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周家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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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周氏大家庭,其乐融融只是一厢情愿 (2)

都说人的命运难以预料。周作人深有体会。就在他以为出国梦又断了的时候,天使来了。天使是两江总督周玉山。他在视察狮子口炮台时顺道视察了水师学堂,知道了两个近视眼(周作人和他的同学)的事儿。他特地召见了这两个倒霉的“二饼”,问他们想干什么。他们说就是想求学想出国读书。

周玉山真的是天使。他想了一下,说,学不了海军,就去学造房子吧。

造房子?就是建筑嘛;学造房子?就是学建筑嘛。到哪里学?日本。

周作人喜出望外。

日本是什么地方,大哥待的地方。原本他只想出国,只要走出国门,哪里都可以,当然日本最好,那里有亲爱的我的哥,但他不敢奢望。没想到,近视没让他去得了西欧,倒把他送去日本他哥那儿了。

还记得三兄弟爸周伯宜生前的心愿吗?他预备派一个儿子往西洋去,一个往东洋去。如今,两个儿子都去了东洋,不知九泉下的他是否有些许遗憾。不过,遗憾总比失望好。

1906年,鲁迅被从日本骗回绍兴结婚,周作人也从南京回家乡为出国做最后的准备。祖父眼里的“乌大菱壳”又氽到了一起。鲁迅告诉弟弟们,他已经弃医学文,决定专事于新文艺。在作人和建人的眼里,大哥的决定总是无可挑剔的。周氏族人们对鲁迅半途而废放弃学医颇有微词,而他在兄弟那里得到的总是理解和支持。

又到了不得不分手的日子,周建人将两个哥哥送了一程又一程,内心充满惆怅。看到小弟这样,鲁迅和作人再三安慰他,重复前言,我们三兄弟是很要好的,将来永不分家,谁有钱,大家用,有粥吃粥,有饭吃饭——颇有江湖侠士风范。听到哥哥们这样的誓言,周建人内心又充满了感动。他反过来又安慰他俩,说,你们放心地走吧,家里有我呢——当了校长就是不一样。

三兄弟又一次分别。

兄弟如手足(二)

周家人曾经说过,老二是周家的福人。福在哪儿?他妈鲁瑞总结得好:福在他有一个比他大四岁又聪明又负责的大哥。

周家多灾多难,逢灾逢难都由大哥顶着,用不着周作人操心插手。祖父入狱,兄弟俩被送到舅舅家避难。兄和弟,作主的自然是兄,弟只在后边跟跟就是,不用动脑筋。老爸生病,跑当铺奔药店采偏方,也都是大哥的活儿,弟也只在后边跟跟就是,也不用动脑筋。弟要上学,哥出面请托,一切安排妥当了,他背着书包走进学堂就是。

当然周作人也独立承担过一件事儿——一个人去杭州陪侍祖父。这次,他是没有跟在大哥后面。但是,他在杭州的生活其实也用不着他劳心费神。身边除了有潘姨太,还有男佣阮标,女佣宋妈,吃什么饭,有人管;穿什么衣,有人问;家中油瓶倒了,有人扶;屋顶漏雨了,有人用盆接水,有人爬上房顶修瓦。他只管定时定点去探监就行。

跟着大哥到日本,身边有大哥护着,凡事有大哥担着,周作人更甘心当个“随从”,无论什么事都听大哥的,无论什么事都由大哥代办,他不费心不伤神。

难道你平时没有一个人的时候吗?有啊,极少。我一个人出去的时候,就只是偶尔到附近的丸善书店买一两本书而已。

勤就越勤,懒就越懒。

鲁迅的勤,表现在他是熬夜高手。夜越深,他看书写作越来劲儿。每晚,他是什么时候睡的觉,没人知道。早晨,房东来拿洋灯整理炭盆,总是看见盆里插满香烟头。周作人形容那“很像是一个大马蜂巢”。

周作人的懒,表现在他生活极为规律,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人,像讲究养生的老人。晚上看书,不到二更便打起瞌睡来了。床头倒总是放着一本书,可总是看不了多少页就找周公玩儿去了。

当然,很多时候不能简单地用勤和懒来概括他们兄弟的不同,更准确地说,那应该是生活方式的差异。这在写作翻译上表现得尤为明显。

鲁迅把译书当作一项神圣的事业,怀揣着对社会强烈的责任感。当然,客观上,也能挣稿费——钱,对他们兄弟来说,还是很紧缺的。周作人则更多地出于兴趣——兴之所至,是他的追求,他不想被捆绑,只想随心而动。

这样一来,他的外在表现便是有些懒惰。鲁迅催他,他依旧不急不忙;鲁迅骂他,他就消极对抗,怠工。终于有一天,惹火了鲁迅,他忽然愤激起来,挥起拳头,在周作人的头上打了几下。要不是朋友许寿裳来劝来拉,鲁迅恐怕还得再踢他几脚。

这是大哥第一次动手教训弟弟,也是唯一的一次。

十多年以后,反过来了,轮到弟弟教训大哥了。那是后话。

既便被大哥打,此时周作人对大哥没有怨更没有恨。他们依旧是有粥吃粥有饭吃饭亲密无间的兄弟。大哥还是那样疼爱弟弟,弟弟还是那样敬仰大哥。两人一起生活不说,一起读书听讲座,一起翻译著述。因为作人不太合群,一副高傲的样子,像一只鹤,鲁迅还给弟弟起了一个别号,叫“都路”(日语鹤的读音)。

这样兄弟怡怡的美好日子,一直持续了三年,直到鲁迅回国。

鲁迅之所以回国,和经济有关。和经济有关,也就和周作人有关。因为周作人这个性早熟的家伙急急火火地娶了一个日本女人当老婆。成了家,就多了一口人,多了一口人,就多了一份开支。钱,让鲁迅很头疼。

是周作人娶妻成家哎,关鲁迅什么事?忘了吧,他们兄弟不是早就有誓在先,有钱大家花,永远不分家嘛。既然如此,这个新进门的日本弟媳妇,他这个长兄当然也有责任给她饭吃给她衣穿。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鲁迅收到母亲来信。在信里,鲁瑞告诉他,家里的生活已经相当拮据,几乎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因此希望他能尽早回国工作挣钱好对家里有所帮助。

无语。也许还凝噎了。

周建人不是当了校长吗,也有收入,家里何以会如此穷困?是的。周建人是独立了(注意,只是独立而已),自己挣自己吃自己穿自己住,用不着家里负担,但他不过一个僧立小学的校长,一来他养不起家,二来老妈也不让他养。

鲁瑞是传统的女人传统的母亲。在她传统的意识里,很讲究长幼秩序,家里当然男人养家。这个“男人”,也是分次序的:丈夫在丈夫养;丈夫不在长子养。谁是周家的长子?不是周作人,也不是周建人,是鲁迅。

鲁迅被妈妈喊回国养家,天经地义。

鲁迅乖乖地回国去养家,理所应当。

这是做长子的宿命。

多年来,周家一直靠卖田为生,卖了一块,钱用光了,再卖一块。都知道坐吃山空,地总有卖完的一天。卖地的钱,用着用着,就用光了。

鲁瑞不紧急召回长子还能怎么办。

许寿裳——他是鲁迅在日本最好的朋友——来向鲁迅告别,说是要回国了。鲁迅问为什么。他说学费无着落,只好回国——他原本计划游历欧洲的。鲁迅怅然,他也有到德国去的打算,他还有继续投身新文艺运动的宏愿,但现实让他不能随心所欲。他对许说,他也正在准备回国。许问为什么。他说,作人还在读书,又结婚了,从此费用增多,不能不回国谋事。

许寿裳幸运,他还没回国,工作就找好了,在位于杭州的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任教务长。

有这样一个带“长”的朋友,鲁迅的工作也顺利解决了,在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任教员,主要负责生物学科方面的翻译,兼教生理卫生课。

要不是为了一家人的生活,鲁迅一点儿也不想回绍兴老家。他不像传说中的游子一念及家乡就两眼泪汪汪,一回到家乡就恨不得扑倒在混杂着牛粪猪屎的地上亲吻那烂泥,他对绍兴特别对那里的人的憎恶,没有随时间的推移而减弱。那里还是弥漫着腐朽,那里的人还是浸透着落后。

他刚回家就遇到了几件让他气不打一处来的事儿。

其实他在三年前回来结婚的时候就已经是剪了辫子的,原本他以为不会再有人对他的平头大惊小怪,却不曾想,当他走在街上时,人们还是把他当作了ET,瞪着眼张着嘴对他指指点点——他被一只无形的大铁笼罩着,他是那铁笼里的怪兽。

你为什么要剪了辫子?我没有义务告诉你。你准是偷了人家的女人,才被那女人的男人拉去剪了辫子吧?哈哈哈,我就不告诉你。不,不是偷女人,你,你,你是……革命党?不好啦!革命党来啦!

不光是外人,就连鲁迅的族叔周伯文也认定他是革命党,而且大义灭亲地要去告官。伯文弟周仲翔吓唬他,你去告官也可以,不过你要知道,革命党的事儿谁也说不清,万一将来革命党成功了,最先抓去砍头的,肯定是你;革命不成功,咱周家出了革命党,岂不要被株连九族。樟寿被砍了头,被灭的九族里,也有你耶。

每上一次街,鲁迅的头都是一道景观。周建人劝大哥,算了,没事就别上街了。鲁迅点头,是啊,没事就不上街了。

不上街可以,不参加周氏祖宗祭拜是不行的。祭拜那天,老老少少男的穿长衫女的穿挽袖的外套头上戴头笄,齐聚在大堂。细心的鲁迅发现少了一个人,他问:“岐婶呢,她怎么不出来?”

有岐婶必有岐叔。岐叔是周凤岐(字鸣山),“衍太太”子传奶奶的儿子,诚房族叔;岐婶,人称翠姑奶奶。她不是周凤岐的原配。岐叔曾在乡下教书,寄住在一农人家里,这人家的女儿出嫁后死了丈夫,又回了娘家。她就是翠姑奶奶。她给周凤岐烧饭洗衣,两人好上了。尽管凤岐死了老婆是独身,一个鳏夫一个寡妇再结合合情合理,但是,一来两家门第不合,二来寡妇再嫁有悖伦常。所以,子传奶奶和族里长辈只认翠姑奶奶的身份是妾。

身份低贱的翠小妾不能参加祖宗祭拜。

针对鲁迅的疑问,叔祖周藕琴冷冷地回答:“她不能拜,她是寡妇,不是三茶六礼用花轿抬来的。”

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在那时很多人的心目中,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

鲁迅不是“很多人”中的一个,他是少数中的少数,他才不管那一套呢。他直言岐婶也有资格祭拜。理由?“岐叔岐婶是夫妻啊。岐叔既然可以拜,岐婶为什么不能拜?太可笑了。”

这怎么可以,出了事儿谁负责?荒唐,一个女人出来祭拜一下能出什么事儿?你负得了这责吗?不要说有什么责,就算是有责,那我也能负得了!

喝过东洋墨水的鲁迅,说话有分量。既然他都打包票要负责了,那就让翠姑奶奶出来参加团拜吧。

这其实不是参加仪式那么简单。翠姑奶奶被允许参加了祭拜,意味着她的身份有了质的变化,她从此可以扬眉吐气了。

这功劳当然是鲁迅的。

学了医的鲁迅自然懂得了“病”,也就对家里人对病的认识的粗鄙而悲哀,最典型的就是表妹郦永平流产后一直流血不止却不知道看医生。岐叔十岁的儿子阿维跌了一跟头,膝盖肿了伸不直了家人也不带他上医院,以致最后他的膝头鼓起一个大肿包而且一直弯曲着,连路也走不起来了,只靠另一只健康的脚蹦跶。

因为主张过翠姑奶奶参拜的事儿,岐叔很听鲁侄儿的话。鲁迅、周建人陪着岐叔带着阿维去找美国耶稣教堂的医生(鲁迅坚持不同意找中医,他认为中医肯定是没办法的)。一个叫高福林的美国医生看了后,说,我们尽力了。被耽误了的阿维,永远只能蹦跳着过完人生了。

至于城里人赌博成风抽烟成瘾,男孩儿不进学堂,女孩儿依然缠足,等等,都让鲁迅看不过眼。

什么叫愚昧?这就叫愚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