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周樟寿(周树人)为自己又取了一个笔名,叫鲁迅,即姓鲁单名迅。中国百家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他为什么偏偏要姓鲁?一个简单的问题。他妈姓鲁嘛,单名一个瑞。鲁瑞,绍兴昌安门外安桥头村人。
鲁迅爸周伯宜和鲁迅妈鲁瑞结合,很门当户对,很符合婚配条件。先说门当户对。周家是官宦人家,鲁家是书香门第;周家爷爷是举人,鲁家爸爸也是举人;鲁瑞的两个兄弟都是秀才,周伯宜正在努力向秀才冲刺。再说婚配条件。女大三,抱金砖,鲁瑞恰好比周伯宜大三岁。查生肖,一个属蛇,一个属猴,不犯冲;查八字,也不相克。好啊,这是一对好姻缘。
果真好,好在鲁瑞旺。一旺,她嫁了不久,周伯宜中了秀才。婆家娘家那个高兴啊:娘家感叹女儿嫁了个有出息的好女婿;婆家庆幸娶了个有旺夫运的好媳妇;二旺,她的肚皮争气,头胎就生了个儿子。
周氏家族兴房一支从鲁迅曾祖父周以埏那一辈起就人丁不旺,周以埏只育有一子一女,子就是周福清。周福清又只有周伯宜一个儿子(那时还没有周伯升)。两代单传,很危险,弄不好兴房就会断了香火。眼下好了,鲁瑞生儿子了,周伯宜有儿子了,周福清有孙子了,香火续上了。不仅如此,又四年,二小子周作人出生,又三年,三小子周建人出生,又五年,四小子周椿寿出生。女人鲁瑞完成了女人最要紧的任务,而且超额。
鲁瑞能生,也孝还贤惠。鲁迅曾祖母活着的时候,鲁瑞把老太太伺候得妥妥帖帖。吃饭时,她总是把好吃的放在老太太面前,还时不时夹几块好菜到老太太的碗里。每天一早一晚,她会准时到老太太房里请安问好,谈些家常,问她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有一次,她问老太太:想不想让人给画一张画像。她兴致勃勃地鼓动说,挂在房里天天看,很好哩。
老太太也随和,见孙媳妇那么热心,就说,好啊好啊,请人来画吧。
画师来了,鲁瑞忙前忙后打扮着奶奶,又是穿衣又是梳头。老太太幽默,开玩笑说,“强盗画喜容哉”。
公公周福清好骂人,骂起人来家里人谁也不敢吭声。他骂得多的,是老婆蒋氏。有一次,他又开骂。连儿子周伯宜都躲得远远的,不掺和,鲁瑞却巾帼英雄般昂然从屋里走出来,走到周福清面前,管他公公不公公的凛然教训道:“这么大年纪了,还吵什么?头发都白了,还不给小辈做个样子。”
鲁瑞是谁?媳妇哎。不说在那个年代,就是在今时今日,也少有媳妇胆敢这样居高临下指责批评公公的吧。鲁瑞就敢,而且还那么做了。周福清愣住了。他没有料到媳妇会来这一手。本能的,他马上住了嘴。他看了鲁瑞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就回了房——不能不说是被媳妇骂回去的。
遇到克星了!
而且,从此,周福清很少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骂三骂四了。说他收敛了,改了,都行。
不是家里发生任何事,鲁瑞都出来插一杠子,她很有分寸,该说她直说,不该管她绝不多嘴。就说那次周伯升和周作人叔侄二人吵架打架,周伯宜气儿子作人不争气,把他狠打了一顿。当时,鲁瑞在自己屋里。她知道外面发生的事儿,虽然有些坐立不安,但她没有出面,只让女佣长妈妈打探情况。一会儿,长妈妈回来了,她赶紧问:“打了吗?”长妈妈据实禀报:“打了。”她的心,疼了一下,也只是叹了一口气,没有护儿心切地奔出去干涉。
不是说周家的衰败是从周爷爷福清入狱开始的嘛,鲁瑞,以及鲁迅兄弟们的苦日子也是从那时起步的。
县衙派人到周家捉拿钦犯周福清的那天晚上,周伯宜和鲁瑞都很清楚,麻烦大了。怎么办呢?鲁瑞有些担心。周伯宜说,先把两个大的送走,以免遭牵连。送去哪儿呢?鲁瑞又问。周伯宜想了想,说,就去他们外婆家吧。鲁瑞点头,也好也好,那里最安全。
鲁迅和周作人被唤到父母面前,鲁瑞对他们说,让他们去皇甫庄的外公外婆家住几天。她强调了一句:“即时就走。”她怕他们不愿意走,又安慰说,时间不会长的,到了时候,就会去接他们回来。
12岁的鲁迅被寄在大舅鲁怡堂家;8岁的周作人被寄在小舅鲁寄湘家。母亲说时间不会长,可他们在舅舅家一待就是一年。寄人篱下的滋味不好受。周作人年纪尚小,不觉得什么;鲁迅年长一些,又天生敏感,这一年的避难生活让他很受刺激。先是作为通缉犯的孙子,后来是牢改犯的孙子,他被人唤作“讨饭”(乞丐)。官宦子弟落魄,要比贫家子弟承受更大的心理压力。不能不说这是造成他日后具有强烈反叛个性的因素之一。
来年开春,坐了几个月牢的周伯宜被放回了家。因为革了秀才名头,又从此不能参加科举考试,心情变得很坏。心情坏,脾气也就变得跟他的老爸一样,大大的坏。不过,他倒是不骂人,不骂孩子不骂老婆——他不像他爸他后妈,吵架拌嘴是家常便饭,他跟老婆鲁瑞不吵架不拌嘴。
那他的坏脾气是怎么表现的呢?一生闷气,二摔东西——他不跟老婆孩子过不去,他跟他自己和无生命体征的东西较劲儿。这,好,不伤人。想发脾气的人,把周伯宜当楷模吧。
心情不好的人瞧谁都不顺眼。周伯宜心情不好的时候,不跟家人同桌吃饭,自个儿躲在屋里,趴在床前的四仙桌上,边生闷气边喝酒,还叹气。站在一边殷勤地斟酒递菜的是谁?老婆鲁瑞呗。她不像一般人家头发长见识短的老婆,唠叨个没完没了,她连声都不吱一下。
生气不发泄不行。周伯宜的气生着生着就要发泄了。当屋外的人听到屋里传来一声清脆响声,就知道他的闷气生完了,开始发泄了。那清脆响声是瓷器落在石板上发出来的——周伯宜把饭碗(里面还有饭)摔了,从窗口摔了出去。家人们不动声色,只等着第二声清脆响声。果然,又有一声脆响——周伯宜把菜碗(里面还有菜)也摔了,也从窗口摔了出去。接着,第三声,汤盆;第四声,筷子;第五声,勺子;第六声,酒杯……没声了,桌上也干净了,桌上的东西正兴高采烈地在窗外的石板地上打滚呢。
周伯宜的神情是阴郁的暴躁的气势汹汹的杀气腾腾的。他老婆鲁瑞的神情却是安静的详和的不急不躁的充满怜爱的。这是什么老婆啊,这是什么人啊,居然能做到如此处变不惊。她是佛的子弟?她是神的使者?
生气也很累人的哟,何况还费了那么大的劲儿摔东西。累了的周伯宜和衣往床上一躺,把眼睛紧紧闭上。不看不看什么都不看,不看这丑恶世界。
鲁瑞踮着小脚拿来了抹布扫帚和簸箕,把屋里的桌子抹了,把后院的碎碗碎盘收拾了,把撒了一地的残饭剩菜扫了赏赐给猫。做完这一切,她走到床前,对着周伯宜的后脊梁(他脸朝里睡着),很亲切地唤了一声,“伯宜啊”。周伯宜不搭理——不能即刻就搭理,否则还以为刚才的我是在作秀呢。见丈夫不理,鲁瑞改了称呼更亲切地唤道,“宜老相公啊”。
宜老相公。这是什么称呼?那时,中了举人,才能被老婆称老爷;秀才,只能被称相公。
“宜老相公,”鲁瑞又唤了一声,也不管他搭理不搭理了,接着说,“你还没有吃东西呢,肚饥了吧?你看吃点什么呢?是给你放一碗面,还是到东昌坊买一碗馄饨?”
这样大度不计较又体贴的老婆,是每个男人都梦想娶的吧。周伯宜没有举人命,却有贤妻福。给他下台阶的梯子都搭好了,不顺着下就有点得寸进尺不知好歹了。周伯宜不傻,明白这个道理。他转过身子,对鲁瑞说:“有冷饭,就烧一口咸泡饭吧。”
老公开口了!雨过天晴。
鲁瑞心花怒放地应了一声:“噢!”那声音,比瓷碗瓷盆落在石板地上发出的声音还要清还要脆。她踮着小脚一路欢快地踮了出去,到厨房忙去了。一会儿,一碗热腾腾的咸泡饭端来了。周伯宜接过去,三口两口就吃了。把空碗还给鲁瑞,他抹了抹嘴,背起双手,出门去了。
在外面,本家婶母周子传太太问他:“伯宜,刚才听你在摔碗,你和少奶奶吵嘴了吧?”
周伯宜很正经地回答:“没有,婶母,少奶奶从来不和我吵嘴,她脾气好,我摔碗是我脾气不好。”
子传太太又问:“那你为什么要发脾气呢?”
周伯宜又答:“我心里难过,不知不觉就发起脾气来了。”
噢,心里难过才发脾气的。那么,鲁瑞有没有心里难过的时候呢?肯定有的。但是,她从来不发脾气。很多时候,外表彪悍强壮的男人反而没有娇弱纤细的女人抗打击能力强。在忍耐力和意志力方面,男人未见得是女人的对手。、
甲午年,又到了乡试的时候。早已把赶考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周伯宜习惯性地又要忙着准备赶考了,他一时忘了他已没有了资格。鲁瑞可没忘,她很早就做好了准备——不是准备助夫赶考,而是偷偷地把丈夫的考篮处理掉了,把一部科考专用参考书《经策统纂》藏了起来。
兴抖抖地找考篮找书却什么也找不到的周伯宜,傻了,也醒了。醒了的周伯宜又心里难过了,又要发脾气了。本来就身体孱弱的他哪经得起如此周而复始的折腾,病了,吐,吐血。
爸爸死了,长子顶门立户
周伯宜的病像突然而至的暴风雨来得很猛烈,事先没有征兆。他只是坐在后房间的北窗下手抵着头做思想者,血就自内而外喷出来了,溅到北窗外的小天井里。点点滴滴的红,新鲜明艳,刺激着鲁瑞和鲁迅兄弟们的眼。
吓了!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