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亲子家教夜间扫街的孩子(李心田儿童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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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二、我的母亲和大姨

过了一年,也就是我七岁的时候,进了小学。学的是“小小猫,跳跳跳,小小狗,叫叫叫”和“大羊大,小羊小,调只羊,跑跑跑”。不论是背书或默写,我都是很轻松的。

但是,我妈妈病了。

因为爸爸长年不在家,妈妈带着我和弟弟,过着孤寂的日子。她能吃苦,能劳动。生下我时,还不满月,她就敲开冰,在湾里为我洗尿布。可能是生活条件差,卫生条件差,她积下了病。但她顽强地生活着,家里、地里的活,她全干。

我的外祖父住在荆山,离李集十里路。每逢耕种的季节,他便赶着一头牛到我家来,帮助把庄稼种下去。在收割的时候,我爸爸从官山赶回来,他和我母亲一起把庄稼收下来,借一家姓贾的牲口和场院把粮食打下。而后报答这家姓贾的人家,是我母亲替他们家喂两个月的孩子。后来我才知道,有一个姓贾的和我同年的孩子,从我母亲的怀里分走了我一半奶,而他的弟弟,也从我母亲身上喝了我弟弟的一半奶汁。操劳和清苦的生活,使我母亲病倒了。虽然我已懂得体贴母亲,但有时却无意地折磨了她。那是我在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学校里要每个学生都统一地做一套制服,用料是灰色的“自由布”,价格是每套大洋二元。我回到家里跟妈妈要钱:“妈,要两块钱,做制服。”妈妈躺在床上,她不懂为什么要做制服:“做什么制服呀?”

“就是做裤子褂子,老师叫做的,每人交两块钱,学校给做。”

“俺不做。”

“不做,老师不愿意。”

“没有钱呀……”

我也知道家里穷,没有钱,可是不交钱,老师逼得紧,再说,全班的同学都穿制服,就我一个人不穿,也难看呀,我倚在门上哭了起来。

妈妈也哭了,她发急,要打我,可是躺在床上,无力下来。

听见我们娘儿两个都哭,我的大姨过来了一大姨听说我母亲病重,是专门从泗州赶来侍候妹妹的。“哭什么呀?”大姨扳着我的头。“做制服,老师叫拿两块钱做制服。”我边哭边说。

“做什么制服呀,这孩子真是,两块钱……唉!”我妈皱着眉。

“你上学去吧,跟先生说,俺不做。”大姨柔声地向我说。

我的头顶着门框,哭着不走。我也委屈呀,怎么就我不做制服呢?我也是个学生呀……

妈妈又气又急,不断地喘息着,要下床来打我。“快上学去吧,别晚了。”大姨一边催我,一边又把我妈按住,“不做就是了,看你急成这样干什么妈妈向床上一躺,又无声地哭了起来,我看见成串的泪顺着她的脸向耳边流。妈妈呀,我哪儿知道你的痛苦呢?你难道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像别的孩子一样穿着整齐的制服吗?可是,你难啊!

大姨一边看看我,一边看看我妈,停了一会儿,她把我拉到院子里,从里边的衣袋里掏出两块银元递到我脸前,小声说:“拿去吧!”

见了钱,我反而迟疑了。我看看大姨的身上,她的褂子和裤子全是补了的,再抬眼看看她的脸,她的前额上布着皱纹,两只眼红红的,因为沙眼,睫毛向内倒着,眼珠不太明亮,眼角上噙着眼泪,可她是那么慈祥。

我摇摇头,不去接那两块钱。“拿去吧!”大姨又把钱向我面前推了推。“不!”我想起大姨也不比我们富裕,这钱全靠她织发网换来的,我把钱拿走了,她用什么买丝线呢?我不想做制服了,但我又怕见老师,便说:“我不做制服了,不上学了。”

“别,别!”大姨把钱塞在我手里,“别再惹你妈生气了,快上学去吧!”大姨一边哄着,一边推着,把我送出大门。

两块银元交给了老师,我做了一套灰色自由布的学生装。

过了几天,我从学校里穿着这身制服回家,到了家门前,却不敢进门。后来是大姨看见我,把我拉进门的。她把我推到妈妈面前,让妈妈看我的新制服。我以为妈妈要打我骂我的,站在床前怯生生的。妈妈看着我,眼睛亮了亮,没打我,也没骂我,拉起我的手,呜呜地哭了。

渐渐地,妈妈的病更重了。她很瘦,两只眼睛枯陷下去,我甚至有点儿怕看她。可是妈妈却更加要看我,每逢放学的时候,她都要我到她床边站一会儿。一天傍晚,放学回到家里,见我大姨跪在门后,她面前的小方凳上放着一个香炉,香炉里插着一炷香。她见我进门来,忙拉过我,叫我也跪下。我懵懵懂懂地跪下,抬头向墙上看,见墙上贴个红纸条儿,上面写着几个字。

“磕头!”大姨向我说。我磕了个头。

大姨又说:“说,保俺妈妈平安。”我说:“保俺妈妈平安。”

大姨又叫我磕了个头,她也磕了个头,便拉我起后来,我知道这是大姨求来的什么神,让它保佑我妈妈的。

我的大姨比我妈妈大五岁,在我妈十岁时,她们的母亲死了,我的外祖父后来又续娶了一个妻子。这位续弦待前房女儿不很好,我的母亲是在我大姨照料下长大的,所以姊妹俩感情非常好。

一个晚上,我听院子里有嘤嚶的哭声,我走过去看,原来是大姨一个人在那儿啼哭。“大姨。”我低低叫了一声。大姨哭着把我揽在怀里:“你妈怕不行了,孩子,你妈是个苦命人,受了一辈子苦啊……”我也哭了,面前呈现出模糊的恐怖。不久,我父亲回家了,还来了一些人,是来给我母亲办后事的。

一个夏天的夜里,我的妈妈死了,死时只有三十四岁。

妈妈埋葬后,我大姨还在我家,她把我和弟弟的棉衣都拆洗了,又缝制起来,还给我和弟弟各做了一双鞋。

每到夜晚,我时常听到大姨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嘤嘤地啼哭。这是一个劳苦的姐姐对一个劳苦妹妹的真诚悼念。她们是我的大姨,是我的母亲。她们都姓戚,但叫什么名字呢?我全不知道。她们死后没有墓碑,但她们的形象却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

三、王子敬老师

母亲去世的那年,我九岁。因为要和爸爸生活在一起,我和我六岁的弟弟便来到了官山镇。

官山,是比大李集更小的村镇。这里的人大多以农为生,有些间或做点手工业。这个镇有两条街,一条是东街,一条是西街。每十天要逢四次集,一、五两日在西街,三、八两日在东街。我父亲所在的那个小杂货店就开设在东街上。

官山有一所小学校,它是利用一所庙宇改建而成的。大殿以下的四间教室,分别为一、二、三、四年级,大殿里设一个补习班,是上高小课程的。我来到官山,上的是小学第五册。

当上到小学第七册的时候,因日寇侵人,学校停办,学生都失学了。

尽管家境不富裕,可是父亲还是希望我能学点知识,希望把我培养成个能写能算的人。

大约过了半年时间,原来教我们“国语”的王子敬老师,在他家里设了“私塾”,我便又进了这所塾馆。

王子敬老师的父亲考过“贡生”,所以王老师小时便跟着他父亲熟读了五经四书。又因为王老师教过“洋学”,所以在他的塾馆里,兼取了新旧两种教学方法。他把家里的三间北屋当教室,桌椅是从原来的小学校里搬来的,屋子挤满了,共装了三十多名学生。

三十多名学生,分了三种不同进度的班:一种是启蒙的,读《三字经》、《百家姓》;一种是中班,读《论语》,但不开讲;另一种是高班,除了开讲《论语》以外,还要读《幼学琼林》、《古文观止》和《论说精华》等书。我是编在高班里的这个班共九个人、“教不严,师之惰”,王老师给我最深的印象是严格、严肃,甚至有些严厉。学生完不成学业,他有三种惩罚的办法:一是打手心,二是扭眼皮,三是罚跪。在这三种惩罚中,同学们最害怕扭眼皮老师用食指和拇指捏住学生的眼皮,用力一拧,松开手之后,眼皮上就出现个红印痕,走到哪里,人家都知道

是因为没学好而“吃了红鸡蛋”。

我们每天的课程大体是这样安排的:早饭前到学馆朗读和背书。早饭后,挨着班由老师讲授新课,低班和中班,由老师领读,领读数遍后,学生能复读了,即算教完。最后是给我们高班讲课。讲完课后,每个学生都写一页大仿。到了下午上学的时候,我们高班的九个人,每人写三百字小楷,每隔一天还要写一篇日记。这之后,就是全体朗读了,三十多个学生,各人念各人的,嗡嗡之声充满屋宇。

王老师的严格要求,使我们对学业谁也不敢疏忽,每天早起晚睡,生怕受到那三种惩罚。王老师打起学生来,毫不留情,连他的儿子也不放过。他的儿子叫王秉谟,是中班的学生。一次因为背《论语》背不下来,开始打了五手签,叫他读了后再背。在放学之前,又叫他背,还是背不下来,王老师先是在儿子头上打了两巴掌,提示了两句,儿子还是背不出,他就拿戒尺打儿子的脊背。后来儿子还是背不出,他叫儿子把外面的棉衣脱下,在他的赤背上用戒尺狠打,一戒尺下去,一道红印。王秉谟大哭大叫,最后王老师把书本一扔,叫他儿子赤着背到院子里去跪着读,什么时候会背,什么时候起来。这一天因为老师打儿子,放学推迟了半个多小时,我们每个学生都吓得毛骨悚然。

按照科学的教学方法,体罚学生是不对的。可是我们这班学生在成年之后,又都很感激这位严师。

当然,事物都有它的两面:老师逼得太紧了,学生也产生对立情绪,不少学生在下面编着歌谣骂老师,如:

“人之初,狗爬屋,先生打,学生哭。”

“人之初,性本善,越打老爷越不念;只要老爷给钱使,你管老爷念不念!”

话虽如此说,不念还是不行的,在念与挨打之间,学生们当然不愿选择挨打。

四、背诵的秘诀

严师出高徒,这句话兴许有一定的道理。由于王老师的严格要求,我们的读写能力都有明显的提高。我那时十三岁,在高班里,我年龄是最小的一个。当时读的《论语》虽已开讲,但听了后还是似懂非懂的。与《论语》同时进行的还有《幼学琼林》,所以每天都要死记硬背一段新书。

我很少因为背不出书来而挨打。当时的同学们都很羡慕我,说我脑子好,他们念二十遍还记不住,而我念十遍就会背了。其实,也并不是我的脑子比别人聪明,而是我有些强记的方法。

一个方法是变抽象为形象:那时镇子上每到逢集时便有说大鼓书的,放学后,只要时间能赶上,我总爱跑到书场里去听一段。在听完之后,那书里的人物,人物的行为,以及书里的唱词(鼓书是连说带唱的),我大体上都能记住,有时还模仿说书人的调子哼哼几句。为什么听一遍就能记住了呢?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形象”在脑子里留下了印象。我们读的书全是文言文,许多字又是生字,语言既枯燥,生活又遥远,所以读起来记起来确实非常难。我接受了听鼓书的启发,在听老师讲课时,主要听他讲“故事”,只要记住是什么“事情”,那些古老的、刻板的内容,也就有些印象了。比如:“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利于吾国乎?”这些与日常口语毫不相同的语言,只要能想到一个有学问的老头子去见一个国王,国王向他问话,记起来就比较有依傍了。

另一个方法是借助于听觉:我们那个教室里共有三十多个学生,一旦朗读起来,嗡嗡然相互干扰,有时连读数遍而不知所云。每到这种时候,我就不再读了,而是集中精力听别人读。别的同学一边读着,我一边强记着,这样听一遍,有时比自己读一遍印象还深。同学们见我不读,以为我在“偷闲”,所以总感觉我读课文的次数比他们少。有一次学刘禹锡的《陋室铭》,这篇文章很短,我只在老师讲课时认真地看了几遍,尔后全是通过听同学们的朗读而默默记下来的。第二天早上背书时,我匆匆看了一遍之后,便到老师跟前无误地背了出来。这件事曾使我的同学们称“奇”。

再一个方法是靠抄写和默写:王老师很会教我们节约纸墨,每天写大楷的空行里,他都让我们写上小字。我经常利用这个机会,把当天学的新课文抄写在大楷本上。这样抄过一遍,不但练了书写,熟了生字,也非常有助于对课文的记忆。但抄写并不能证明自己已能熟记课文,要检验它,最好是默写一遍。到了学习的后期,年龄大了些,学习的自觉性和迫切性都比过去加强了。我们共学了《古文观止》中七十多篇文章,对学过的每一篇古文,我都是默写过的。我默写这些文章,有时是在课堂上,而更多的时候是在床上——即在黎明醒来的时候,一个字一个字用手指在肚皮上划过的。所谓“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立志时”,我在这段学习时间里,在那雄鸡报晓的时候,也是立过一点志的。

由于我背书比较得方法,再加上确实也用过些功,所以我的背诵在全班是数得着的。头一年,我们这个班共读了《上论》、《下论》、《中庸》、《大学》、((幼学琼林》(一、二册),还学了一本《常用尺牍》,在年终“包本”的时候,我把七本书捧在老师的案头,老师提到哪里,我能背到哪里。由于我能背诵如流,连十分严厉的王老师也是以笑脸相赞许的。

事后看来,那时的背诵还是属于不大理解的死记硬背。但这对我后来的学习很起作用。当我后来在部队当文化教员时,再重新学习这些文章,便方便得多了。记得我在一期教师训练班上课时,由于我在课堂上朗朗地成篇成段地背诵一些古文,使得那些未来的教师们也都十分称羡。

五、写日记的秘诀

虽然我们读的是“私塾”,但也按“星期”安排课程。每星期五的下午,是我们的作文课。同学们大都怕作文,每到星期五,不少人都说“愁人鬼来了”。

我不大害怕作文,因为作文是老师出题目,只要有题目,我就可以根据老师的意图较顺利地写出来。我害怕的倒是每隔一天的日记,因为日记是要自己选题目的。我们生活在乡下的小孩子,接触事物非常少非常少的,哪有什么东西供自己记呢?所以我在写日记时,发生过不少笑话。

乡下流行着一首儿歌:“小白菜呀,点点黄啊,出生两岁没有娘啊。跟着爹爹还好过呀,就怕爹爹娶晚娘啊。娶了晚娘三年整啊,生个弟弟比我强啊。他穿新来我穿旧呀,他吃肉来我喝汤呀!”根据这首儿歌,我编过一篇日记,说邻居有个男人,死了妻子,又续娶了个老婆,虐待前房生下的孩子。这样的日记,居然也能让王先生打个“良”字。

但也有写得使王老师啼笑皆非的。那是一首民谣:“乡下人,去赶集,拿着木瓜当黄梨,咬一口,

酸唧唧,拿回家哄他小二姨。”我又根据这个民谣编了一篇日记,说在逢集的时候,我见到一个乡下人,买了一个木瓜当黄梨吃了,一口咬下之后,原来是个酸的,他又舍不得丢,就拿回家哄他二姨去了。王老师在批改这篇日记时,把我叫到他跟前,问我:“这是你在街上看到的吗?”

我说:“是的。”

“伸出手来!”王老师对我也不客气了。

我只好伸出手。

啪!啪……在我手心打了五板,王老师反而笑了:“真能说瞎话,乡下人不认识木瓜和梨吗?”老师这一笑,我也忍不住了,但我不敢看老师,只好把头低下。王老师在这篇日记后边批了两个大字:“笑话!”

有时也有例外。一次写日记,确实没东西写了,一下子想起一张年画来,那画上画了一个小猪救母猪的事。画面共有四幅:一幅是小猪吃着老母猪的奶;第二幅是老母猪被屠人绑走了,小猪在后边嚎叫;第三幅是屠人把刀放在老母猪身旁,屠人离开;第四幅是小猪偷偷把屠刀衔走,屠人走回而受了感动。这本来是个无稽的编造,我又大着胆子把它搬到日记里,说我看到一个小猪衔走了杀老母猪的屠刀,而后又加以发挥,说猪尚知救母,而世上有些不孝之人,连这小猪也不如。谁知这篇日记却获得王老师的好评,他写了很长一段评语,说我能触景生情,可为不孝者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