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世界教育艺术大观·百年教育人物传记第42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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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名人往事(2)

科学界人士大多知道周培源与爱因斯坦有“交谊”,知道周培源是相对论专家,因此,陈伯达抓“自然科学领域里的斗、批、改”,“就要把自然科学领域中最大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爱因斯坦批倒、批臭,永世不得翻身!”陈伯达自然知道,周培源是最重要的一颗棋子,如果周培源批判爱因斯坦,群众不用发动了。于是,他大讲批判相对论的重要性,号召大家从科学上、哲学上把爱因斯坦打倒。要做到家喻户晓,中、小学生也要学相对论,打倒相对论。

这些话我们今天听来会觉得荒谬、可笑,想必周培源当时就觉出其荒谬、可笑了,他表态:“狭义相对论已被事实证明,批不倒。广义相对论在学术上有争议,可以讨论。”

私下里他同学生交流看法:“讨论,也是物理学家的事。”陈伯达所以要下力攻克周培源这个堡垒,是因为此前他已了解周培源的基本态度。

1969年10月,中科院“批判相对论学习班”撰写了《相对论批判》一文,又召集周培源、吴有训、钱学森等人及青年物理工作者座谈、表态,自然有拥护者,也有反对者,轮到他发言时,他只介绍爱因斯坦生平及与爱因斯坦的交往,可谓不动声色,但当他听说此文就要在《红旗》杂志公开发表时,他沉不住气了,找到主持会议的中科院副院长刘西尧明确表态:“批判相对论的文章不宜刊登在《红旗》杂志上,否则,将来我们会很被动。”

回到家他很生气地对女儿如玲说:“简直要闹出历史大笑话了!”

后来,陈伯达因拥戴林彪当国家主席,很快就倒了台,批判爱因斯坦、批判相对论终于没有酿成小学生都参加的全民运动,否则真是历史的大笑话,是民族的大耻辱,那耻辱对民族心理和后代人的影响,可能不亚于鸦片战争、《南京条约》。

周培源顶住了,他不仅坚持“不批判”,我们还可以看到他是怎样在力所能及范围内“反批判”的,譬如“提提醒、点点火”。这是他的智慧,可能也是无奈之举。

1972年,杨振宁回祖国大陆省亲,周恩来总理设宴款待,周培源作陪。若论杨、周关系可谓两代世交,三重情谊。1929年秋,两人初相识时,杨振宁随母亲自上海乘火车到北平清华园与父亲杨武之团聚,而受杨武之之托一路照顾他们母子的,正是留洋归来的周培源。当时周培源应清华大学校长罗家伦的邀请,返回母校担任物理系教授。这时他已离开祖国五年之久了。在去宜兴看望双亲之后,他乘车北上,行前他的同事与朋友——清华大学数学系教授杨武之,请他将杨的夫人和长子带到北京。那时杨振宁喊他“叔叔”。一个27岁的应聘教授与一个年仅7岁的小学生,一路上谈笑甚欢,成了忘年之交。这位后来据说爬过清华园中每一棵树的淘气男孩名叫杨振宁。十几年后,杨振宁考进西南联大物理系,成了周培源的学生。西南联大时期,杨振宁主攻理论物理,学习了周培源三门课程:力学、流体力学和相对论,两人有师生之谊;杨振宁的硕士导师是统计物理专家王竹溪,而王先生又正是周培源第一号大弟子,杨是学生的学生。所以,虽贵为诺奖大师,却能几十年如一日对“培源师”取恭敬之势。而后杨振宁到美国留学任教,1965年与李政道一起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

1973年7月17日下午,毛泽东接见又一次来访的杨振宁,这是当时中国的最高礼遇。周恩来陪同接见,周培源作为中国物理学界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也享受了随同接见的殊荣。

那天,周培源携带着笔记本,像学生一样认真地做记录。一见毛主席的面,便情不自禁地沿用当时的敬语,说:“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毛泽东头脑清醒、谦逊,在科学家面前回答说:“这句话不对,不科学。没有万寿无疆。”周培源真诚地回答:“这句话表达了全中国人民热爱毛主席的心意。”当周培源说到以前曾教过杨振宁,现在则要向他学习时,毛泽东便对周培源说:“你现在落后了吗?”周培源颇为无奈地回答:“很落后,后来居上。”

周总理与周培源也有很亲密的友谊,外事活动中,周总理常称其“美国通”。尽管比周培源年长5岁,却常常随了众人喊他“周老”。

席间,以这样的关系自然是“酒逢知己”,娓娓长谈,后来谈话内容得到毛主席肯定:“杨振宁讲话实在。”

杨振宁向周总理指出:“中国重视理论和实际的结合,这很好,在经济比较落后的条件下也是必须的。但目前理工科大学不重视基础教学和理论研究,这是目光短浅的表现,应引起重视,科研机关也存在不重视理论的倾向……

十几天后,周总理接见任之恭、林家翘等美国华裔科学家,当面指示周培源,把北大的理科基础教育抓起来,“有什么障碍要排除,有什么钉子要拔掉”。

此时,中国的基础理论研究陷于停滞,“实验室车间化”、“学校工厂化”是普通现象,科研人员下乡种地,譬如北京大学与中科院等4单位组建的“基本粒子组”,“文革”前在粒子物理一些领域有了突破性进展,建立了“层子模型”理论,站到了国际前沿。“文革”开始,高崇寿、何祚麻等青年学者均遭冲击,下放劳动,一下子拉开了与国际同类研究的距离。理科无用、知识无用,科研人员打扑克、下象棋,许多人转了行,文革前跟随周培源做湍流理论研究的黄永念,被分配到宁波渔船修造厂当了模具钳工……

“旧中国本就非常虚弱的科学基础”面临生与死的问题。

有总理指示,周培源如同得到尚方宝剑,以积极姿态“重整山河”,并在《光明日报》发表文章《对综合大学理科教育革命的一些看法》,如空谷足音传达了知识分子心声,在教育界引起很大反响,但很快就遭到“四人帮”的攻击,张春桥、姚文元在上海组织了围剿周培源的文章,声言要揪周培源的后台……

直到1977年“四人帮”垮台后,杨振宁先生才得知自己“进言”的连锁反应,他在笔记本上写下这样一段话:“大家对周培源很佩服,因为他不怕压。”

在20世纪中国那些特殊年月里,向以科学为本、教育为本、且善气迎人的周培源,不得不走到时代的风口、湍流的漩涡,站到政治思想理论的前台,为科学正名,为真理发真言。“四人帮”倒台后,为廓清、匡正种种“左”的观念,他先后发表了《以马克思主义哲学为指导加速发展我国科学技术》(与郭罗荃、武际可合作)、《访美有感》和《决策的科学化民主化》,对高校教育及改革、三峡工程的决策论证,进行了有益的思考与探讨。

据北京大学武际可教授介绍,其中《技术》一文,曾七易其稿,写作历时一年半,发出几百封征求意见信,《访美有感》也请一些老教授座谈意见,体现了一丝不苟的科学态度。1991年,周培源在一次会议上,将自己一生走过的道路概括为16个字:独立思考,实事求是,锲而不舍,勤能补拙。

在为那个星斗满天的学术讨论会举行的酒会上,周培源身旁一位着红色丝绸上衣、坐在轮椅里的女士,正是周培源的老伴、清华附中退休外语老师王蒂澂。

王蒂澂可谓“北人南相”,面容清秀、雅丽,性格却是北派:大气、洒脱,而且灵性。周培源一生,师友无数,无论清华、北大,还是昆明及至美国,他的家都是欢声笑语的聚会中心。

北大燕南园,他的家可以推门而入,1952年院系调整后,周培源先后担任北大教务长、副校长、校长,每天都有师生来找,人不在,就在客厅等,喝茶、看书自便。

昆明西山,林徽因、梁思成、陈岱孙、金岳霖、张奚若,一班好友,三五相聚,情笃意厚。周如苹说:“我们以梁爸、梁姨、陈爸、金爸称呼,他们之间的友谊两个字:纯洁,根本不是电视剧里演的那样。”

美国的帕萨迪那是加州理工学院所在地,有两年多时间,留学生林家翘、钱学森、钱伟长、郭永怀等周末都到周家相聚,谈学问、说国内局势,钱伟长、郭永怀两位因观点不同常发生辩论。

王蒂澂几十年大方待客,为人热情,就连燕南园居委会的老阿姨都说:“王老师对人可热乎啦,拉着你的手问长问短,说话斯文有分寸。”

被北大老学生们特别称道的是,周培源因工作同某人发生争执,回到家,她从不多嘴“助兴”,而是做了好饭菜送到某人手中,也让人心生嫉妒:“吵嘴的有好吃的,不吵嘴的反倒没份!”

周培源当年在清华园是翩翩美男子,因风流潇洒与陈岱孙、金岳霖并称“三剑客”,但性情上他不像陈先生那般不苟言笑。常开怀大笑,随和平易,正如梁从诫所说,“在他身上,看不到在其他‘大知识分子’那里有时难免的‘名士派’作风和某种怪癖。”

他西学多年,生活中自然会有印记:

譬如周家,不仅没有清规戒律,而且还是“没大没小”。小女儿周如苹,生就几分男孩性情,她十多岁时,一位学生正与父亲说话,她从背后以百米冲刺速度飞奔而来,跳鞍马般蹿到她老爸肩上,多亏周培源求学时是清华运动健将,不然六十多岁的人难挡这小牛犊似的蛮劲。

再者,周培源是个整日把“爱”挂在嘴上的人,女儿说他“一天到晚爱来爱去的”。譬如他说自己有“五朵金花”——4个女儿加一个老伴,然后是顺口溜:“老大我最疼,老二我最爱,老三我最宠,老四我喜欢。”“文革”时,红卫兵大字报“打倒周白毛!”从海淀贴到西直门,平日里他无所顾忌:“我是周白毛、周招待,我们家阴盛阳衰”……女儿评价他:“有思想、又幽默”。

宜兴老家要搞他的“纪念故居”,他千拦万阻,同两个妹妹一起将26间祖屋捐献当地政府做“科普站”,还进行了公证。

解放后,他属“高薪”人士,月有结余都送到了琉璃厂,收藏大量元、明、清字画。20世纪80年代末,周培源对女儿说想把古字画捐出去,女儿是“不管主义”:你跟王蒂澂同志商量吧!其时,王蒂澂同志正在住院,捎话来“想捐谁就捐谁吧!本来就是国家的”。结果145件据说价值上亿元、明、清字画捐给了无锡市博物馆,得到一张证书和十万元奖金。随后又分别向夫妇俩的小学、中学母校再捐那笔奖金。

出手如此之大,但日常生活又非常节俭,周如苹说:“有时从我嘴边掉下的饭,爸爸都要捡到嘴里吃了。”女儿的好朋友欧鲁平第一次到家里来,看到大名鼎鼎的科学家竟穿着一件有洞、露肉的跨栏背心,科学家说话了:“不好意思,不知有女士要来”——他不好意思的不是破背心上的洞,而是他的绅士风度。看来,西学之人也有呆子。

他的“死板”、“教条”也很有名,女儿如玲决定自费出国留学,科学院领导建议“公派自费”,在待遇上有些保障,他这为父的坚决不同意,于是周如玲凭兜里80美元打天下。可一旦学成,安居就业,几乎又成了老爸的“美国办事处”,找资料、买实验配件、迎来送往。那次,他让两名博士生李永贵、黄超光到美国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可经费、旅费无从报销,父亲又把这个任务落实到女儿头上……

他自己出国开会在经费上精打细算,多做巴士少打的。那年他85岁,住在德国一家小旅店,为了少交一天住宿费,不顾旁人劝阻,中午退房,然后坐在街头长椅上,困得打盹,回国后反向财务退款。

如今,周培源早已离我们而去,但还有无数人怀念他的翩翩风采、他的平民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