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征农之所以要向周扬谈起关于“两个口号”争论评价的问题,一个直接的原因是当时出版不久的《文学评论》的一篇文章“批评了”他。这篇文章的题目是《评两个口号的论争》,作者是北京师范大学的教师杨占升。
所谓“两个口号”,是指20世纪30年代中国左翼文艺运动中提出的“国防文学”和“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前一个口号是当时在上海任中央文委书记的周扬提出来,后一个口号是时任中央特派员的冯雪峰提出、经鲁迅首肯后形成的。应当说,在当时反对日本侵略的大形势下,“两个口号”共同的目的是号召文艺界来推动和促进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但是,由于双方对形势的认识存在着分歧,其间又夹杂着一些宗派情绪(周扬和冯雪峰、胡风的对立),因而进行了一场争论。其后四十多年来,关于这场争论的评价,伴随着不同的历史背景,也有着截然不同的说法。到“文革”揭幕之际,江青和林彪合谋炮制的《文艺座谈会纪要》,将三十年代的左翼文艺运动污蔑为“文艺黑线”的源头,并将“国防文学”口号判定为王明右倾机会主义路线,以周扬为首的一大批成为“黑线人物”而遭到揪斗和关押。夏征农是“左联”后期的领导成员之一,主编《新认识》杂志,同时也是“国防文学”的拥护者,也成为“黑线人物”。
粉碎“四人帮”以后,文艺界拨乱反正的首要任务,就是彻底推翻江青在《纪要》中对左翼文艺运动的污蔑,重新评价“两个口号”的争论;而对在高校工作的教师来说,更迫切的要求是,如何对学生讲授三十年代的左翼文学。为此,1977年底至1978年4月,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北京师范学院三校联合举行三次左翼文艺学术讨论会。在最后一次关于“两个口号论争”学术讨论会上,杨占升等几位教师宣读了自己的学术论文。会后,主持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工作的陈荒煤,选定了观点不同的三篇文章,征得周扬同意,发表在《文学评论》1978年第2期上。杨占升的文章是其中之一。
杨占升文章的总体观点是,“两个口号”论争是路线性质的争论,“国防文学”口号同王明的“右倾思想的影响很有关系”,从“根本上抹杀了统一战线中的阶级界限,取消了无产阶级领导权”。客观地说,作为学术探讨,杨占升的观点自有其理由,是否正确,本应另当别论,但是在1978年“乍暖还寒”的季节,承载着“四人帮”把“国防文学”的口号绑在王明右倾投降主义路线上的颤栗的记忆,杨占升的观点哪怕再有说服力,也会引起一些人本能的反感,尤其是当年“国防文学”的倡议者和拥护者。更何况他还指名道姓地批评了夏征农。夏征农在信中谈到这个问题,并给《文学评论》编辑部写信反驳,也就顺理成章了。
杨占升是这样“批评”夏征农的:
然而问题更严重的是在鲁迅发表了《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以后,这种错误观点不但没有停止宣传,反而说得更厉害了。在夏征农主编的《新认识》第二期上发表了重要文章《文艺界的统一战线问题》,其中除对鲁迅批评国防文学的论点进行一一驳斥外,更加突出强调要放弃无产阶级领导权,说什么在统一战线中“显然标明以最前进的革命势力为‘主体’,领导其他各派”的主张是“偏面的”,“我们应该更公正地号召:统一战线的‘主体’并不是特定的,‘领导权’并不是谁专有的,各派的斗士,应该在共同的目标下,共同负起领导责任来。”……这能说不是一种右倾机会主义观点吗?值得注意的是:这篇文章不是属于某个个人的,而是该刊的“代表言论”,“是经过多数人讨论的”,是由该社“同人共同负责的”。还应该指出,当时文委成员之一,就是该杂志的编委。而周扬同志是当时文委的主要负责人,文艺界党的主要领导人,对于这种右倾机会主义观点没有给以公开的批评和纠正,这恐怕同他当时对这个问题的认识不无关系吧?
夏征农对这样的说法并不认同,因而在9月10日写下了一封五千字的“致‘文学评论’编辑部的”长信,随上面引用的那封信一同寄给周扬,对这种观点进行批驳。
在这封长信中,夏征农首先“对杨占升同志对待问题的态度”提出两点意见:1.杨占升同志的文章是以夏征农主编的“新认识”第二期发表的重要文章“文艺界的统一战线问题”,作为当时右倾机会主义路线的代表言论加以批评的。我回想了一下:这篇文章确实很重要。据作者告诉我是经过文委讨论作为“两个口号”论战的总结的。我写了一个“后记”表示完全同意这篇文章的观点。但文章不是我写的,也没有参加讨论。林彪“四人帮”横行时,也看中了这篇文章,硬说这篇文章是我写的,给我栽上“国防文学”的狂热鼓吹者和“围剿”鲁迅的罪名,在当时是无理可说的。现在,以英明领袖华国锋主席为首的党中央一举粉碎了“四人帮”,应该是说清楚的时候了。从杨占升同志的文章可以看出,他是知道“文艺界的统一战线问题”这篇文章产生的“内情”的。但是很奇怪,杨占升同志在指出这篇文章是更“明确”更“彻底”的右倾机会主义观点之后,对该文的作者,当时文委成员之一,不置一词,对当时“文委主要负责人”、“文艺界党的主要领导人”周扬同志却仅仅认为负有“对于这种右倾机会主义观点没有给予公开的批评和纠正”之责,反而特别强调“编辑室的话”,好像这顶右倾机会主义帽子注定要有我这个主编来戴。我认为这是不公平的,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
2.对于“文艺界的统一战线问题”这篇文章,我当时是完全赞成的,我现在也不认为这是一篇代表右倾机会主义观点的文章。杨占升同志对这篇文章的批评,实有“先入为主”、“断章取义”之嫌。杨占升同志的批评,集中到两点:一是批评该文对鲁迅批评“国防文学”的论点一一加以批驳;一是批评该文“突出强调要放弃无产阶级领导权”。我查了一下原文。关于第一点,我认为该文对“两个口号”论战是采取和解态度的,并没有对鲁迅论点一一驳斥。比如,文章一开始就指出“论战双方都是忠实于同仇的大战斗,都是希望采取一个最有效的战略而不肯苟且敷衍的”。不仅没有批驳鲁迅先生,而且对鲁迅先生连同郭沫若、茅盾先生一起加以推崇,同时间接承认了“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这个口号。该文对于有些问题,如“统一战线的目标问题”、“领导的问题”、“创作口号和中心主题问题”作了些解释,不能认为是驳斥而且也并不是专对鲁迅先生而发的。关于第二点,我认为该文并没有“更加突出强调放弃无产阶级领导权”。在“领导的问题”一节里该文首先指出“最前进的革命势力,必然是统一战线的中心”,最后又说“在不妨碍统一战线的发展上,谁的工作努力,谁能最有效地把工作推进,谁就能获得大多数人的拥护,谁也就可以发生领导的作用”。关于领导权问题,我想放在后面去说。在这里我只指出一点:杨占升同志不顾全文的意思,斩头去尾,只取其中有利于自己观点的几句话,给它戴上“更加突出强调放弃无产阶级领导权”的大帽子,这种文风我认为是不足取的。
随后,他列举了诸多材料,既否定了所谓的“路线之争”,也否定所谓“国防文学”放弃领导权的问题。
夏征农这封长信当然希望在《文学评论》发表,而周扬也的确转给了主持《文学评论》的陈荒煤,但是长信并没有发表。其原因是,陈荒煤收到稿子后,大约先给了编辑邓绍基。邓绍基看完后给陈荒煤写了一封信:荒煤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