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周家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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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周氏大家庭,其乐融融只是一厢情愿 (3)

待不下去,实在是待不下去。暑假刚过,鲁迅就急不可耐地离开绍兴去了杭州,当他的老师去了。可是,他在杭州也没能待多久,因为学潮,他的好朋友许寿裳辞职走了;因为不满学堂里充斥着陈旧和落后,他也辞职了。无论他多么不情愿,也不得不重回绍兴老家了。

小弟周建人对大哥能够回国回家当然兴高采烈。这不但是有个伴儿的问题,对他来说,大哥还是他学业上的先生,思想上的导师。

哥哎,你跟我谈谈呗。谈什么?随便谈什么,你谈什么我都爱听。好吧,那我们就来谈社会谈人生吧。

鲁迅谈到旧势力的顽固,谈到一个人该如何与黑暗作斗争,不是硬拼,而要韧,谈到要推翻清王朝不能靠一个拼一个的暗杀办法,而是要有更多的人起义,谈到他希望旧势力能和封建王朝一起覆灭埋葬,不过他认为旧势力旧观念比封建王朝更缠绵更长久(这确实是真理),谈到他反对颓唐游荡懒散和无所作为,他主张社会再坏,人也要积极向上奋发努力而不能跟着社会一起烂掉。

大哥的话使周建人心潮涌动热血奔流。

周建人又跟着大哥出外采集植物标本——原本他就是听从了大哥才自学植物学的。鲁迅从日本回来带给建人的礼物是一把解剖刀和一架显微镜,还有英文版的《植物学》、《植物学词典》。

带着工具,他们上了会稽山。在山上,他们看见一种叶子尖细、结红籽、四五寸长的常绿树。这是“千年老勿大”(又名“紫金牛”)。鲁迅一听说是千年老勿大,喜滋滋地说:“‘千年老勿大’呀,拔得去,拔得去。”建人就拔了,他还掘了一簇兰花几株映山红牛郎花。

鲁迅对小弟说,如果地球上没有植物,将不堪设想。人的衣食住行都离不开植物;农业林业畜牧业的发展,医药的进步也都和植物的生长发育有关。他一再说,要多种树,种很多很多的树。

鲁迅总是一套一套的道理,换个人听了也许会嫌烦,可在小弟周建人听来,一点儿也不空洞不枯燥,反而像叮咚的山泉,在心底滚动出美妙的乐声。

回到家,鲁迅写了篇游记《会稽山采植物记》,加上之前到钱塘江观潮后写的《镇塘殿前观潮记》,他拿给建人看。建人看了直说写得好,建议拿出去发表怎么样?鲁迅说,好啊,就用你的名字吧。建人不好意思,推辞道,那怎么能行,是你写的耶。鲁迅一边说,那有什么,我们兄弟哪还分彼此,一边署上了“会稽周建人乔峰”。

后来,鲁迅和二弟周作人写了文章也是经常互相署名的。

兄弟三人实践着不分彼此的诺言,可是在社会动荡更替、人们观念意识遽变的环境下,那诺言却如林中蛛丝,一碰就断了。

兄弟如手足(三)

杭州的教职丢了,不能不另找份工作,否则鲁迅干吗回国呢。到底是留洋回来的,相对而言,工作还比较好找。这次,他找到的新工作是到绍兴府中学堂任教博物学。

可是,鲁迅在府中学堂的薪水不多,甚至低于在浙江两级师范学堂的时候。这就有问题了。他回国工作本就是为了给日益窘困的家庭多些帮助,这帮助,既包含有养绍兴的一家老小,也包含有继续负担在日本的弟弟弟媳的学习和生活。如今,薪水越拿越少,还怎么负担得了绍兴日本这两大摊子?

各家的田,差不多都卖完了,还剩下周氏家族的公田。各支各房争啊吵啊商议啊,经过无数次的会,费了无数的口舌,飞溅了无数的唾沫,公田也卖了,卖公田的钱也分配好了。

这钱,鲁迅早就望眼欲穿了。之前,他去信许寿裳,许下过诺言:“事一成当即为代付刊资也。”这里的“事”,指的就是卖田。当时,他和其他章炳麟的弟子们共同为恩师做一件事儿,那就是集资为章师刻印大作《小学答问》。集资集资,当然是要拿出真金白银的。但他实在没有钱,只能苦等卖田。

终于,周家也拿到了钱,被交到了女主人鲁瑞的手上。

好了好了,又能维持一阵子了。

可是,钱是什么东西?若不能钱生钱的话,它只能像一方冰块扔进温泉,转瞬消融。私田、公田都卖光了,无计可施了。

怎么办?鲁瑞问长子。

鲁迅不吱声。他没办法吱声。他工作养家,他自己吃得差穿得破,你叫他还能怎么办。他不是开银行的,他也不会印钞票。

不如让老二回来吧。鲁瑞这么提议。

的确,一家人分居两地,开销必定大。重要的是,周作人夫妇是在日本生活,而且只生活不工作,又要读书付学费买参考书,还要时不时贴补老丈人家的生活,开销更可观,负担不重才怪。

本能的,鲁迅不忍心唤回二弟。在他的潜意识里,恐怕很有纵使自己再苦再累也要为亲爱的弟弟们遮风挡雨,自己再穷再困也要让亲爱的弟弟们衣食无忧的愿望。他希望自己是棵枝叶繁茂的大树,是像屋顶那么大的巨伞,是伸展开翅膀能遮住半边天的鹰,甚至就是那一片天。

但是,他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一个哥而已。

理智的,他给周作人写了信,让他带着老婆尽快回国。

很快,周作人的回信来了。他说,他不想回国。为什么?鲁瑞想不通,他不是读完了五年书,已经毕业了吗?他说,他还想要继续读书。读什么?读法文。他不是已经会两国语言了吗,一个中文,一个日文,干吗还要读法文,难道他还要到法国去?不能这么说嘛,好学,总是好事嘛,再多会几国语言,保不定能当外交官呢。废话,眼下连吃饭都成问题了,还顾得上将来?

自私的人,一点儿小事就能看出他自私,掩藏不住的。周作人固然是个爱学习的好青年,但是,他既然不能靠打工(哪怕端盘子洗厕所扛死尸等)维持自己的学习和老婆(及娘家)的生活,凭什么依赖已不堪重负的大哥来过自己的理想化生活?

鲁迅已经被残酷的现实折磨得很现实了。他现实地认为“法文不能变米肉”(他给许寿裳写信时这么说)。所以,作人,你必须回来。

又一封回信来了。周作人,这个被他哥惯坏了的弟弟,还是不肯回来。他对天长啸:我要学法文啊!我就是要学法文啊!

饿着肚皮你学什么?学吃饭?

不下狠招儿是不行了。鲁迅对他妈说,光写信恐怕是不行了,我去一趟日本吧。他妈说,对,老大你亲自跑一趟,把他跟他那日本媳妇一起揪回来。光想着他自个儿,老娘和家他都不要了?

周作人真的只是为学法文而不回国的吗?非也。学法文只是借口,而不是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他太喜欢日本这个国家,太喜欢东瀛文化了——他讨了一个日本女人作老婆,的确不是一时冲动不是单纯的感情用事。

初到日本,周作人就被乾荣子的一双赤足大脚迷惑了。由此引申开去,他兴致勃勃地研究起了“鞋”。他说:“我常想,世间的鞋类里边最善美的要算希腊古代的山大拉,闲适的是日本的下驮,经济的是中国南方的草鞋,而皮鞋之流不与也。凡此皆取其不隐藏,不装饰,只是任其自然。”

自然美,即使在今时今日也是一种奢侈。

周作人眼里的日本,大脚是自然的,鞋和袜(将足趾分为两枝)是自然的,以木为板藉以莞席无多摆设的房子是自然的,粗茶冷食是自然的。日本人爱清洁是自然的,懂礼仪是自然的,古老的诗歌“俳句”是自然的,绘画“浮世绘”是自然的,一种民间演出形式“落语”是自然的,“狂言”和“滑稽本”是自然的,等等。这样的一切东西,于他都是可亲的,于他都是值得怀想的。

你若问他第二故乡是哪里,他一定斩钉截铁地告诉你,日本。不单因为他是日本的女婿,更因为他热爱这个国家,热爱它的文明和文化。

即便经济很拮据,鲁迅还是去了日本,对二弟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姆娘如何如何,说家里怎样怎样,说三兄弟两妯娌在一起一定如何亲热。面谈就是比写信有效率。尽管心有不甘仍然不情不愿,周作人看在大哥不辞劳苦亲自跑这一趟的份上,终于点头同意回国。

一家人团圆了,继续着不分彼此永不分离的神话。

鲁迅在府中学堂,薪水低不说,还不太痛快,甚至很苦闷。他虽是留洋回来的,但他并不激进,从来不向学生传播新思想宣传革命,更不诱导学生游行示威静坐。但是,在绍兴知府(满族)眼里,他却是个危险分子。

因为什么?因为他短发,因为他穿洋服。事实上,他在杭州是穿洋服的,回绍兴后不敢穿了。一个头,一件服,是他成为潜在革命党的标志。

每次知府到学堂视察,都十分敏感鲁迅的头,十分关注他的发,有意无意地要跟他说话谈心,名义上谈学堂说学生,实则探其虚实,挖一挖他灵魂深处是否已种下革命的种子。这让鲁迅很不舒服,很厌恶。

什么也没有探到没有挖到,鲁迅就升职了,当了监学。不过,这个差事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学堂闹风潮,原因是学生反对学堂监督杜海生以考试中有舞弊行为之由实施甄别考试。学生们闹到绍兴府。绍兴府调离了不得人心的杜海生,委派鲁迅在日本留学时的同学陈子英继任监督。对于甄别考试,却坚持不予取消。学生接着闹。作为监学,鲁迅一方面同情学生,认为学生无大错;一方面却不得不奉命行事。这让他矛盾而痛苦。

这厢没闹完,那厢又闹起。这次的原因是关于剪发。学生们要效仿鲁监学,剪辫子。鲁迅反对——不是反对剪辫子本身,而是很理智很冷静地以为学生没有必要以卵击石火中取栗自找苦吃。他苦口婆心:“你们的嘴里既然无毒牙,何以偏要在额上贴起‘蝮蛇’两个大字,引乞丐来打杀?”

一番好意。

不过,好意并不总是换来好报。六个学生不听话,硬是剪了,当晚就被开除了。即使如此,还是有人不认同他的“蝮蛇”理论,反而攻击他言行不一。是啊,你自己早就剪了,干吗阻拦我们剪呢。真虚伪。

再说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是英雄;明知不可而为之,是豪杰。历时历代农民起义,有哪一个是磨出了毒牙后才揭杆的?时不我待,等你练就了毒牙,黄花菜都凉了。什么“蝮蛇”理论,分明一个明哲保身。真懦弱。

哎呀呀,又待不下去了,实在是待不下去了。鲁迅又一次辞职。

三兄弟,只有小弟周建人还在他的小学校里当着校长,两个哥哥,都赋闲在家了。

周作人人是回国了,心却赖在了日本。惆怅啊。虽归故土,心却寂寥。在他的思想深处,早已是宗邦为疏,而异地为亲了。百无聊赖中,他作诗一首:“远游不思归,久客恋异乡。寂寂三田道,衰柳徒苍黄。旧梦不可道,但令人暗伤。”也因为如此,他浑身疏懒,不想工作也一时找不到工作。闲着。

周作人能闲,身为大哥的鲁迅却不能久闲。他是要养家的。他四处找工作,给一家书店写信,想做编译员,石沉大海;他想离开绍兴到外地去工作,没人推荐没人介绍,他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他的强项是翻译,他也翻译了一些文章,寄出去想发表挣点儿稿费,被退了稿。

没法子了。他只好重拾旧好,到图书馆抄写乡贤著作和旧小说资料,也继续辑录《会稽郡故书杂集》和《古小说钩沉》,还带着建人背上植物箱去野外采集植物和拓碑帖。

就在这个时候,开天辟地一声响,辛亥革了满清的命,汉人重新当家作主。鲁迅,还有周作人的头发,剪对了。

新时代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