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9月23日,中央研究院第一次院士会议在南京举行。在朱家骅、翁文灏之后,最年长的院士张元济致辞,在回顾了甲午战争、戊戌变法、军阀混战之后,他说:“抗战胜利,我们以为这遭可以和平,可以好好地改造我们的国家了。谁知道又发生了不断的内战,这不是外御其侮,竟是兄弟阋于墙。我以为这战争实在是可以不必的。根本上说来都是想把国家好好地改造,替人民谋些福利,但是看法不同,取径不同。都是一家的人,有什么不可以坐下来商量的?但是战端一开,完全是意气用事,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这是多么痛心的事情。”他呼吁:“我们要保全我们的国家,要和平;我们要复兴我们的民族,要和平;我们为国家为民族要研究种种的学术,更要和平。”
当天,美联社发出《内战破坏文化,张元济痛责陈词》的南京专电。上海等地的报纸也都报道了这一消息。蒋在内的国民党政要没有人作出任何反应,也许他们知道82岁的老人的发言初衷与政治无关。
9月29日,王芸生写信给张元济:“先生在中央研究院之言,正是人间正气、人民心声……今日中国之舆论,真可怜极矣,我们报人实惭愧万分。”
10月4日,黄炎培写信给他,“先生正论,大众称快”,问是否能在《展望》发表。
10月6日,张元济给萨本栋寄去60本发言稿的小册子,请转给各院士,信中自述开会之日,同人推他作为代表致辞,回到上海看到各报纸的报道,“多与原意未符,因追忆所言,印成小册”。大概张元济担心自己的发言被误解、曲解,甚至被利用,所以才会有此举。
到11月5日,费孝通还在《中国建设》北平版一卷8期发表文章称,认为张元济的讲话“是一篇大家应当读而不易读到的重要文献”,“因为张先生在这短短的致辞里,说出了现在生活在水深火热里的人民要想说的话;同时也以他学术先进、年高德劭的资格,对我们这些侧身文化界的后进发出衷心的警告和期待。他警告我们:学术不能在战火遍地中存在象牙之塔里。警告我们:不应当做埋头在沙土里的鸵鸟,不看血淋淋的现实……”
在中华民族生死存亡之际,张元济首先想到的是给青少年编一本书,唤醒中华民族的人格,以决死之心抵御强暴,抗拒横逆。1937年5月,商务印书馆出版过一本叫做《中华民族的人格》小册子,这是一代出版家张元济亲手编写的。当时,卢沟桥的枪声即将响起,上海也已在风雨飘摇之中,面对民族危机,他忧心如焚、寝食不安。书生报国一支笔,他首先想到的就是给青少年编一本书,唤醒中华民族的人格,以决死之心抵御强暴,抗拒横逆。他从《史记》、《左传》、《战国策》中撷取8篇故事,对原文作了适当的删节,译成白话文,并在每篇后面加以评点。8篇故事包括《公孙杵臼程婴》、《伍尚》、《子路》、《豫让》、《聂政》、《荆轲》、《田横》、《贯高》,所涉及的人物却不止上述九人,比如《荆轲》一篇就记录了田光、樊于期、荆轲、高渐离四个人的慷慨就死。张元济在《编书的本意》中指出:“我现在举出这十几位,并不是什么演义弹词里妆点出来的,都是出在最有名的人人必读的书本里。他们的境遇不同,地位不同,举动也不同,但是都能够表现出一种至高无上的人格。有的是为尽职,有的是为知耻,有的是为报恩,有的是为复仇,归根结底,都做到杀身成仁,孟夫子说是大丈夫,孔圣人说是志士仁人,一个个都毫无愧色。这些人都生在二千多年以前,可见得我中华民族本来的人格,是很高尚的。只要谨守着我们先民的榜样,保全着我们固有的精神,我中华民族不怕没有复兴的一日!”张元济编写《中华民族的人格》还有一个原因。他在1937年9月应《大公报》胡政之的约稿写过《我国现在和将来教育的职责》一文(现已收入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年新版的《中华民族的人格》附录部分)中说:“近几十年来,设学堂,讲究新学,如今国内的大学有了几十处,造就许多新人才,做成了许多新事业,国家受了不少的益处,但是在社会上迷漫着一种骄奢、淫逸、贪污、诈伪、鄙贱、颓惰、寡廉鲜耻的风气,使我国家糟到这样的田地,不能不说也是它的结果。”他认为这是当时的教育普遍“只注重新知识,将人格扶植、德性的涵养,都放在脑后”造成的,因此他主张教育要培养“艰苦卓绝的精神,高尚廉洁的节操”,从这个意义上,他甚至认为敌人的炮声恰好震醒了我们。很显然,张元济之所以编写这本小册子,就带有对症下药的意图。他的这一初衷在1940年3月26日写给胡适的信中说得很清楚:“弟于三年前辑有《中华民族的人格》一书,选自《左传》、《国策》、《史记》,凡十余篇,译为白话,意在供中小学校学生之诵览。颇慨叹近来人格之堕落,思从少年身上加以挽救。不料近来堕落日甚。”所以他编撰此书不仅有抵御外侮的意思,更有扭转社会风气、抵抗人格堕落的宏愿在内。这两者往往是难以分开的。
张元济在书中选取了历史上十几位慨当以慷、勇于就死、舍生取义的人物,倡导一种浩然之气。张元济在《中华民族的人格》里所选择的十几个人物,几乎无一例外都属于慨当以慷、勇于就死、舍生取义,他们的人格也是在他们的死亡中得到升华。他在每一篇故事后面的“批评”是全书的亮点,几句话就点出了这些豪杰人格力量的所在,他所仰慕的是:公孙杵臼死于忠,程婴死于信;伍尚之赴死,对父亲尽子道,对弟弟尽兄道,在他心中孝是人生的美德;“利其禄必救其患”是子路恪守的做人道理,所以朋友善意的劝说、阻止因此都无效,他认为这是子路的“见义勇为”,所以子路才会“结缨而死”,那么的从容不迫;以报仇著名的豫让报仇有道,宁可舍易就难,显示出“正直的精神”;聂政之死乃是“士为知己者死”,英雄本色;荆轲刺秦王不成,千古流传,殉难者中田光为守信而死、樊于期为仗义而死、荆轲为尽职而死、高渐离为复仇而死,他们都是“虽死犹生”;当天下已定于一,田横英雄末路,虽也可不死,但他知“耻”而死,五百多人本可不死,但全部殉难,他们心中都有一个“耻”字;贯高九死一生,忍受无数重酷刑,仅是为主人辩诬,一旦达成目的,立马就死,决不苟且,因为“吾责已塞”。
张元济本人一直很看重此书,他认为:国难日深,复兴民族,必先提高人格。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后,张元济曾无比感慨地在好几本《中华民族的人格》书前题辞:“一·二八”后,敌军欲亡我国,严禁此书,妄冀消灭我国人之人格。岂知消灭不,反益发扬。欣喜之余,书此记痛。
这是他在8月20日,即日本乞降后五日记的。9月4日,盟军在东京湾受降后二日,他再次在书前题辞:“一·二八”后日寇禁售此书,其用意可想而知。愿我国人无忘此耻,11月18日,他又一次在书前写下:孔子曰杀身成仁。所谓仁者,即人格也。生命可掷而人格不可失……张元济自己一直很看重这本小册子,早在1937年6月25日,他写信给住在庐山、尚未最后下定抗战决心的蒋介石,除了送上新出版的一部《二十四史》,还送了《中华民族的人格》一书,信中说:“国难日深,复兴民族,必先提高人格,元济近撰小册,冀唤醒一般民众,附呈一册,并期裁教。”到1940年他还要给远在太平洋彼岸的胡适写信,“乞赐小序,当俟再版时录入简端,借以增重。”直至1949年改天换地之后,他应邀北上参加新政协会议、开国盛典,期间还不断地将这本书送人。仅从他日记中不完全的记录,就可以得知他曾先后将此书送给张治中、邵力子、高汾、张难先、吴玉章等人。
张元济所倡导的“中华民族的人格”是几千年来史不绝书的英雄人格,虽不能成为普遍的人格底线,但仍有一定的现实启示。“中华民族的人格”是张元济何时都不敢忘怀的。早年他投身戊戌变法如此,主持商务印书馆、编印近代中小学教科书如此。抗战八年间,商务印书馆总管理处先迁香港、再迁重庆,而他则以董事会主席的身份留在上海,当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的铁蹄踏进租界后,他也坚持不向日伪当局注册,为防止日伪势力渗入董事会,他托故不开股东大会,仅以印行古籍等少量业务苦苦支撑下来。在他自己身上就很好地体现了中华民族的人格,即孟子所说的那种浩然之气。
孔子说:“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生以成仁。”孟子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张元济说这些都是塑造中华民族崇高人格的名言,无论如何的世变沧桑,这些人格底气、做人准则都是不会随着时间而化为灰烬,而却会在新的时代里获得新的内涵。一部二十五史从来都不乏慨当以慷的英雄,“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志士,无论面对外敌入侵还是专制压迫,国人并不是没有拍案而起的愤怒,长歌当哭的生命情怀,以及血性的反抗,舍生取义、毅然决然的选择。然而,我们同时也应该看到,由于人性的普遍弱点,趋利避害、苟且求生几乎是一种本能,从容赴难、慷慨就义也只能是少数人、个别英雄的选择,而很难成为芸芸众生效法的榜样。从这一意义上说,张元济所提出的“中华民族的人格”是几千年来史不绝书的英雄人格,是一种高调的要求,而不是一条普遍的做人的底线。鲁迅先生曾说过,“我们向来缺少单身鏖战的武人”。其实一个民族在关键时刻,更重要的不是一两个、乃至更多特立独行的英雄站出来,而是成群的普通人站出来。
当张元济在危急时刻倡导民族人格的良苦用心,怀抱对古老民族的真实情感,对今天来说依然不无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