口的一间房子里与人说话。岳勇仔细一看,这个人原来是住在黄花溪的,过去常到岳美云家摸纸牌,还拿走过岳勇的草鞋。岳勇的心凉了,他见岳美云递给那人一枝香烟,絮絮叨叨地说着岳勇抢米的前后经过。那人喷着烟雾,一面听,一面笑,最后说:“你放心吧,我把他从学校赶回去!”

岳勇真的被从学校赶回黄花溪了。

为了能继续上学,岳勇接受了姑姑苛刻的条件,他又恢复了原来的生活:打柴,打猪草,煮猪食,喂猪,做苞谷饼,背孩子……当然,他不能再背小良儿上学校了,那来回是二十里路啊!

山上的路是缠在山腰上的,它弯弯曲曲,高高低低,它有时穿过竹林,有时跨过深涧,它已经深藏在这山间几十年,几百年了。现在,它每天听着一个孩子的脚音从它身上经过,那脚步是急促的,有时是飞跑的,他跑起来时,有一个东西在他身上嗒嗒地响,那是他肩上的书包。

太阳刚刚从东方升起,那孩子从山北面跑来了,太阳偏西了,那孩子又从山南边跑回来,开始时,他脚上还有一双旧布鞋,不久,那鞋底磨穿了,那孩子便赤着脚跑。

“喂,你是小勇吧?”骑着绿色自行车的邮递员在那孩子的身后喊着问。

“是的。”那跑着的孩子回答。“你每天都这么跑吗?”

“哎,上学,放学,都跑。”

“你为什么不在学校那边住呢?”

“姑姑不让。”

“你爸又给你汇钱来了,你拿了钱,可以住在桃花屯的。”

“姑姑去闹,闹得学校都不能上课了。”

“你每天早起一会儿,提前一点走,不必这么跑嘛!”

“我起得好早哩,起来以后,要烧水,要喂猪,不跑就迟到的。”

“每天都这么跑,你受得了吗?”

“受得了,前两年上学,我还背过孩子跑哩!”

“你怎么不回山东老家呀?”岳勇不回答了。啪,啪,啪。脚步声。沙,沙,沙。车轮声。

“喂,你到我自行车后面架子上坐一会儿吧。”过了一会儿,邮递员友好地说。

“不,你那车上也挺重的。”岳勇摆着手,“我跑惯了,咱们赛一赛吧!”说着他加快速度向前冲去。

冲过山梁,再向下走,就到公路了。这里距离学校还有五里,在公路上,岳勇跑得更快了。那邮递员惜这孩子,他有意放慢骑车的速度,从不把自己的车子越在岳勇的前面。

天,并不全是晴朗的,它有时刮风,有时下雨。

一阵大雨袭来了,这时岳勇正在向学校奔跑,停下来吗?不行,那要迟到的,反正身上已经湿了,跑吧!跑啊,跑……

一阵北风卷来了,这时岳勇正在向北返回。那大风使劲地驵碍他行进,他真想找一个地方避避风歇一歇,但是不行啊,姑姑家中还有许多活儿等他去干呢,干不完是不让复习功课的。唉,风还不知什么时候才停呢,跑吧!跑啊,跑……

岳勇穿着一双没有鞋帮只有鞋底的鞋,那鞋底就是他自己的肉,他那脚底上的硬皮并不比一双塑料鞋底薄,它可以踩碎一个电灯泡,而那碎玻璃却扎不进那硬皮鱼去。

一个人步行,一小时一般走八里路,假如走山路,一个小时,走六里就不算少了。岳勇每天要走的,一半是山路,一半是公路,然而这十里路,他从没有用过一个小时,有一次,那个邮递员和岳勇同时从桃花屯去黄花溪,到了村头,邮递员一看手表,才用了五十分钟。

一次下午,岳勇从学校出来,到了村头路口,见邮递员推着自行车等在那里。

“咱们正式赛一赛吧!”邮递员笑着向岳勇说。“好啊!”岳勇很乐意接受这挑战,“一气跑到底

吗?”

邮递员说:“从这里跑到梨树湾桥头,三里路。”

“好!”岳勇把书包斜挎在肩上,“一二,跑!”他像箭一样射出去了。

邮递员看了下手腕上的表,骑上车子猛追。岳勇听自行车在身后紧追,他使足了力气,不让自行车越过他。

邮递员开始时,是想和岳勇开一个友好的玩笑,不想这孩子却这么认真起来,他脚下不得不加紧运转,不然,真的被甩下了。

自行车和岳勇同时赶到了桥头,两个人都停下来,大口地喘着气。

“你胜了。”邮递员拍着岳勇的肩。

岳勇摇了头:“你没使足劲儿,我跑不过车子的。”

“你跑得快,像飞一样。”邮递员看了下手表,“才用了九分半钟。”

“我肚子里没得东西了。”岳勇说,“要不,我跑得还要快的。”

“这么一跑,你更饿了,到我车子后边坐着吧。”邮递员指着车后架。

“不用的。”岳勇说,“你也好累的。”

“别客气了。”邮递员用一只臂揽过岳勇,“上来吧,到山下你再下来。”

“我只坐这二里公路。”岳勇纵身上了车坐架。邮递员上了自行车,两个人边行进,边谈:“你从山东到这里,好多年了吧?”

“快五年了,我都上了五年级了。”

“你怎么不回山东呢?”

“我妈死了,爸爸又结婚了,我不愿见那个人。”

“你姑姑要你干那么多活儿,你每天跑这么老远,为什么还偏要上学呢?”

“上学好啊!”

“怎么好呢?”

“你知道这山是怎么长出来的吗?”

“不知道。”

“你上学,就能知道了。”

“噢!”

“你知道那飞机怎么会飞的吗?”

“不知道。”

“你上学,就能知道了。”

“噢!”

“你知道黄河有多长吗?”

“不知道。”

“你上学,就能知道了。”

“噢!”

“上学好哎。”

“可是,你太困难了,每天要跑二十里路。”

“我爷爷说:吃得苦中苦,能为人上人,我吃得苦。”

“你要做个人上人吗?”

“那难哩,我想不做个人下人。”

“这会儿,你姑姑把你当做下人待哩!”

“是暂时的。我向你说:等我上完这小学,到了县里上中学,我就叫我爸爸把钱和粮票直接寄给我,县里离黄花溪远,姑姑也没法子去闹,我就不怕她了。”

邮递员没想到这个孩子也有他的打算。“你千万莫要向别人说呀。”岳勇嘱咐邮递员。“我不向别人说。”邮递员保证不泄露秘密,不过他表示担心,“考上县中,可不容易呀,你能考得上吗?”

“我考得上。”岳勇十分有信心,“我努力学习。”

岳勇的努力没有白废,这一年上完了五年级,他报考了县中。桃花屯小学,全校有五个学生被录取,其中就有岳勇。

王淑惠也报考了,也被录取了,但是她十分忧愁和苦恼。

放暑假了,他们都回到了黄花溪,岳勇每次见到王淑惠,总见她皱着双眉,低着头,人也显得瘦了。

一天傍晚,岳勇砍柴回来,他从王淑惠屋后经过,见淑惠在溪边一面冼衣裳,一面掉泪。他走到王淑惠身边,轻声问:“你怎么啦?”

淑惠抬起头来,望了望岳勇,又无言地低下头,慢慢地搓洗衣裳。

岳勇放下柴捆,望着淑惠低垂的头:“再过半个月,县中就开学了。”

淑惠叹了口气,她抬起头来,泪眼汪汪地说:“阿爸不让我上……”

“啊?”岳勇明白淑惠这些天为什么忧愁了,他关心地问:

“为什么呢?”

“阿爸说,女娃儿不能到远处上学,要我在家里干活儿。”

“你阿妈呢?”

“阿妈也没有办法喽,天天求我阿爸哩!”岳勇沉默了,他知道一个孩子被剥夺求学机会的滋味儿,他也懂得生活在后爹后娘眼皮下孩子的苦楚。他蹲下来,想同淑惠一起商量个办法。

溪那边有人走过来,正巧是岳美云和王淑惠的阿爸。

“咦,瞧,瞧,你家的淑惠看上我们家小勇了!”岳美云嘻嘻哈哈大声说。

王淑惠阿爸忿忿地说:“作孽哟,都是在一起上学上坏了的!”

王淑惠的脸刷地红了,她忙向岳勇说:“你快走吧!”

岳勇什么也没说,背起柴捆走了。吃晚饭的时候,岳美云在饭桌上摆出一盘肉,一碗蛋汤,三碗大米饭。“小勇啊,吃饭喽!”

岳勇坐在院子里生气,听见姑姑喊他,他闷闷地走到饭桌旁。

“快吃吧,这肉专门给你买的。”岳美云笑着招呼岳勇。

岳勇觉得有些奇怪,不到过年过节,姑姑是不给他吃肉的,怎么今天摆着肉,而且换上了大米饭?小良儿伸手到盘子里捏肉,他妈打了他一巴掌:“这是给你小勇表哥吃的,你倒先下手了!”岳勇也不管这些,坐下来闷头就吃。“你知道了吧,王家的淑惠不去县里上学了。”姑姑边吃边说。岳勇不答理。

“你吃肉哎,”姑姑夹一块肉放在岳勇的饭碗里,“我也不舍得你跑那么远去上学,一个人住在县里,我不放心哩!”

“姑父也在那边工作嘛!”岳勇说了一句。

“他顶个什么用,那是个死人!”姑姑又放一块肉在岳勇的碗里,“我才是你亲姑哩,他知道疼你吗?”

岳勇心里想,你莫说好话了,这一顿大米饭和肉留不住我,我该怎么办,已经拿定主意了。

“你看上王淑惠了不是?”姑姑的声音里有一种使岳勇听了很不舒服的调儿,“她也不上学了,你也别去上,我去跟她阿妈说……”

岳勇把饭碗向桌上一推,站起来就往门外走。

“哎……”姑姑跟出来,“你怎么不吃了?”

岳勇一声不响,奔屋后的山头上去了。

山风把岳勇心头的烦闷吹散了一些,山风也把姑姑刚才说的话吹得散去了。岳勇独自坐在山头上,眼睛久久地停在前面不远处的一片竹林里。那郁郁葱葱的绿色,使岳勇的心头得到了宁静。后来,他把眼睛停留在竹林外的一根青竹上:它孤零零地长在山坡上,像一只落队的孤雁。一阵大风吹来,竹林中风推竹涌,竹林用它集体的力量,抗御着大风的袭击。只有那林外的孤竹,无依无恃,任凭大风摇曳。它被吹弯了,几乎要倾倒在山石上,但是它没有被折断。它似乎把力气都用在根部,狠狠地抓住了山缝中的泥土,尽力使自己不被拔掉。当大风过后,它又直起腰来,仍然是青青的,直直的。看着这孤竹,岳勇想到了自己,也想到了王淑惠。他暗暗地想:人不也是这样吗?对,我要告诉王淑惠:什么样的风也不要怕,只要再过几天,到了县里上中学,我们就可以直起腰来喻气了。

过了几天,邮递员来了,他交给岳勇一份公社的通知:要他准备好,明天上午公社来一辆拖拉机,送他们五个考上中学的同学,一起到县城报到。“有没有通知王淑惠呀?”岳勇问邮递员。邮递员说:“有。”岳勇放心了。

晚上,岳勇等姑姑睡了,在灯下又给爸爸写信:“爸爸:我这次用的是你写的最后一个信封,我用这个信封,一来是我没有钱买邮票,二来是这信封可以使你想起当初跟儿子说过的话。

“我不说我在这儿受的苦,只告诉你,我已考上了县中学,明天我就要坐公社的拖拉机去学校上学了。从下月起,你把十元钱和三十斤粮票,寄到尤柏县第一中学初一级一班岳勇收。你的儿子岳勇1975,9。”

当把信纸塞进信封时,岳勇掉了几滴泪,他已经五年多没见到爸爸了,那个每月都到邮局寄钱寄粮票的爸爸,还是个好爸爸呀!他有些后悔:为什么在考上中学之后不写信给爸爸,让他寄路费来,回德州去看看呢?可又一想,爸爸会寄路费来吗?那个姓凌的能欢迎我回到那房子里去吗?唉!

明天就要去上县中了,岳勇没有什么好收拾的,他还是穿那件过短的褂子,还是穿那条不露姓名的人送的裤子,还是赤着脚。不过他想,下个月就好了,每月有十元钱,就可以添置点衣服,买双鞋了。

第二天,岳勇起得很早,他给猪食槽里添满了猪食,在锅里给姑姑烧好了洗脸水,又给小表弟良儿穿好了衣裳,洗了脸,自己吃了两块苞谷饼,就拿过书包,在门前等公社来的拖拉机。

姑姑不起床,她既阻挡不了岳勇去上县中,只好用冷淡来抗议了。

岳勇不管姑姑的卧床抗议,一心只盼那公社拖拉机的到来。果然,他听到拖拉机隆隆地开过来了。是的,那拖拉机驶向他门口了,而且上面坐着三个同学。

“岳勇,快上来吧!”一个同学在拖拉机上喊。

“姑姑,我走了!”岳勇转身走到里屋门前喊了一声。他见姑姑躺在床上,身子向里不答理,又说:“锅里水烧好了,起来你洗脸,我走了!”他叫小良儿别乱跑,便跳上了拖拉机,指着王淑惠的家门,让司机向那边开去。

司机把拖拉机开到王淑惠家门前,见院里院外站着一些人,王淑惠的阿妈大哭着向一边跑去。

发生什么事了?四位同学都跳下拖拉机,随着王淑惠阿妈跑去。

“我的娃呀……”淑惠妈扑了过去。岳勇和同学们跑到近前,全惊呆了:水井旁边的地上躺着一个女孩子的湿淋淋的尸体:她的眼大睁着,两只手紧紧地抱着一个书包。

“王淑惠!”岳勇双脚跳着大喊起来。“怎么回事呀?”司机低声问身旁的人。那人叹息着说:“女娃要上学,她阿爸不准,她夜间抱着书包跳井了。”

四个同学全哭了,岳勇哭得最伤心。

一个女孩子,头发湿漉漉地散在地上,两只眼睛大睁着,两只手紧紧抱着书包。这个形象老是浮在岳勇的眼前。他有时看到这女孩子从地上坐起来了,那披散的头发扎成两根短辫,那眉下闪动着两只柔和的眼睛,她轻轻地向岳勇说话了:“你那褂子上掉了两个扣子,脱下来洗洗,再钉上扣子吧。”这时候,岳勇便把手放在他那又旧又短的上衣纽扣上,那两个扣子是王淑惠给的。每到这时,岳勇还要抚摸自己身上穿的那条蓝裤,这裤子虽然王淑惠不承认是她买的,可是除了她还会有谁呢?岳勇曾暗下决心:等到自己长大了,有了钱的时候,要买一条好看的裤子,偷偷地寄给王淑惠。可是她抱着书包投井淹死了,这个心愿永远也不能实现了。

本来就不太爱说话的岳勇,变得更沉默了。他来到县中以后,每天不说话,像个哑巴一样。

嘲笑又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在县中里出现了这样一个学生:剃个光头,穿着只盖到肚胁的短褂,一条膝头磨破的蓝布裤子,光着一双脚。这里不比公社小学了,城里的学生是爱耻笑人的。

同来的三位同学倒是很同情岳勇,但岳勇不愿接近他们,不愿使他们身边多一个穷同学,不愿他们分担嘲笑。

岳勇也想改变自己的形象,他盼望着爸爸早些给他寄钱寄粮票来。那熟悉的邮递员不到城里来送信,岳勇每天都到学校传达室去看一次,希望那放信的袋子里会有邮给自己的信件。

一天天过去了,岳勇又烦躁又不安。一天,他又到传达室去,忽然见到信袋上插着一封写着岳勇名字的信。他的心要跳到口腔了,慌忙取出那封信,转身跑到教室后面的操场上。他见身边没有人,颤抖着双手把信启开。他以为信封里面会装着汇票,装着粮票,可是抽出来的只有一张纸。他怕汇票、粮票还留在信封里,再向里面看看,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他又在身旁的地:搜寻一下,地上也没掉下汇票和粮票。他有些发慌,便展开那页信纸:

“岳勇儿:来信收到,知你已考上中学,我很高兴。你提出要我把钱和粮票直接寄给你,你姑也来信了,她不同意这样办,她说你年纪小,一个人在外,没有大人照管是要吃亏的。我同意她的看法,每月仍把十元钱三十斤粮票寄给她,由你的姑父捎给你。这样,你姑放心,我也放心。你安心上学吧,我一切都好,勿念。父岳崇信1975,9。”

完了,一切还操在姑姑的手里:姑姑不愿把钱交给岳勇,那十元钱她可以自由支配;爸爸也不愿把钱给岳勇,怕岳勇有了钱会自由行动一那十元钱,是对岳勇的管理费!

岳勇一气,把信纸信封全撕了,那纸屑随风飘落着。他望着那纸屑,心头空空的。他眼前又出现王淑惠的影子:她皱着眉,怀里抱着书包,走到井前,两眼一闭,一头扎到井下……

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他看着前面有棵树,那树枝有一根横着长出来,他思量着:那上边可以搭一条绳子,系上一个活扣儿,先爬到树上,把绳扣系在脖子上,再向下一跳,就完了……岳勇似乎找到了一个解脱痛苦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