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毓琇是20世纪著名的科学家、卓越的教育家,又是一位多才多艺的文学家。作为科学家,他在1972年得到国际电机及电子工程师学会的兰姆金质奖章,2000年又得金禧奖章;作为文学家,1976年世界诗人大会授予他“桂冠诗人”的称号;作为教育家,他曾在中国和美国多所大学任教。
顾毓琇年轻时曾受教于著名的学者钱基博,钱基博写的古文胜过了林纾,而林纾是第一个将西欧小说译成古文的国学大师,据说他曾因此提出辞职让贤,也就是让位给钱基博。钱基博的公子钱钟书是世界闻名的小说《围城》的作者。
1915年顾毓琇进入清华学校,后改大学。他在清华受教于国学大师梁启超,梁启超曾将西方文学理论应用于中国诗词的研究,例如他讲《情圣杜甫》时说:“这类诗的好处在真,事愈写得详细,真情愈发挥得透彻,我们熟读它,可以理会真即是美的道理。”在清华大学时,顾毓琇和同学闻一多、梁实秋、熊式一等组织了清华文学社。
梁实秋是中国第一个把莎士比亚全集译成中文的学者。顾毓琇为他写了一道《南歌子》,前半首是:文艺复兴也,佳音在那边。
莎翁巨著译文全。
功不唐捐,终为国人先。
1923年,顾毓琇在清华毕业,去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学电机工程。1925年获学士学位,1926年获硕士学位,1928年又得到科学博士学位,论文是关于前进及后移变数的,后来这个变数被称为“顾氏变数”,又称“顾氏变换”。他是第一个在美国得到科学博士的中国留学生。
1929年回国后,顾毓琇在浙江大学电机系任教授兼系主任。1931年回北京清华大学任教,和许多著名学者时相过从,如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胡适,顾毓琇在他逝世后写了下列诗句:
箴言永在作新民,
风气开来仰哲人。
欲使文章成白话,
却离世俗出凡尘。
又如哲学家冯友兰,顾毓琇为他写了一首绝句:
泰山霞举忆游踪,
贞雪千年伴古松。
两度登临尘虑去,
俨然道骨御仙风。
和历史学家陈寅恪,顾毓琇谈到了旧游的事:
山色湖光孰与京?
昆明讲学待清平。
衡峰赏月星明灭,
蒙自泛舟客醉醒。
和诗人吴宓,顾毓琇写了纪念他的诗句:
千古多情吴雨僧,
遗诗墨迹赠良朋。
清华讲学诸生悦,
西蜀传经众艺能。
在作家林语堂出任新加坡大学校长时,顾毓琇写了送别诗:
已有文章传海外,
今开黉学到天南。
大同只待太平世,
真理原从饱学探。
顾毓琇继承了先人的文化传统,接受了名师的指点教育,和当代名流学者多有交往,因此不但成了一位杰出的科学家,而且是全世界的桂冠诗人。
此外,顾毓琇1938年被任命为教育部政务次长,后为当时的教育部长陈立夫写了下列诗句:
四书道贯之,
七十古来稀。
未老头先白,
唯生论共知。
唯生论的哲学和诗合为一体,诗人也就成为哲学家了。1944年顾毓琇被任命为中央大学校长,他为抗日战争时期参军的女大学生写下了鼓励投笔从戎的诗篇:
好男谁说不当兵?
好女今朝亦请缨。
红玉临戎振士气,
木兰报国逞豪英。
爱国之情溢于言。他清华大学的同学孙立人成了中国远征军在印度缅甸的司令官,顾毓琇在1943年去印缅参观时,写出了下列爱国的诗句:
兰伽师训扬三竺,
缅北功高震昊天。
抗战胜利之后,他于1950年赴美讲学,先后在麻省理工学院和宾州大学任教授。宾州大学是电子计算机的发祥地,顾毓琇又把科学和诗融于一炉,科学不但和工程共飞驰,而且和诗比翼齐飞了。
在顾毓琇的诗词中,我们还可以听到世纪走过的脚步声,如第二次世界大战、原子弹的爆炸、月球登陆;可以看到世界的名胜古迹,如中国的南京、英国的牛津、美国的哈佛;可以见到国际的风云人物,如法国的拿破仑、美国的罗斯福等。英国诗人说得好:一粒沙中见世界,一小时内见永恒。从《顾毓琇诗词选》中,我们可以看到20世纪的缩影。
顾毓琇一生多彩多姿、多才多艺。他本身专攻电机,但他对戏剧、文学、音乐……等无一不精,可说是一位硕学通儒。他年过四十才开始作诗词,近五十余年来,诗歌词曲创作已有七千多首,古往今来的多产诗人,只有南宋陆游可与之相比。但陆游除诗词之外,并未涉及其他科目,而顾毓琇在国内公务之烦忙,以及在国内外教学之严谨,不可能有太多时间花费在诗词吟咏上面,以一位“业余”诗人,能有如此创作,实属不易。
顾毓琇的诗词范围极广。在他的采笔之下,无物不可入诗,无事不可入诗,无人不可入诗,无地不可入诗,宇宙间万事万物皆可入诗。他的诗豪放者有之,清丽者亦有之,不偏重于一体,如百川汇流而纳于海,顾诗乃一大海,包罗万象。
顾毓琇的诗词有东坡遗风,行住坐卧、俯仰之间随手拈来即是一诗一词。顾毓琇的诗词更兼有其他各家之所长,正如他所和的各家作品一样。他和的唐人诗,有五十余家之多,其中以和李白、和杜甫,和王维、和孟浩然、和杜牧、和李商隐等为最著。词曲方面以和清真词、和淮海词、和梦窗词,以及和云林乐府及和东海渔歌等。在其所和的诗词方面,有时和得非常逼真而切贴,可说是和得入木三分,但有时亦加以赞美,或加以注解,更有反其意而和者。如顾毓琇的《满庭芳》:
云淡天阔,
孤篷小艇,
棹过烟渚沙汀,
琵琶傅怨,
江上数峰青(淮海句),
独有骚人旅客,
披霜起,
凉露催寒,
征途远,
玉门暂驻,
仰看一天星。
……
顾毓琇的诗词是有自己的风格和韵味的。有人评论他的诗词是意重、景大、情拙。顾毓琇在自己论文艺创造理论时,亦以重、大、拙为批评标准。顾毓琇诗词有两点值得引介:一为格高,一为性灵。
古今之诗人词家,格调各有不同,但能以气格高雅、意境隽永者不算太多,其中佼佼者当推陶渊明、陈子昂、王维、李白、杜甫、苏东坡。词的方面,亦以东坡、清真、白石等为翘楚。
顾毓琇诗词,很多是撷取精英,吸古人之汁液而消化之,再以自己的方式去含英吐华。他虽身在尘埃之中,但心却在尘埃之外,所以他“江海寄此生,行旅得欢愉”“事成固由天,事败在不豫”“风雪庇吾庐,日月称我意”“山高风自清,云淡月常白”。
他这种淡泊宁静、心胸疏朗的人生哲学使他寿登期颐。陶渊明的诗:“冲穆澹远,妙造自然”,顾毓琇说他学陶诗,乃学其“拙”,但陶渊明无顾毓琇之高寿。
顾毓琇足迹行遍环宇,“披云缩地寻常事,朝发长安暮玉关。”《飞渡天山》,他的记游诗词,格调高亢,清越雄健,如《水龙吟》下半片:
回首太平飞剪,
掠天风重洋虚缀,
东经弱水,
寰瀛烽火,
珍珠为碎、
西越驼峰,
须弥直上,
昆仑容易。
待地中海上,
云端怒吼,
洒苍龙泪。
同时他寄情于杳渺天外,望空凝想,神思璀灿,在《秦娥令》中有:
“旋转乾坤星斗耀,
翱翔飞剪太空人,
太空人,
奔雷闪电,
登月前行。”
“乞巧双星灵鹊渡,
嫦娥含笑白云开,
白云开,
银河雪耀,
玉宇琼台。”
“太空跳出云烟,
让星辰门妍。
这些旷远俊美的思维,与陶渊明又有不同。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时,只能“悠然见南山”,而顾毓琇闲坐书斋内却可悠然见广寒——“喜见广寒宫里太空船。”
顾毓琇长于佛理,他心有禅机,诗有禅味:
笔从空中来,
又从空中往。
另又有两阕《临江仙令》:
梦里山川身是客,
来鸿去雁天涯,
长空万里散朱霞,
神仙留翰墨,
富贵若云沙。
跳出红尘生死海,
涅槃妙有真空,
双修悲智达孤峰,
青云明圣境,
碧水漾春风。
在这短短的两阕词中,可看到顾毓琇参透人生,妙悟人生的真谛,语意冲淡超逸,与王维《终南别业》诗中间四句:“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有异曲同工之妙。王维亦对于佛理、诗、书、画、音乐……等无所不精,顾毓琇与王维极为相似。
顾毓琇诗词另一特点是性灵。这里的性灵和随园所谓的“诗主性灵”稍有不同。所谓性,是诗性,人有人性,诗亦有诗性。人性各异,诗性亦各有不同,但最主要者要有灵——有灵性。广义的说,是要有灵气、或灵境、或灵巧、或灵秀等。一首诗词没有灵性,则如枯枝败叶,不成为诗。举例来说,“柳絮飞来片片红”不是诗,上面加了一句“夕阳返照桃花渡”,便有点灵性了,是诗。
顾毓琇是性情中人,对人、对事、对景物,都能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如《岁朝寄母》中有句:
岂有男儿难养母,
竟无高阁可怀椿。
又如《先父六旬纪念》:
年年一掬孤儿泪,
郁郁泷冈墓草深。
一片孝思之心,溢于言表。顾毓琇对王婉靖亦是情深义长,常有诗词相赠,《浪淘沙》——甲辰中秋寄婉靖:
凉露又滋滋,
斗转星移,
中秋明月最相思,
万里归来长作客,
两地分离。
玉笛谱新词,
蝴蝶双飞,
阴晴圆缺本无私,
也是微云河汉淡,
独赏霜姿。
此诗望月兴怀,抒寄离情,与杜审言《望月有怀》及杜甫《月夜》颇为近似。另顾毓琇的《怀亡女慰慧》四首之一:
客病驰思念转空,
飞桥远挂故乡虹,
昙花一瞬檀香散,
梦断千山万水中。
读后使天下父母皆为之同情。这些诗词,表达人间的至情至性的流露,充满灵性。表面看来是家常语句,但正因为如此,才能感人至深,亦正如淮海、小山之词句:
“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
王婉靖善绘事,每成一画,顾毓琇常加以题跋,诗集中有十数首之多。《题婉靖画》绝句五首之一,松下老人:
心闲意自适,
坐对白云飞,
常得青松伴,
孤山野鹤归。
另一首:
随意一挥手,
直开万古心,
青山弯绿水,
天籁是知音。
这些题画的诗,诗中有画,诗中有禅,读后令人悠然神往,充满灵性。其随笔和感怀一类的诗词亦是如此,不但有灵气,而且有灵境。如:
午夜人声静,
空山鸟语稀。(《天心》)
独钓烟波千万顷,
风清月白自年年。(《乙未岁寒杂韵二十首》)
再如《浣溪沙》(用王静安先生韵):
飞瀑垂虹送晚曛,
疏星淡月半天云,
寺钟隐约报黄昏。
偶御清风追日月,
欲穷瀛海避沙尘,
等闲心事作山人。
将自身之感情,融于大自然中,空灵闲远。与原词最后两句“试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此中人”遥相呼应。顾毓琇之词,有悲天悯人之心,但内心却有一种力量去挡住那无可奈何之情。
顾毓琇生逢乱世,一生为国为民,时时关怀国事,抗日战争时期,他要“漫卷诗书乐请缨”(《请缨》)。更要“欲凭肝胆报炎黄”,使得“民族中兴日月光”(《和柳翼谋先生》)。八年后,他在《沙坪坝喜闻日寇投降》有:
八年涕泪愁何在?
万里江乡梦亦疑。
明朝巴峡楼船下,
长跪萱闱诉别离。
这与杜甫《闻官军收复河南河北》诗一样感人。其后,顾毓琇执教于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及宾州大学,课余尝以诗歌自误,数十年风霜,积得诗卷盈尺,除记游外,大多为思乡怀友唱和之作,以致“闲吟白了少年头。”。但“追怀六十年来事,汉月依依入梦中。”,家国之恋,无时或释。人有灵性,诗亦有灵性,“满天星月叩灵襟。”。其性灵之表达已至圆融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