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讲啊讲,却像是逃避似的一直不提一个并非无足轻重的人,那就是鲁迅的原配朱安。是啊,鲁迅1909年就自日本回国了,他们夫妻也早就结束了两地分居的生活,团聚了。
真的真的团聚了吗?这就要看你对团聚这个词怎么理解了。
话说从头。
绍兴城南有一条石板街,被人称为后南街,连接着福彭桥和东昌坊口。在这条两三百米长的小街上,依次排列着周氏三座台门:周家老台门,周家新台门和过桥台门。鲁迅三兄弟都出生在东昌坊口的周家新台门。
不说老台门、过桥台门,只说新台门。新台门是周氏老祖宗周渭兴建,分给了长子周宗翰。周宗翰又有三个儿子,长子周珄、次子周莹、三子周崧。
周珄这一房被称“智房”。智房下又有兴房、立房、诚房;
周莹这一房被称“仁房”。仁房下又有礼房、义房、信房;
周崧这一房被称“勇房”。此房人丁不旺,住在老台门。
鲁迅三兄弟属于智房下的兴房。
这样,整个新台门,一共就有六房。门厅、大厅、香火堂、大书房大家共用。那著名的“百草园”由智房、仁房各得一半。住房按房份分配。
在鲁迅朱安1906年结婚前,兴房的住房在第四、五进。第四进有前后五大间房,中间的是堂屋;西边一间典给了一个姓吴的,旁边一间住着祖父周福清(还有他的妾潘大凤);东边两间分别住着祖母蒋氏和鲁瑞。
第五进里有一部分是归立房周子京的。周子京死后,因为无后(不是没有生过孩子,而是两个儿子都跑了),鲁迅小叔周伯升过继给了他。如此一来,属于他的那一部分实则也就归了兴房。
说了那么多“房”事,为的是引出鲁迅和朱安的新房所在地。引出他们的新房所在地,为的是便于理解朱安婚后寡居的寂寥。
谁家的儿子结婚,都得准备房子。鲁瑞不例外。为鲁迅的婚事,鲁瑞大刀阔斧地对原属于周子京的两楼两底的房子进行了改造:楼下,东边一间朝南的作为堂屋(客厅),后面朝北的一间作为她鲁瑞的卧室;西边一间朝南的作为蒋老太太的卧室,后边通往第六进厨房,也是通往楼上的楼梯所在地。
那楼上的两间房,就是鲁迅朱安的新房。
这里原来是周子京住的。因为房子的两扇门是蓝色的,所以被称作“蓝门”。
周子京,和鲁迅祖父周福清同辈,鲁迅三兄弟称他“子京公公”。
该如何描述这位子京公公呢?
“凉风虽然拂拂的吹动他斑白的短发,初冬的太阳却还是很温和的来晒他。但他似乎被太阳晒得头晕了,脸色越加变成灰白,从劳乏的红肿的两眼里,发出古怪的闪光。这时他其实早已不看到什么墙上的榜文了,只见有许多乌黑的圆圈,在眼前泛泛的游走。”
这是鲁迅写的一篇小说《白光》里的一段。文中的“他”叫陈士成。陈士成看的榜文是许多乌黑的圆圈,是因为他看对了眼也无论如何找不到他的大名。他的两眼里发出古怪的闪光,是因为在榜文中找不到他的名字这事儿,发生过数不清的N次——毫无悬念,他又落榜了。
这陈士成就是子京公公。
中举的范进疯了。中不了举的周子京癫了,有时痛哭,有时寻死,有时狂呼着往外奔突。他的老伴早死了,两个儿子跑了,不过,他也并不孤苦伶仃,身边还有一个老女佣,一个烧饭妈妈。
这老女佣——人称得意太娘——很有趣。每次周子京狂呼着往外奔突时,她总是反应机敏地一把揪住他的辫子紧随其后一路追,一边追一边喊“老爷”。一个疯子嗷嗷叫着在前面跑,一个女人拽着辫子“老爷老爷”地叫着在后面追。这是什么景象?笑掉了路边人的大牙。
都说近墨者黑。近疯者狂。跟一个疯子长期周旋,得意太娘耳濡目染也疯了。人们常看见这两个疯子有时肩并肩头靠头很认真很仔细地在商量研究政务大事家务小事,有时面对面坐在地上共同进餐——美味是烂菜叶包鸡屎。
有一天,喝醉了酒的得意太娘突然对周子京说,她看见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周子京大惊。当夜,他奋力劳作起来,在自家掘地三尺。为什么?找宝藏。相传,在他家的地底下埋藏着金银财宝,他试挖过多次,一无所获。“一道白光”启发了他,他认为那是神在指引他。
挖啊挖,他挖出一个大坑。月黑风高,他一个人跳进大坑,两眼一抹黑地摸啊摸,突然摸到一块石头的方角。“啊!石椁?”他吓坏了,连滚带爬出了坑,一下子闪了腰,躺在床上好多天起不来。
宝藏没挖到,人,更疯了。终于有一天,他疯病大发作,用剪刀在胸前刺了五六个洞。嫌不过瘾,干脆一剪刀戳破了自己的喉管。命真大,他没立即死掉。他继续折腾,拿来一张纸放在煤油里浸一浸,燃着火,他趴在火纸上,像是在烤鸡脯肉。焦味、香味出来了,他倒不烤了,跑出家门,直接奔到河边,高叫了一声“老牛落水哉”,然后跳进了水里。
这下,他总算死翘翘了。
一个疯癫的人死得又如此怪异悲凉凄惨,在那时只能用被鬼附了身来解释了。从此,人们就把蓝门当作了鬼屋。在他死后很长时间,就是再胆大的调皮蛋也不敢走近。人气越缺,蓝门越荒凉,荒凉到阴森恐怖的地步。那楼上的两间废弃了的房间,渐渐地成了鸟兽的天堂。
“夜色昏黄,楼窗空处不晓得是鸟是蝙蝠飞进飞出,或者有猫头鹰似的狐狸似的嘴脸在窗沿上出现。这空气就够怪异的。”
这是周作人的描述,很形象很生动很贴切。
鲁瑞,这个没心机的女人,却把这两间房用作儿子的婚房。她恐怕没有想过风水,也就不会想到不吉利,更不会想到独居在子京公公曾经独居过的地方的朱安会像子京公公那样孤独寂寞。朱安的形骸虽未呈“疯之舞”,可她的心却被冷落蔑视折磨得几乎要癫狂了。
朱安嫁进周家的时候,周家满眼孤儿寡母:两个奶奶蒋菊香和潘大凤,一个婆婆鲁瑞,小叔子周作人和周建人。周作人去了南京,周建人去僧立小学当校长后,家里就只剩下一群寡母了。
三年后,也就是鲁迅从日本回国前,潘大凤走了。又一年,蒋氏也死了。朱安唯一的伴儿,只剩下了婆婆鲁瑞。
从朱安成亲那天起,她的生活单调得像河里缓慢流淌的水,不掀波浪不起涟漪。早晨,她走下楼来,烧火做饭扫地洗衣,奶奶活着的时候,她伺候奶奶和婆婆;奶奶死了以后,她伺候婆婆。晚上,忙完了一天的活儿,她踮着一双小脚,步履迟缓地踏着矮窄的楼梯,一级级往上,回到自己的房间。那里,像坚硬冰冷的大理石,缝缝隙隙中透出寒气。
太阳出来,太阳落山。朱安下楼,上楼。日子就像握在手里的沙,把控不住地一点点流逝。她活着的理由是什么?等,等待,等待着相公的回来。
盼得花儿都谢了的时候,老公回家了!那谢了的花儿,“噗”的一下,又绽开了,像四肢尽情伸展的少女。
朱安那个喜悦啊。男人还没进屋,她就已经感受到了屋子暖和了,明丽了,不再阴森了,不再恐怖了,不再孤单了。
付出总有回报,与其说是实情,不如说是人们的愿望,而且两者往往不成比例。朱安付出了三年,得到的回报依然是丈夫的冷若冰霜。没有温情的问候,没有暖意的感激。她还是那个被抛弃在新婚之夜的一尊活动的石像。
夜来了。朱安还是像昨天一样孤单地上了楼,只是不像昨天那样无所期盼地灭灯上床。她坐着,等。
没有,什么都没有。有的是满腔哀怨空对月。
这次,鲁迅在家里只住了一个月,就到杭州去了。那么,他住在家里的哪里?好办,另开一间房。
朱安的日子,重又回到了从前——其实,即便鲁迅在家的这一个月,她的日子照样是太阳升起,太阳落山,下楼,上楼而已。没区别。
等,等待,重新开始。
第二年(1910年)6月,鲁迅辞了浙江两级师范学堂的职,又回了绍兴回了家。他先在绍兴府中学堂任教博物学,后又升任监学。府中学堂在城西北,周家在城东南。虽然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头,不过绍兴本就是个小城,路途其实并不遥远。但是,鲁迅住校。住校的好处,一个是不用日日奔波,省时省力省路费;一个是不用早早晚晚面对家里的老婆,省眼省口又省心。
当然,家总是要回的。家里还有老母呢。
从学堂到家有一条圆弧形的大路,也有一条直线小路。大路宽敞,好走,但绕路;小路狭窄,而且还要穿过坟墓,但不绕路。
你猜鲁迅选择走哪条路?恭喜你,答对了。他走小路,即使是深更半夜,他也不走大路。坟墓?他不怕不怕啦。他从不相信鬼神,自然不惧坟墓——可想而知,他是一个多么“冷”的人。
难得回一次家的鲁迅跟老婆朱安没话可说,甚至连寒喧几句“今天天气不错”“今天吃什么”都懒得张口,更别说探探她的心情,问问她的身体了。晚上,他独自待在自个儿的房间里。干什么?看书抄书。
别以为只有朱安内心受着煎熬,鲁迅一样做不到无动于衷心如止水。他也有苦闷。他在给朋友许寿裳的一封信中透露了天机。他这样写:“仆荒落殆尽,手不触书,惟搜采植物,不殊囊日,又翻类书,荟集古逸书数种,此非求学,以代醇酒妇人者也。”
看到了吧。无奈中,他以“书”替代美酒女人。他也是人哎,有七情六欲,也是需要美酒女人的。
话说回来,他有朋友,他满腹苦水有处可倒;他有文化,他一肚子的委屈能编织成文章表达出来。倒了,泄了,至少也得以解脱一时。朱安呢,她做不到。她心中的苦,只有郁结又郁结,贮存再贮存。
谁更痛谁更苦?
朱家的人来周家走动,悄悄问鲁瑞,他们夫妻平日里打架吗?不打。吵架吗?不吵。不打架不吵架,应该是对好夫妻啊。鲁瑞很无奈地说,可他们也不说话。世上哪有不说话的夫妻?可不是嘛,他俩各归各,你看你的书,我做我的饭;你上你的班,我织我的布;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那么,吃饭呢,睡觉呢?在一个锅里吃,不在一个被里睡。
唉。大家齐刷刷地大叹一口气,那气流像吹过的一阵风。
怎么办呢?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这样啊,这对谁都不好——对周、朱两家不好,对他们两个人也不好。劝劝吧。是啊,说和说和。
背着朱安,鲁瑞很伤心地问儿子,妈给你找的媳妇不好吗?鲁迅不回答。好与不好,跟爱与不爱是两个概念,不能相提并论。鲁瑞又问,你就那么讨厌她吗,究竟是为什么呢?鲁迅还是不回答。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只是那缘故有轻重之分有说得出口说不出口之别。鲁瑞继续,你就不能跟她多说说话吗?这次,鲁迅开口了,说不来。
噢,挖到问题的根了。
但是,那是根吗?那其实是借口。什么叫说不来(又称谈不来)?你说人生大理想,她不能附和吗?你谈事业大目标,她不能理解吗?你说中日文化之比较,她不能明白吗?你谈革命与反革命,她糊里又糊涂吗?就算如此,那么,你说说张家长李家短,你谈谈家里柴米油盐,你再说天上的星星有几颗,你再谈地下的蚂蚁有几只。这也说不来吗?
是的。鲁迅坚持那么认为。他的坚持,是有理由的。
你们不是都劝我多跟她说话吗,好吧,我说,我说,我说说说。一天吃饭时,他兴致难得高地说日本有一种食物“好吃哉勿得了”。受他情绪的感染,朱安也激动起来。人一激动就容易语无伦次。她近乎于慌里慌张地应和道,是哉是哉,是好吃哉勿得了,我也吃过哉。
一句话也能杀死人。相信吧。
朱安的“我也吃过哉”这句话,要了她的命。
你吃过?我讲的那种食物,只有日本才有,数百数十万平方公里的中华大地,哪个犄角旮旯都找不到。足不出绍兴的你在哪里吃过?
分明是讨好!分明是巴结!
鲁迅的脸一下子又沉了下来。再香的饭,他也吃不下去了。他像以往那样重新沉默,匆匆扒拉完碗里的米粒,放下碗筷,抬腿走了。
犯了错却不知错更不知错在哪儿的朱安手足无措。
鲁迅还算有涵养,没有骂将起来。换一个人,也许会讥嘲挖苦。但鲁迅的冷,冷淡,冷漠,对于妻子的心,照样是一支尖锐的利器。
一件小事而已。可这件小事显示出朱安处于怎样一个可怜的地位。平日里她一直遭受冷遇,偶或出现一个机会,她马上满怀热忱地上前,想要贴近丈夫,响应丈夫,唤起丈夫对她的爱,只不过心切口误,又被打入冰窖。
老婆如衣服(二)
鲁迅和朱安这对夫妻,相处得像君子之交,淡如水。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一年半。
“一年半”的时间是从1910年6月鲁迅从杭州浙江两级师范学堂辞职回家开始算起的,直到1912年初鲁迅又一次离开绍兴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