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沣一上台,便向袁世凯开刀。他下诏曰:“不意现患足疾,步履维艰,难胜职任”,立刻将他开缺回籍养病。袁氏奉旨,仓皇出都。严修上疏力保,未果;袁世凯归去,严修等人送行。载沣因此恨及严修,于是下令召见。严修入宫,先到兵部报房小坐。随后,入干清门,出月华门,入遵义门。门内有北房三间,东门军机大臣先在,于是他在西门等候。军机下,他进入,先向御座一跪,然后入东暖阁,肃立。载沣先唠唠叨叨地说了许多令严修不解的话,之后与其对话片刻,便说无事了,于是严修悻悻而退。两日后,张之洞告诉他,是因为他提出小学课本宜与立宪相合。严修听后,慨叹说:“朝廷日日言立宪,而政府之所见乃如此,将来之结局,不堪设想。”不久,载沣又命张之洞传谕严修,责备他“礼仪生疏”。严修不明其意,想问明原因。张之洞说,摄政王先是连续说“严修于礼生疏”,然后又迭语重复“生疏”二字,但最终也没说出哪里错了。严修又带领引见游学生,完毕,即奉上谕:“本日学部带领引见,侍郎严修、宝熙奏对错误,殊乖体制,均着交部察议。”袁氏离京时,宝熙也去送行,所以也难逃干系。一周后,吏部察议下来,罚俸半年。“系公罪,应否抵销?奉旨,不准抵销。”
人心惶惶,张之洞、宝熙俱告假,严修也萌发了辞官的想法。他游宦京城,本不为官,又不图钱,开销用度均以家财贴补。他以自家盐业作抵押贷款,以应付在京城的开销,成为家族经济的一大包袱。他在学部任职,本为立宪,既然立宪无望,不如归去!
于是他决定辞职了。辞职前,他又办了一件事,即与外务部会奏“赴美留学办法折”,设游美学务处,于北京西郊清华园旧址建肄业馆,即清华学校。此次赴美留学的考试共有630人报考,连考2天,发榜时,仅录取了47人,其中有两人——金邦正、梅贻琦为南开中学毕业生,他很欣慰。然后,严修以回乡扫墓为名,向荣庆荣尚书请假。荣庆明白他的苦衷,“请假修墓折”一奏即准。严修从此挥手去,与旧朝廷诀别。
虫覃香馆藏书
严修一生嗜好藏书,四部邺架。他将自己的藏书之所命名为“蟫香馆”,蟫是一种啃书本的小虫子,借以自喻。严修十分珍爱自己的藏书,镌刻藏书印章两方:一为“蟫香”白文长方小印,钤在书签下端;一为“蟫香馆藏书”朱文长方印,钤在封面和卷端处。
纵览蟫香馆旧藏,可看出其有如下几个特点:第一,实用。中国自古以来注重宋元善本,几乎已经形成了一个传统,但严修的藏书却几乎没有一部宋椠元刊。他是为读书而藏书,所藏之书虽非珍本秘籍,但都是精心挑选的通行本。这一点,与梁启超“饮冰室”的藏书相似。在他所撰的长达五十余年的手稿《日记》中,你随处可以见到他写的读书笔记,每年精读、校勘典籍数十部,如据1889年《日记》记载,他精读了《诗经》、《左传》和《庄子》等二十部书。
第二,类全。蟫香馆所藏之书,经史子集四部咸备。经部,有清康熙刻本《书经近指》、明晋藩刻本《春秋左传类解》和明正德刻本《四声篇海》等;史部,有明嘉靖刻本《史汉方驾》、清康熙刻本《明名臣言行录》和明天启刻本《筹海图编》等;子部,有清顺治刻本《儒宗要理》、明崇祯刻本《大学衍义》和明刻本《锦绣万花谷》等;集部,有明任城杨氏刻本《蔡中郎集》、明崇祯刻本《黄御史集》和清康熙刻本《午亭文编》等。此外,他还将丛书单独别出一类,有《汉魏丛书》、《津逮秘书》和《正谊堂全书》等。
活到老学到老
严修的后人严仁赓在书中是这样回忆其祖父的:祖父自幼聪颖,喜读书。科举考试前,曾勤读经史,习诗词。1882年22岁中乡试,次年取进士。1886年26岁,授翰林院编修,兼国史馆协修。此后八九年,借工作之需要和便利,得博览群书,大扩眼界,犹鱼得水,攻读益勤。
祖父有一套把公余时间用于充实自己的办法。1892年日记中有云:“余尝与大儿言,吾有三课:枕课,辫课,车课,各以一书为程。积日累月,所得甚多。大儿闻而慕效之。”
祖父兴趣广泛,尤喜天文、算学、医学诸实用学科。曾谓:“治学应以实用为主”。早在中举之前的1877年17岁时,得识邑人陈奉周,即师事之。“奉周博文,通西学,深受讲贯之益。”1880年20岁,初习算学,用功甚勤。在此后日记中,屡见攻读算学、天文、医学等学科的心得和质疑。根据1884到1892年日记中零星记载,钻研的科目包括数学、开方、音律、天文、格致、医学、化学诸门。攻读过《勾股举偶》、《数学论》、《数理精蕴》、《九章数学》、《白英堂算书》、《代数术》、《九数通考》、《格致入门》、《格致启蒙》、《天文启蒙》、《地球新录》、《洄演医案》、《伤寒明理论》、《霍乱论》、《化学卫生论》等书籍。
1890及1891年,在京寓五老胡同,“每夕与陶仲明、王庸卿同学习,习毕,辄笔记之。”
1894年奉命使黔。轻装简从,惟囊橐中书籍为多,共14大箱,途中勤读不辍。抵黔后,所携书籍,连同任内捐廉购置的中西图书全部捐赠当地助学,并曾多次托人到上海译学馆采购汉译科技图书及名人译著,供自学及教学之用。在黔期间,加习英文,深究数学,通微积分。
1897年,祖父创建贵州第一所学堂贵州经世学堂时,将算学定为入学考试科目之一。学生入学后,须学习格致、算学诸科。陈廷缜在所著《严修与经世学堂》一文中认为,当时严修的贡献,是引进西方的科学书籍,并先自学习,再为诸生答疑解惑。
是年,因任满前奏请开设《经济特科》开罪以慈禧为代表的宫廷顽固派。北返后不久,辞官回津,一心办学。从此,获得更多读书时间,尤偏爱科技读物。1899年家居时,更能与张伯苓相互探讨。公平日于代数几何致力最深,至是乃益贯通。
此后,1907年5至6月,在学部任职期间,于京寓请日人小幡讲植物学,无一日旷课。是年冬,读经济学若干种,兼及理化、格致、法政诸科。均见当年日记。看来,仍然贯彻他的以“实用为主”的初旨。
就我记忆,20年代初,祖父津寓书斋设在正门内二进西偏院,名曰枣香书画室,以院中植有枣树二株而得名。室内东壁置书柜,其旁陈设文房四宝,包括一些古砚名墨,长屉内珍藏一些名家字画。西壁、窗旁悬一挂钟。钟旁悬一副木刻楹联,上联曰“小鸟枝头亦朋友”,下联曰“落花水面皆文章”。前窗设书案,案头置台灯,供夜读。后壁备简易寝具,供午休或夜寝,室后有小门,经甬道直通藏书丰富的藏书楼旧罩棚大厅。大厅上额悬横匾曰“十万卷楼。”书籍按经、史、子、集分类陈列于一排排书架上,泰半为几代人积累购置。祖父辞官返津后,除增购线装、旧籍外,旁及汉译外国名著和各种科技\,医学图书以及如梁启超著《饮冰室文集》等当代名人著作,并订阅《国闻周报》等。天津图书馆建成后,捐5万卷以实之,仍余1600余种。
20年代初,锁式楼建成后(一楼一),祖父移至新居。楼之东半部辟祖父和祖母起居室,向阳一间为祖父的书房,西半部为饭厅,接连客厅。此时,旧罩棚的存书已移至新罩棚和槐厅,以便取阅方便。1923年,严氏女学停办,创建南开女中,一部分图书又移至近在咫尺的女中楼,更便取阅。
祖父每日除有事外出或迎接来宾外,终日闭门书斋,偶尔提笔为人书写对联或泼墨作画,其余时间,自晨至夕手不释卷。他坚持每日记日记,有信必复,均留底稿,生活十分规律。
祖父曾两次赴日本,考察教育,得以粗通日语。但早在督学贵州时,即已开始从祁听轩习英文。此后,时断时续。1907年在学部任职期间继续于公余学习英文,成为日课见当年日记。1913年7月,受袁世凯之托,送袁氏三子去英国留学,住伦敦。于次年5月返程回国。往返途中,历经欧陆各国,深感英语用途广泛。这期间,他的英文水平又有提高,可以阅读诸如欧洲历史等类书籍。
到了1917及1918年,年近花甲,更延师于家,集中学习英文,想是为了访美考察教育作语言方面的准备。但毕竟年事已长,进展不快,做到能听能读,而讷于口头会话。但即令如此,犹能在北美半年余时间内,访晤许多美、加两国教育界知名人士和参观各级学校及文化机构,得以深入了解彼邦学校教育制度和社会教育制度,颇受启发,颇有心得。为回国后开办南开大学奠定感性认识上的基础。
游美归来,有人问他印象如何?他答:“彼邦为事择人,故无废人,亦无废事。我邦则为人择事。易言之,用废人,斯事无不废也。”可见,当时已能正确观察到吾国用人弊端。
1942年,当我在美国哈佛大学进修时,胡适博士曾手赠所著《张伯苓》一长文的英文打印稿,并指给我看其中讲到有关祖父的几段话。现将其中一段的中译文照录如下:1918年,范源廉陪同严修去美国考察教育。为了安全,美国政府派了一位特工人员随同考察团做保卫工作。严修不懂英语。但那谦虚稳重的举止,给予那位特工人员很深刻的印象。在考察工作结束时,那位特工人员对同行考察的范源廉(曾做过教育部长)说:“我受命陪同外国著名的来访客人很多,但我没有遇见过比严先生更可爱的人。”这是一个外国人对严修的评价。
其实,当时还不能说祖父不懂英语,而是口语不很灵通。他一贯态度严肃,不苟言笑,对陌生的外国人就更怯于启齿了。
自美返国后,祖父仍继续攻读英文,直至垂暮之年而未止。并且,仍然保持多年来嗜书成癖、手不释卷的老习惯,真正做到活到老、学到老。
我觉得,祖父读书的志趣和习惯可概括为:一、学以致用,不尚空谈;二、锲而不舍,坚持不懈;三、见缝插针,利用一切可用时间;四、从旧学逐渐转向新学。
1929年3月15日南开校父严修在天津病逝,享年69岁。遍及全世界各地的南开校友捐款,在南开中学建范孙楼,并塑造了铜像。1992年,南开大学又塑铜像于校园,以此来纪念严修一生矢志新学的功绩和对祖国教育事业的贡献。在他逝世的第二天,天津驰名的《大公报》专栏称严修是旧世纪的一代完人。最为难得的是1989年全国人民政协七届二中全会决议中肯定了严修创造新学、培育人才的贡献,这是历代教育家办学的特殊的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