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主持商务印书馆而闻名遐迩的张元济,本是前清翰林,他在取得功名、踏上社会之初,就遇到了戊戌维新。他曾为变法出谋划策,而风云变幻后的结果,却是“革职、永不叙用”。但这一时期所确立的“要实行新政,必先启迪民智”的观点,成了他终身的奋斗目标。此后他便投身商务印书馆,办图书馆,以出版物哺育一代代知识分子。一位淡泊的人,一生却充满了传奇。清帝光绪于1898年6月11日诏定国是,决定变法。两天以后,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以“国是既定,用人宜先”,上奏折“密保维新救时之才……委以行新政而图自强”。徐在“密保人才折”中推荐了五人:康有为、黄遵宪、谭嗣同、张元济和梁启超。他对张元济的推荐语为:“刑部主事张元济现充总理衙门章京,熟于治法,留心学校,办事切实,劳苦不辞。在京师创设通艺学堂,集京官大员子弟讲求实学,日见精详。若使之肩任艰大,筹划新政,必能胜任愉快,有所裨益。”光绪帝立即命康、张两人于6月16日预备召见。
当日黎明,康有为先被召入,一小时后退出。尔后再召张元济进入勤政殿的东偏室。光绪先问通艺学堂有多少学生,学什么功课。张元济回答先学英语及算学。光绪说外交事关紧要,翻译一定要重视,现在讲求西学的人太少。又问有没有开设铁路课程,张元济说通艺学堂没有开,将来开办大学堂,必须设立。皇帝的声音颇低,但是语气和蔼。他不断叫张元济畅所欲言,不必有所戒惧。张元济见气氛较为宽松,就大胆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说必须赶紧预备人才,洋工程师断不可靠,应该责成大学堂认真造就。张元济建议光绪注重翻译,确是关键所在,如果驻外公使、领事都能得人,外交一定会渐见起色……张元济还请皇上坚定变法意志,不要听信异说;希望延见群臣,宣传提倡变法之要,以减少阻滞……
皇帝着意倾听,不知不觉谈了很多。召见的时间不到三刻钟——这对品级很低的年轻官员已是一次特别的恩遇了。因为按规矩,非四品以上大臣,是不能召见的。
9月5日,张元济又给光绪帝上了一份主题为“时局艰难,变法自强亟宜痛除本病;统筹全局,以救危亡而成盛业”的奏折,全面陈述了他对变法的见解,并对今后的国家行政、政权建设,提出了五项建议,每项有详细的要点和步骤,全文七千字。此时已是百日维新的后期。张元济其实对变法的结局已有所料,但仍然提出了如此之多的建议,不仅十分大胆,主要还是出于一种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坚韧品性;另一方面,也是为报光绪的知遇之恩。
9月21日,慈禧再度垂帘,光绪被软禁,变法失败。此时,一介儒生的张元济居然又去见了李鸿章,声称,如今太后和皇上意见不合,或许会对皇上别有举动,此非社稷之福,中堂大人一身系天下之重,若能说句话,或可有转变希望。老谋深算的李鸿章被惊呆了,睁大眼睛看着张元济,什么话也说不出。张元济黯然退下,不再多说。
谭嗣同等六君子遇害后,一时间天天有人被抓。外面也谣传马上要逮捕张元济。为不让在家老母受惊,张元济就天天到衙门上班,早到晚退。一个半月后,张元济与王锡蕃、李岳瑞同处“革职,永不叙用”。张元济见到官报,送给母亲看。母亲处之泰然,说了句“儿啊,有子万事足,无官一身轻。”
11月初,张元济举家离京到上海,开始了另一种与以前完全不同的生活。
他晚年曾对儿子说,自己一生见到过5位第一号人物:光绪、孙中山、袁世凯、蒋介石和毛泽东。他觉得光绪虽然懦弱,但还是一位想把国家搞好的皇帝。他对光绪始终抱有难忘的知遇之情。
张元济一生不曾参加任何政党和组织,“君子不党”是张元济一生遵守的处世原则。
早在百日维新之前,张元济任刑部主事、总理衙门章京,被维新官员翰林院侍读学土徐致靖以“熟于治法,留心学校,办事切实,劳苦不辞”相推荐,与康有为同日被光绪皇帝召见,参与变法。可是张元济认为“余与长素(康有为)政见不尽相合”。他认为“今之自强之道,自以兴学为先”,没有一批维新的官吏及近代管理人才,新政无从谈起。特别是他看不惯康有为虚张声势的急进姿态,及百日维新中天天下新诏令这种漫无步骤又操之过急的做法,他在给光绪上的奏折中说:“虽曰变法,终涉皮毛而不能得其实际也,凡行事有一定秩序,非预为布置。握要以图。”此外张元济不能容忍维新人士道德上的缺陷。章太炎曾经这样评论维新人士的个人品质,他认为谭嗣同、杨深秀“卓厉敢死”,无可挑剔;而林旭轻薄“佻达”,杨锐“颇圆滑知利害”。在维新人士炙手可热时,巴结他们,向他们馈赠以求高升的不少,而杨锐特别热衷于此,“馈献者踵相接,今日一袍料,明日一马褂料,今日一狐桶,明日一草上霜桶,是以恋之不能去也。”张元济自然离他们而远去。虽然张元济在某些方面与章的看法不同,如林旭,张元济在与之接触中,感到他“绝无浮嚣气”。而对康有为的为人处事颇为反感,他在听了康有为在成立保国会时的演讲后,就对汪大燮说:“其意在耸动人心,使其思乱,其如何发愤,如何办法,其势不能告人。”这个看法自然带有一定的片面性,可是他说起康有为在刻书时,“惟每说及己,则称康学,而康字必大余字数倍”,以自夸炫耀,却是有根据的。因此在维新变法中,张元济不去依附康有为,不入康党,是公认的事实。在变法失败后,张元济是这样概括评价康有为的:“康固非平正人,然风气之开,不可谓非彼力。”
其实“君子不党”是我国传统道德的重要原则。孔子说过,“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为了保持社会的整体和谐。不能容许为谋私利而内争,而应讲求仁义礼让,处事公道。通过对张元济道德人格的剖析,可以了解中国一代开明知识分子的内心世界及人格特征。
变法失败,张元济受到革职永不叙用的处分。此后他决心不入仕途,投身于文化教育事业,以出版扶助教育为己任。先后有清邮传部尚书岑春煊邀他到邮传部任职,军机大臣瞿鸿禨保荐他出任学部左参议,民国初年袁世凯授意熊希龄组织“人才内阁”,请张元济出任教育总长,均被他谢绝了。在他建国后填写的干部履历表所述,“1906年清学部奏请开复原官,调入该部参事厅行走,又由外务部奏调开办储才馆,派充提调,因与唐绍仪意见不协辞职南返。”他一生坚守道德人格,不愿介入肮脏的官僚政治。“君子不党”这种对政治斗争的超脱态度,自然反映一名清末进士的内心高傲,然而他主张的“和平改革,勿伤元气”,又包含了他把国家、民族作为整体认识的合理内涵。
张元济从小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具有强烈的爱国主义思想。中日甲午战争以后,他积极参加维新变法运动,在上海首创通艺学堂,博采西学书籍,发行维新报刊。1898年6月,他受到光绪皇帝的召见,戊戌变法后被清廷革职,随后到上海致力于文化出版业。1903年进商务印书馆,任编译所所长,长期主持商务印书馆的工作。此外,他还先后主编和出版了《最新教科书》、《共和国教科书》等多种教科书。
抗战时期,张元济身处上海沦陷区,但他表现出了高尚的民族气节,拒绝同日本人会面,不与汉奸交往。抗战胜利后,又坚决反对国民党进行内战的政策。由于张元济经历了清末、北洋政府、国民党反动政府三个黑暗统治的时代,所以他渴望光明,渴望解放,对新中国的诞生,抱着满腔热情。他由衷地拥护中国共产党,拥护共产党的各项方针、政策,拥护毛泽东主席。
在海盐张元济图书馆的纪念室里,悬挂着一张毛泽东与张元济的合影照片。照片上毛泽东扳着手在讲解,张元济认真地倾听着。他们之间的交往,就是从这张照片开始的。
1949年9月,张元济作为特邀代表,以72岁的高龄,赴京参加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会议期间,他受到了毛泽东的接见,并对人民的休养生息、祖国建设等重大问题向毛泽东提出了许多宝贵建议,还代表商务印书馆与政府出版部门协商如何尽快地实现公私合营。
在所有出席新政协的四代人当中,张元济恐怕是唯一一个见过光绪、孙中山、袁世凯、蒋介石、毛泽东等“中国五位第一号人物”的人。毛泽东对他可谓极尽礼遇,不仅两次召见,而且10月9日全国政协委员会开会结束时,还亲自“送于门内”。
9月19日,张元济应毛泽东的邀请,由陈毅、刘伯承、粟裕等陪同,和毛泽东同游天坛。一路上,他们兴致勃勃,谈笑风生,合影留念。在回音壁古柏林休息时,毛泽东请张元济坐在他身边,询问他早年参加戊戌变法以及光绪召见时的情景,又问他早年在京做官时是否来过这里。张元济笑着说:“这是皇帝敬天之处,我那样的小官岂能来此?”毛泽东听了,爽朗大笑,他说戊戌变法失败,原因在于不发动群众,但也流了不少血,给我们留下了可以借鉴的经验教训。他称赞商务印书馆为人民出了不少有益的书,并说他读《科学大全》这书,学到不少知识;商务印书馆出的《辞源》,他在延安时总是放在案头,写作时常常翻阅。俩人越谈越融洽,一点没有拘束之感。当晚,张元济回到饭店后,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儿子问他的感受,张元济说:“我有点兴奋,今天见到了毛泽东主席,觉得毛泽东主席有学问,有胆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