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去给人看笑话。”岳勇还是不愿去。“我背着你去!”崔林说着要把岳勇往肩上背。“莫背,莫背,我去……”岳勇无可奈何地跟两个同学奔到了体育场。
到了体育场内,岳勇的心动了。看台上观众们热烈的鼓掌,体育场内运动员们努力的拼搏,使岳勇感奋起来,他身上热血滚滚,跃跃欲试。但是他看到场内的运动员们都穿着漂亮的运动衫裤,他忽然自惭形秽,转身要走。
“你莫走呀!”刘校长拉住了岳勇,“已经把你的名字报上去了。”
一个同学手里拿着一张写着号码的纸块,兴奋地跑来:“岳勇,你的号码:3021。”
岳勇看着那纸上的号码,看着刘校长焦急的面孔,又看看自己的穿着,不觉苦笑了一下。
刘校长明白岳勇的意思,他转身向其他几个运动员说:“你们,谁把运动服和鞋脱下来,让岳勇穿?”没有人应声。岳勇的脸红了。
刘校长又问了一遍,还是没人答腔。岳勇脸上的红褪了,他冷冷地说:“校长,我不用换衣裳,我不懂比赛的规矩。”
刘校长以为岳勇又要走,便拉住他说:“你别走,我让人给你去拿套衣裳……”
岳勇摇摇头说:“不用,穿什么样的衣裳跑了都算数吧?”
刘校长说:“都算的。”岳勇说:“你告诉我,怎么赛吧。”刘校长说:“先点名,按号码站在路道上,然后一个人喊:各就位,预备,就弓下腰,再听见枪响,就向前跑……”校长还没交待完,就听广播喇叭里已响着:
“现在,一千五百米预赛点名……”
“快去吧!”拿号码的同学,用别针把号码别在了岳勇的背后,“点名了!”他拉起岳勇就往点名处跑。“3021,岳勇,县一中……”广播的声音把观众的眼光吸引到跑道上来。当人们看见第二跑道上的岳勇时,全哄笑起来。
“哟,一中从哪儿弄个济颠和尚来呀?”可不,岳勇的头是剃光的,肥大的上衣像和尚的僧袍。
“哎,瞧,那济颠还穿双破草鞋哩!”
“莫看穿破草鞋,他可会遁法哟,一跺脚就飞到前边去了!”
看台上人们的嘲笑,岳勇也能听到一些,他的头脑轰轰的,后悔到这个场合来,可是已经站到起跑线上了,想回去,也不可能了。“各就位,预备!”
在裁判员的口令声中,其他几名运动员都弓下腰做好起跑的姿势,可是岳勇把刚才刘校长交待的话忘了,他还愣愣地站着。
裁判员看着走神儿的岳勇,很不高兴,他击响了手中的枪:叭!
各跑道上的运动员听见枪声都冲向前去了,刘校长和同学们急得高喊:“岳勇,跑,快跑啊!”
岳勇这才想起该跑了,他顺着白线去追那几个跑在前边的运动员,这时人家已经越出十来米了。
第一圈跑过去了,岳勇还是落在后面。
第二圈跑过去了,岳勇跑在了最前头。
掌声在四周的看台上响起了。
跑到了第三圈,其他几名运动员已被岳勇远远地甩在后面,他觉得脚上的破草鞋不跟脚,干脆,两脚一甩,草鞋扔到了一边,光着脚在跑道上飞奔。
爆发了更狂烈的掌声,人们高喊着:“加油!小孩,加油!”
跑了多少圈了?岳勇已经记不清了,后来他听到一声哨响,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两个人拉起一根红线。呀,这是干什么?岳勇怕把线闯断了,他飞跑几步,到了红线跟前,把头一低,从红线下钻过去了。
“哈哈哈……”看台上传来善意的欢笑。岳勇被迎头过来的刘校长和同学们拦住:“到了终点了,你第一!”
“那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参加了一千五百米赛跑,跑了个第一。就在那时,被业余体校的鲁老师看上了,他让我上了业余体校,参加了正规的训练,直到这次参加了省运动会……”岳勇向坐在他对面的三位记者倾诉了个人的遭遇。
“不简单,你真不简单。”一位记者听完岳勇的诉说,不胜钦赞,“你这种坚忍不拔的精神,表现了我们民族的高贵品质,可以说是在逆境中磨炼出来的优秀选手。”
在赞美声中,岳勇并不感到多么欢乐。另一个记者是位女同志,在岳勇讲述身世时,曾多次流过泪。她对岳勇的命运似乎更加关心,她问:“这一次,省运会上,一千五百米,你又跑了第一,下一步,你又要干些什么呢?”
“听鲁老师说,省里要我参加集训,准备参加第四届全国运动会。”
女记者笑了:“以后在省的训练场上,可以经常见到你了。”
岳勇摇摇头:“我要回山东去。”
“去看看你父亲?”
“不,去看我母亲。”
“母亲?”三位记者都十分惊异,“她不是……”
“她没有死。”岳勇强忍着,不使自己哭出来,“她在山东我姥姥家的县城里当工人。”
“怎么你父亲向你说,她……”
“那是骗我的,我那时候太小,就信以为真了。”
三位记者互相交换了下眼色,那女记者试探着问:“你可以把这事情的经过告诉我们吗?”
岳勇沉默了一会儿:“你们不能写到报上去,我不愿别人拿我们家里的事当笑话看。”
“我们绝对不在报纸上登。”三位记者全下了保证。
岳勇转身走到更衣室里,从他的挎包里取出了一封信,把信交给那位女记者:“这是我弟弟来的一封信。”
女记者又有点惊异:“你的弟弟?”
“就是四岁时和我分开,跟了我母亲去的岳军。”
“他怎么突然给你写信呢?”
“你自己看吧!”
女记者展开了信纸:
岳勇哥哥:
接到这封信,你可能会奇怪吧,我是你的亲弟弟岳军。
一九七〇年,你六岁的时候,岳崇信提出来和咱妈离了婚,从那以后,我就跟妈妈上姥姥家
了,你留在德州岳崇信那里。
有一次,妈妈拿着一双鞋去看你,岳崇信不让见。妈妈就哭着回来了。又过了一年,妈妈又
带着一套衣裳去看你,他说你上责州爷爷家去读书了,妈妈让他把那套衣裳寄给你,他答应了。
妈妈因为老是见不着你,就常常地哭。过了三年,妈妈又给你买了一套衣裳一双鞋,去岳崇
信家找你。这时,他巳经和那个姓凌的女的结婚了,生孩子了,原来妈妈托他寄给你的那套衣裳正穿在那孩子身上。妈妈哭着问你在什么地方,他就是不告诉。
妈妈哭着回来了,她从原来的户口薄上查到了岳崇信老家的地址,她就带着给你买的那套衣裳和那双鞋,到责州去找你了。妈妈坐了好几天的火车,找到了贵州爷爷的住处,那里的人说他巳经死了。那里的人说话,妈妈也听不懂,她没有找到你,又带着衣裳和鞋回来了。从那儿,妈妈就病了。
妈妈老是发烧,常常在夜里喊着你的名字!
哥哥,不知你想过妈妈没有,她真是想你啊,尤其是刮风了,下雨了,她老瞅着外边,不住地
说:这时候,小勇在哪儿呀?
哥哥,我和妈妈住在女工的集体宿舍里,宿舍里的阿姨们都同情妈妈,她们给妈妈拿来药,
我每天给妈妈熬药。
一天,妈妈又不住地喊你的名字,我就一个人跑到了德州,准备到岳崇信家问问,到底把你弄到哪儿去了?如果说不清,我就到法院去告他。谁知我刚走到岳崇信的家跟前,就听屋里有
人吵架,是那个姓凌的和他吵,好像说给你寄钱的事,接着从窗户里扔出一封信来。我就把那封信拾起看了,原来是三姑姑给他写的,我拿起这信就回家了。
咱妈知道你在三姑那里念书,也就放心了,她叫我给你写封信,叫你把近来的情况告诉她。
顺便告诉你一下,我巳小学毕业,今年考上初中了。
弟岳军1979.9
女记者读着信,泪水不住地顺着脸颊流下,她想象着那位慈母千里迢迢来寻儿子的情景,不禁长叹人间竟有这种憾事。她抬起头来,爱怜地望着岳勇。
岳勇说:“多亏了黄花溪的邮递员,他没把这信给我三姑,而是骑着车子到县里,把信直接交给了我。”
女记者问:“你给你妈回信了吗?”岳勇说:“我马上回了封信。”
“把你受苦的事,告诉你妈妈了?”
“没有。”岳勇再也忍不住了,“我只说我在上中学,然后我在纸上大声喊了一百声妈妈,写了一百个妈妈……”他痛哭失声了。
过了一会儿,岳勇平静下来,他擦去眼泪,向那个拿照相机的记者说:“同志,求你件事行吗?”
“什么事?”
“我刚才冲线时,你给我照了相,把这照片送给我两张可以吗?”
“可以,可以。”摄影记者满口应承,“你准备留作纪念?”
“我把它拿给我妈看。”岳勇说,“我要告诉我妈,这八年来,我在外边全过的是好日子,我从来没受过苦。”
女记者又擦眼泪:“让你母亲得到安慰。”
“是的。”岳勇的眼睛泪光莹莹,“妈妈的心上尽是伤痕,我不愿她再为我增添痛苦。”
回忆童年,带点儿辛酸;面对今天,又有些欣慰。每当此时,我含笑的眼里便充满了泪。
一、从描仿接近文墨
含泪的微笑
在徐州东南的一百八十里处,有一座县城叫睢宁县。在睢宁县西南的四十里处,有一个集镇叫大李集。一九二九年一月,我就降生在这个集镇西头的一所茅屋里。
我们这个家族,和大李集的李姓不同宗,是从远处搬徙来的,族中人不但是贫寒的,而且社会地位也是低贱的。我祖父有三兄弟,家有草房五间,土地四亩,除了种那几亩地以外,祖父还织点线带子卖。二祖父在街头补鞋,三祖父则是个杀狗的兼更夫。还有叔祖们,他们有的是剃头的,有的是吹鼓手。这些人的职业,当时称之为“下九流”,据说死后都不能进祖茔,而他们的子弟也是不准进考场,不能科举的。
我父亲少年的时候,便到离大李集十五里官山镇的一个小杂货店当伙计,直到他结婚后,仍在官山帮工。我从生下到九岁,都是跟我母亲过的(祖父母都已死去)。母亲是个乡下人,她身材不高,但很有力气,家里那几亩地,全靠她来种。
我的家门临着街,每天站在家门口,可以看到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妈妈有时指给我看街上上学的学生:
“那是高家的,姓高。”
“那是贾家的,叫小卯。”
“他们家都有钱……”
在我幼小的心灵里,认为上学的孩子都是有钱人家的,谁知,我还没进学校,便已开始学写字了。在我六岁那年,爸爸从官山回家来过年,他指着门上贴的对联告诉我,这是:“向阳门第春常在”,这是“积善人家庆有余”。我全然不懂那对联是什么意思,也不认识那十四个字,可是这些字音我全记得了,过后,我还能一句一句地背给爸爸听。爸爸见我记性好,很高兴,便买了两张光连纸,订了一个本子,并亲自给我写了仿影,开始叫我学写字。
爸爸名字叫李玉章,小时念过一年多私塾,在杂货店里又学了点书算知识,毛笔字写得虽不算好,却还工整。他给我写了两张仿影,一张是“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楼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另一张是“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上下分天地,往来别今古”。从此,我便开始接触文墨了。
一个没上学的孩子,已经在家里学习写字,这在那时的小镇上,也引起邻居们的称羡。我家里没有写字桌子,我是坐在小凳上,伏在吃饭的小方桌上写字的。每逢我写字时,我身旁总要站着几个邻居的孩子,他们瞪着眼,或把手指头咬在嘴里,全痴痴地立在我的桌边,看着我一笔一画地按仿影描摹,既羡慕又感到神秘。有时邻家的孩子顽皮,大人就责备他们说:“你看人家那孩子,才六岁,就能写字,你有什么用……”每当这些时候,我就觉得读书、识字,是被人们看得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