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世界教育艺术大观·百年教育人物传记第13辑
15558800000013

第13章 特立独行的先生

我国现代高等教育的建立和发展,主要是向西方学习的产物。大致是清末民初学习日本,五四后学习美国,20世纪50年代后学习苏联的过程。1895年创办的北洋大学堂(天津大学前身)、1896年创办的南洋公学(交通大学前身)和1898年创办的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前身),可以视为是我国近现代高等教育的起点。比较显著的坐标,是北京大学在蔡元培手中完成了现代性的改造。在我国现代大学生长的过程中,造就了一批优秀的教育家和大学校长,如蔡元培、蒋梦麟、梅贻琦、潘光旦、张伯苓、唐文治、竺可祯、郭秉文、罗家伦、吴有训、傅斯年、茅以升、陈垣、钟荣光、刘湛恩、陆志韦、吴贻芳等。

事实上,每一所大学的成长都与教育家相连,如蔡元培、蒋梦麟之于北京大学,梅贻琦、潘光旦之于清华大学,张伯苓之于南开大学,唐文治之于交通大学,竺可桢之于浙江大学,陈垣之于辅仁大学,钟荣光之于岭南大学,陆志韦之于燕京大学,吴贻芳之于金陵女子大学等等。这些大师正是现代大学的人格化象征。他们在不同方向上的可贵探索,丰富着生长中的现代教育文化。

缅怀那个逝去的年代,最值得回忆的就是精神领域的成就,教育的成就,大学的成就,大师的成就。大学校长这一极少数极精英之群体,自然是最辉煌的一道风景线。提起北大的蔡元培、蒋梦麟、胡适,清华的梅贻琦、罗家伦,南开大学的张伯苓和东南大学的郭秉文,提起这些不朽的名字时,一种近乎宗教的情感会油然而生。与这些前贤并列,钟荣光当之无愧。Willian Ernst Hocking(前岭南理事,哈佛大学教授)在《岭南大学》前言中说:“岭南大学校史讲述了一个关于勇敢精神与冒险经历的极珍贵的故事。”钟荣光就是这段历史的代言人。

钟荣光29岁中举,在广州文场上大名鼎鼎,与刘学询、江孔殷、蔡金刚并称“四大金刚”。他的老友胡继贤在《我记忆中的钟荣光先生》中说,钟荣光中举后终日花天酒地、放浪形骸,嫖、赌、饮、吹,无所不会,做枪手、收赌规曾是他的生涯。

生于凋零之世,钟荣光又是血气方刚,性情潇洒,渐趋玩世不恭。他文采飞扬、逻辑缜密、观点新奇,老儒博士也为之惊诧,但钟荣光又不屑功名,不求闻达,却自设大馆课授徒众。课外兼为枪手,就是在贡院顶替别人入场,或者在邻位为考生代笔。当时科举作弊之风盛行,还有专门之经纪公司,钟荣光也从中获利。

1896年,钟荣光加人兴中会,成为早期兴中会会员之一。与孙中山一样,他也短发改装,示与清廷决裂。他从此一改过去放荡不羁的生活作风,戒绝鸦片;实行一夫一妻,和妾侍邓主依脱离夫妾关系,供她学习医科。

皈依基督教,使钟荣光精神世界更加超然。1907年6月17日,他因公进京,在京津路上,被袁世凯密探以革命党人罪名扣留。那时他在广东已有很好声誉,教育界问讯,就由南武学校校长何剑吾领衔联名具保,请求把他释放。35天后的7月22日,就以“查无实据”开释。但钟荣光对牢狱之灾并无惊悚,当时他自问必死,诚心祈祷,并作诗云:“世间并无不死药,我生最爱自由花。”

成为教育家之后的钟荣光以严谨著称,但内心却平和冲淡、睿智圆通。在黑石屋里,他曾为岭大的教职工温和地讲解一个个圣经故事;在二楼的小茶室里,钟荣光曾与孙中山先生就着一杯清茶,聊起同乡情,说起救国说起革命,说起他们醉心的教育事业;就在这里,他把他的婢女收为养女,教她知识教她做人的道理……

早在1920年代,就有“北张(伯苓)南钟”之称,其实钟荣光声誉早著,他比蔡元培还要长两岁。两人的经历也很近似:早岁中举,后来投身革命,终以教育为名山事业,经历是“传统士人一职业革命家——现代社会活动家和教育家”,这一点他们有别于梅贻琦、竺可桢、茅以升等的科学家出身。

如果将钟荣光和蔡元培作一细分,也极有意思。蔡元培一生更“宏大”、更“主流”,无论在同盟会还是北洋政府还是南京国民政府,地位都极显赫,伟大领袖一句“学界泰斗、人世楷模”奠定了蔡元培的圣人地位;钟荣光相对隐微,功名不及蔡元培,从事革命也只是“票友”身份,极少担任公职,因此更加超然。孙中山之子孙科说道:“钟先生才智过人,资格最深,办学成绩斐然!但只名闻于乡,不闻于国,殆亦只求集中,不事他骛之故。”蔡元培出掌北大,最大之事莫过于兼容并包、思想自由之主张,更重内心;钟荣光所为,主要在将岭大收归国人自办以及此前之全球筹款,偏于行动。

这只是事功层面的对比。在个人魅力上,钟荣光更富于传奇色彩。1915年,他冲决名教罗网,与钟芬庭同姓再婚,比蔡元培举办新式婚礼更富叛逆色彩。更有甚者,他在甲午战争之后,愤世嫉俗,自甘颓废,沉沦于声色犬马,流连于风月场所,过起明末士大夫式的放荡生活,他的超人的聪明才智,都于不经意间流失了。“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这恐怕是温柔敦厚的蔡元培不敢想象的。1915年,钟荣光元配何夫人去世,当时他正在哥伦比亚大学进修,悲伤不已。年内邂逅新女性钟芬庭,也是年轻丧偶。钟芬庭致力教育,曾在香港创办安怀女校,此时正在檀香山教书,为钟荣光而辞职。二人感情日笃,不久商议结婚,但港澳人士竭力反对,以为同姓不婚,还有人扬言要驱逐二人出宗族。钟荣光不以为然,后来二人恩爱美满,舆论自消。1942年钟荣光去世,钟夫人活到1952年。旅美华人陈之昭回忆道,“我们都亲切地称呼她为钟师母。她弹得一手好钢琴,我们一群孩子常去他们家串门。钟师母美妙的琴声经常使我们陶醉。”

以基督徒身份而为中国著名大学校长,钟荣光不是唯一,却是第一。但钟荣光管理岭大时却坚持社会办学、国人办学的道路,办学经济来源并不仰仗教会。课程方面,学校也开设神学教育,格致书院时期还是必修课程,后来逐渐淡化。最重要的是钟荣光从不要求他人皈依基督,推崇信仰自由。于基督教义之中,他撷取平等、博爱等理念,结合儒家的“大同”古训,教书育人,并且身体力行。

钟荣光对岭南大学最大的贡献一是1908-1917年间的筹款,他周游全球,向爱国华侨币和国内各界集资办学,使岭大成为国内社会办学的先驱;还有就是1927年1月,经过钟荣光和爱国师生的奋斗,将岭大从美国教会势力手中收回,这与当时以收回租界和领事裁判权为主要内容的主权化运动一样,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作为一个虔诚的墓督徒,钟荣光对爱国的理解也更为深邃。他爱的是语言和文化意义上的祖国,而不是作为统治机器的国家,他的爱是不夹杂功利目的极为纯洁的。对国如此,对家亦如此,他与结发妻何女士和生平知己钟芬庭都十分恩爱,却没有后嗣。钟荣光一生结交权贵无数,经手款项极巨,从未以此谋个人之私,身后无余财。他视学校如家,爱学生如子,他的身上,完全是由赤子而圣贤的气质。钟荣光的相貌,身材极高而瘦,额头宽广,颧骨转高,嘴唇厚常紧抿,目光专注,一派严师气度,但他的眼神里分明又是不为人察的笑意,如春风化雨一般慈祥。“君子三变,望之俨然,即其也温,其言也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