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周家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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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爸爸的老婆,只有一个 (2)

哪里出来的血?胃?肺?肝?喉?谁知道呢。不管它,先止血。你知道用什么止?墨汁!闻所未闻吧。匆匆赶来的医生(中医)一见是吐血症,来不及望闻问切,就很果断地吩咐周家人:快,快拿墨汁来。对了,是陈墨汁。鲁迅转身奔出去,转眼又奔进来,手里捧着一碗墨汁。读书人家,什么都可能没有,唯独墨汁,绝不可能没有,而且要多少有多少。

喝!

喝得下去吗?不是可乐,不是红糖水,哪怕是咳嗽糖浆也好啊。都不是。周伯宜喝不下去。可不喝怎么行。治病哎。周伯宜牙一咬,心一横,闭着眼屏住气端起墨汁碗,仰脖子就喝,就像临刑前在刽子手面前喝大碗酒一样。悲壮啊。

墨,黑也。世间一物降一物。能降住红的,不就是黑嘛。这就是喝墨汁止吐血的原理。

也不知真的是墨汁起了作用,还是周伯宜的吐血症只是偶发。喝了墨汁后,他真的不吐了。

失了血,就得补。从此鲁瑞多了一项艰巨工程:榨藕汁(藕能补血,这倒是有科学根据的)。周伯宜每天一睡醒就得喝一碗鲜藕汁。这东西比墨汁好喝多了,不用劝不用哄不用灌,他喝得很乖。

藕汁一天天地喝着,日子一天天地过着。

有一天,鲁瑞又去给丈夫送藕汁。刚刚睡醒的周伯宜很诧异地盯着她,问,你刚才不是来过了吗?怎么又来了?

坏了!

鲁瑞很吃惊:没有呀,我才把藕汁榨好。

周伯宜不相信:我看见你走进来,走到床前,把帐子撩开,右膝跪在床板上,手里拿了一只碗,朝另一只碗里一倒,又走了。我以为你是来给我加添一些藕汁的,所以也不在意。谁知你又进来了。

做梦?

周伯宜喝了藕汁,嘀咕:“奇怪。”鲁瑞端了空碗出来,也嘀咕:“奇怪。”

女佣长妈妈知道这件事后,对鲁瑞说:“看样子,宜少爷的病是不会好的了。”

鲁瑞吃一惊,宜老相公的病不是日渐好转了吗,怎么是“不会好的了”呢?

此时的长妈妈像个未卜先知的算命先生,也像个专业的梦的解析者。她认为,宜少爷梦里的那个女人,不是老婆鲁瑞,而是章介千那早已死了的女儿。章介千是谁?周福清的姐夫,周伯宜的姑父,鲁迅三兄弟姑婆的丈夫。当初周福清科场弊案,涉及了顾、马、陈、孙、章五家,其中的章家,就是章介千家。章介千曾力劝周福清行贿,事后当然对周家很愧疚。

章介千的女儿,周福清的儿子,是一对表兄妹。亲上加亲,是那个年代的时尚。周家到章家提亲,章家也乐意。两家正谈着,章小姐突然病死了。

周伯宜,章小姐喊你去成亲!(到哪里?到阴间。)

这是长妈妈对周伯宜那个怪梦有些预知有些恐怖的解析。

这个梦,很不吉利。

清明节到了,大家忙上坟。鲁瑞回了皇甫庄的娘家。和母亲聊家事,鲁瑞告诉她妈自己曾经对老公周伯宜说他这辈子算是完了。鲁瑞娘很严厉地训斥女儿,这话说得不好,姑爷听了会难过的。鲁瑞还是一副很不在意的样子,说老公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认为这一辈子算是完了。

“完了”这个词,很不吉利。

不吉利归不吉利,病怏怏的周伯宜却并没有马上被章小姐喊走,也没有很快完了,气色反而越来越好,越来越有精神了。怎么回事?鸦片抽的——为了减轻病痛,他染上了鸦片瘾,而且越来越上瘾。

有一天,到了吃饭的时候,鲁瑞还不见他回来,就叫上鲁迅一块儿出去找。经过一家烟馆,透过窗玻璃,母子俩看见老公(老爸)正躺在烟榻上抽烟。唤他还是不唤?鲁迅不知所措。鲁瑞愣了一会儿,转身走了。鲁迅连忙跟上去。他看见他妈的眼泪掉了下来。

天气一天天地暖了,周伯宜的身体一天天的差了。他血是不吐了,腿却肿了起来。鲁瑞更辛苦了,她继续每天早上榨藕汁,饭前烫酒——周伯宜爱喝酒,身体不好,酒反而喝得更多了。他用来下酒的东西很特别,水果。出外买水果的差事,鲁瑞常常交给老大鲁迅。有时,她也弄些鲜鱼活虾给老公下饭。饭后,让他抽几口鸦片,再伺候他睡一会儿。

就是这样,周伯宜的病还是一天比一天重了。当地的两位名医姚芝仙、何廉臣被请来诊治。名医嘛,出诊费自然不菲。来一次,一元四角。两天来一次,一个月就是二十多块。这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周家收入何来?靠田产。周家原本也有不少田地,周福清犯了案,为“捞”周福清已用去了不少。坐吃山空,眼下只剩下稻田二十来亩,不能再卖了。

怎么办?上当铺。俗话说,国有大臣,家有长子。这工作非长子鲁迅莫属。他还有一份“兼职”,买药。当物——拿钱——买药,一条龙。

在一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鲁迅常常——准确地说每天——出入家附近的恒济当铺,以及离家有一段距离的震元堂和天保堂药铺。药店的柜台跟他一样高;当铺的柜台比他高一个头,他踮起脚才能把衣服或首饰从小窗口递进去,再踮着脚“在侮蔑里接了钱”——这句话是他自己说的,却不是在当时说的,是后来后来许多年以后他成了作家以后在文章中这么写的。

出入当铺的非贫即穷。无论什么年代,贫,总是被笑的对象(甚至笑贫不笑娼)。对于吃饭至上的大多数人而言,笑就笑了,歧视就歧视了,没什么大不了。鲁迅是谁?他太敏感,自尊心太强。难道他每次去当铺,每次都被侮蔑,都是在侮蔑里接了钱吗?进出当铺的那许多人,也次次都被翻白眼吗?那样的话,既要忙业务又要侮蔑还要翻白眼的当铺工作人员岂不忙死。对他这样一个人来说,上当铺,本身就是一件伤自尊的事儿。即便没人明明白白地侮蔑没人确确切切地翻白眼,他也会自觉芒刺在背,也会心虚地以为所有投向他的目光里都有傲慢地讥嘲和蔑视的笑。

买药也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有时医生开的处方上明确要配药引,这药引药店没有的话,那你就得自己去找了。比如,蟋蟀一对。什么叫“一对”?不是随随便便的两只,而是同居一穴的一雄一雌(是不是真夫妻,不论)。鲁迅和周作人就在家后面的百草园的菜地里翻找。蟋蟀倒是不少,同居的一对也很多,问题是你抓不到,不是抓了丈夫妻子逃了,就是抓了女人男人跑了。幸好他们是两个人,逮到一对后分头追分头捉。

除了蟋蟀,用来做药引的还有经霜三年的甘蔗或萝卜菜,几年以上的陈米等。有一次医生又要十株平地木。平地木是什么东西?大家不知道。鲁迅问药店,问卖草药的,问老年人,问读书人,问乡下,最后问到养花草很有一套的开蒙塾师(义房族祖父)周玉田,周玉田告诉他平地木是一种生在山中树下的小树,能结像小珊瑚珠大小的红果实。他这才找了来。总之,周家一家人被名医折腾得够呛。

比墨汁还难喝的药喝了一罐又一罐,周伯宜的病却一天比一天重。腿肥肚肥(肿的),脸像吃了大剂量的减肥药,瘦得皮包骨。痛苦啊。他对老婆鲁瑞说的最多的一个词,就是痛苦。他描述水肿使他好像浑身被湿布捆得紧紧的,连透气都觉得吃力。就连吃饭,他也端不动饭碗了。

名医,很多时候只是个有名字的医生而已。姚名医也好,何名医也好,都治不了周伯宜的病。那何名医不说自己无用,倒怪周伯宜前世可能有冤愆——中国人一向如此,今生无法解释的东西都怨前世。

鲁瑞呢,没有跟着痛苦的丈夫一块儿痛苦,也没有当他的面伤心。她一会儿问,你要吃点什么呢,一会儿又问,要不要把枕头给你垫高点儿呢。背地里,她不知道哭了多少次,流了多少泪。

到底是夫妻。那天晚上,鲁瑞突然就有了很强烈的不详的预感,她嘱咐儿子们都不要去睡,守着爹爹。周伯宜昏昏地睡着。老婆和儿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夜深了,他睁开了眼,望了望他们,问了一句,老四呢?老四是鲁迅的小弟椿寿,刚满3岁。已经睡熟的椿寿被长妈妈抱到周伯宜的面前。老婆在,四个儿子也在,他似乎放了心,又闭上了眼睛。

大家紧张着。

周伯宜轻轻抬起一只手,又轻轻地落下,嘴里念叨着:“呆子孙,呆子孙。”如此一遍又一遍。他骂谁呢?四个儿子?他自己?

周家的“预言家”长妈妈突然催促鲁迅:“快,快,大阿官,快叫。”叫什么?“叫爹爹呀。”鲁迅连忙大叫:“爹爹!爹爹!”在长妈妈的安排下,长子鲁迅一个劲儿地狂叫,爹爹!爹爹!那凄惨的叫声,传出去好远。正在往黄泉路上急奔的周伯宜好像被叫住了,他停下脚步,回转头。他微微睁了一下眼,低低地说:“不要嚷,不要嚷,我吃力……”

周伯宜死了。鲁迅很后悔,后悔他当时那样的叫喊。他哭着对妈说:“我对不起爹爹呀,爹爹这么说,我不应该再叫了。”说实在的,这样的后悔没什么意义,不过是表达了一个失去爸爸的儿子哀哀的悲伤。

父亲死了,祖父在坐牢,周家当家的成了谁?鲁迅。谁让他是周家兴房一支的长子长孙呢。没有成年男人掌门立户,孤儿寡母的周家免不了要被欺负。有一次,周氏族人要重新分配住房。

开会喽!

只有十几岁的鲁迅作为兴房一支的代表应邀参加。会上,大家借口他们家人口少主张收回几间房。他们拿了一张契约,让他签字画押。他们以为小小年纪的他好对付。谁知道,轻敌了!

鲁迅不急不忙地说,我爸虽然死了,我爷还在。虽说我爷还在狱中,但还是一家之主。房事是大事,我做不了主,要禀告我爷。说那么多,也就是现在你不签字不画押是不是?鲁迅很老实地说,是哎。你反了天了,在座的都是你的长辈,你太没大没小了。

长辈一个劲儿地骂晚辈。晚辈一声不吭,沉默以对。

“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鲁迅《呐喊?自序》)

什么叫世态炎凉?这就叫世态炎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