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周家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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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迁居——从绍兴到北京 (1)

大嫂和小叔

朱安跟鲁迅长年分居,长期跟他的弟弟周作人周建人同住一个屋檐下。老公不把她当亲人,只把他们当亲人;她把老公当亲人,自然把他们也当亲人。相比她和鲁迅的疏远,她跟他们反而走得更近一些。在鲁迅不在身边的日子里,在很多时候,她要仰仗他们,既有生活上的照顾,也有精神上的安慰。

周作人从日本回国时,妻子羽太信子已有孕在身。初次见面,请多关照。鲁瑞初次见到这个日本媳妇,心里多少有些别扭。虽然她跟中国人长得差不多,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但她一开口说话,一迈腿走路,一下跪擦地,即便是不知底细的人也知道她不是咱的同胞。

不过,作为一个婆婆,鲁瑞喜欢不喜欢信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可能不喜欢信子肚子里周家的种。虽然大媳妇朱安过门好几年了,但就大儿子的态度,指望他们给她孙子抱,还不如指望老母鸡上树呢。

只要是周家的孙子,哪管他是中国媳妇生的还是日本媳妇产的,鲁瑞都欢喜。同理,不管是中国媳妇还是日本媳妇,只要能为周家传宗接代,都是好媳妇。在生孩子方面,信子是个好媳妇,比朱安好。这样,鲁瑞也就不太在乎语言不通啊生活方式相异啊等种种不便。婆媳相安无事。

同为丈夫,鲁迅很显然做得不怎么样,而周作人却是一个好丈夫。

在家赋闲了一段时间后,周作人有了一个工作的机会。那时,鲁迅已随教育部迁去了北京。国家有教育部,各省就有教育司。浙江省教育司长是沈钧儒。就像教育总长蔡元培为教育部四处延请贤才一样,沈钧儒司长也为教育司广泛招揽才俊。周作人被相中了。

周作人态度有些消极。

怎么,这工作你不满意?嗯——也不是吧。那么,你为什么是这个态度呢?我也不好说。这样吧,委你一个科的课长,怎样?你容我再考虑考虑吧。要不,任命你为浙江省视学吧,可好?这不是官大官小的问题。那是什么呢,老兄你给个明确答案吧,究竟什么时候能走马上任?嗯——我老婆就要生了,等她生了以后吧。

原来如此。

很少有男人把老婆孩子放在工作事业之上。老婆诚可贵,孩子价更高,若为事业故,两者皆可抛。周作人是“很少”中的一个吧。

1912年5月中旬,周家添丁!信子生了一个儿子。鲁瑞有了第一个孙子。虽然不是长子长孙,但到底也是周家的孙子。一家人欢天喜地。连远在北京的鲁迅,也像是他自己当了爸一样喜不自禁。在日记里惜字如金对自己老婆的他,却不吝笔墨地详细记下,“二弟妇于十六日下午七时二十分分娩一男子,大小均极安好,可喜!”

长兄为父。大哥,你给小侄儿起个名字呗。好啊,这孩子是中日人民联姻的结晶,是中日人民友好的象征,叫……叫他“丰丸”吧。

全家人“丰丸、丰丸”地叫成一条声。

不,不好。“丸”这个字太日式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日本人呢。重新取一个,就叫“丰”吧,丰沛的丰。寓意不错。

这孩子是周家第一个孙子,“丰一”这个名字也不错。

全家人又“丰一、丰一”地叫成另一条声。

这“全家人”当然也包括朱安。她是真欢喜。她这样一个善良单纯的女人不会有“因为我过得不好所以你不能过得比我好”及“因为我没有儿子所以你不能有儿子”的恶毒念头。也许,她没有狂热的妒忌,但不可能没有羡慕。那羡慕的背后,便是淡淡的惆怅和些许的遗憾。

蝉鸣林更幽。自二弟二弟妇回来后,原本就孤独的朱安更觉寂寥。是啊,因为有了对比。白天还好说,晚上,那个房间是两个人,彼此温暖着;这个房间只有她,一个人冰冷着。有了丰一这小子,那房间又多了孩子的哭叫声——那是一个家。

为了伺候信子的月子,周作人亲自跑了一趟上海,接回了从日本来的信子的妹妹芳子和送芳子来的信子的弟弟重久。姐弟三个团圆在中国绍兴的周家。周家因此几乎成了日本人的天下。

周作人和他们叽哩哇啦地说着朱安听不懂的日语。周建人这个春心荡漾的小伙子被芳子那个姑娘吸引,也渐渐靠向他们。再后来,建人和芳子干脆结了婚。他们说日语,吃日餐,穿木屐,睡榻榻米,谈着日本式的天,喝着日本式的茶,走着日本式的小碎步。汇集成一句话,过着日本式的生活。在中国的周家,日本文化占据了主导地位。

朱安很难受。她无法融进他们的小圈子。三个妯娌,有两个是日本人,而且还是亲姐妹。只有她这个大嫂,游离于她们之外。这让她更有孤立之感。她早就被丈夫冷落,自卑的她本能地抗拒着外来文化的侵蚀,试图保持着只属于她自己的那一份自尊。

怎么保持?常离家出走——这话说得不准确。准确地说,她常回娘家。原本在周家,她这个媳妇有伺候婆婆的义务。如今,周家又多了两个媳妇,有她没她问题不大。何况,她只一个人,丈夫不在身边(在身边也没用,这个丈夫只是摆设),又没有孩子,自由的她尽可以自由地娘家婆家来回走动。

鲁瑞这个婆婆也善解人意,她知道朱安憋屈,也不限制她,随她去。

其实,周作人夫妇也好,周建人夫妇也好,对朱安这个大嫂,是同情而关怀的。他们不像鲁迅,他们带她玩儿。

有一年圣诞节,信子、芳子姐妹来邀朱安。干什么去?今天是圣诞节,知不知道,大嫂?圣诞节?朱安显然从来没有听说过。我们一起去浸礼女校观圣诞节礼,好不好?嗯——。别犹豫了,姆娘也跟我们一起去呢。真的吗,姆娘也去吗?还有丰一,我们五个人。

浸礼女校是浸礼会办的。浸礼会是基督教的一个教派。绍兴大坊口就有一个教堂。浸礼会下除了附设学校,还有一间福康医院,离周家新台门很近。医院创始人名叫高福林。周家人看病多到这家医院,多找高先生。

一个婆婆,三个妯娌,牵着一个小孩,一块儿出门参加活动。

不能不说这是一幅充满温情的美好画面吧。

朱安那一直冰封着的心,暖了一下。

知道大嫂一个人寂寞,信子常把丰一交给她让她看管。后来,信子又相继生了大女儿静子和二女儿若子,都常在朱安左右。丰一更常常跟在朱安身后。有一次,她回娘家给长辈祝寿,丰一跟着。又一次,负责照看丰一的周妈病了,发烧,当晚由朱安哄丰一睡觉。还有一次,她到郦宅拜访,也带着丰一。自己没有孩子的朱安,很乐意把丈夫的侄儿当自己的孩子。

没忘吧。郦家是鲁迅三兄弟的二姨家,姨父郦拜卿早在1902年就死了。郦家原来住在广宁桥,也是个远近闻名的大家族。郦拜卿死后,台门逐渐衰败。1915年正月,台门被卖了,二姨鲁莲迁居到宝幢巷。得闻消息,奉婆婆之命,朱安、信子带着丰一同往郦家看望二姨。

不论鲁迅如何对待朱安,也不论他们是否只是挂名夫妻,朱安究竟是名义上(也应该是法律上)的周家长媳。周家上上下下包括周家亲戚还是都承认她的。这让她多少得到些安慰。不过——

又要谈相对了。相对于鲁迅与日本的信子娘家频繁地信来信往关系密切,周家人与朱安娘家走动要少很多。其实,朱家(丁家弄)离周家(东昌坊口)离得并不远。在鲁迅不在绍兴的那几年里,朱安的弟弟朱可铭很少到周家来看姐姐;作人和建人也只是礼节性地到朱家拜访过屈指可数的几次。

这说明什么?说明鲁迅对朱安的冷淡直接影响到两家人的关系。

这样一来,尽管小叔和妯娌对朱安也算不错,但对于朱安而言,孤独和寂寞仍然是她的生活主色调。

好像是为了排遣她的孤独似的,有一天,她在她的房里突然发现了一条大白花蛇。这可把她吓得不轻。

“啊呀——”,一声惊叫(或惨叫)是免不了的了。

鲁瑞急忙唤来佣人,把蛇捉了,扔进了鬼园。这鬼园,在百草园的北面。那里种的全是桑树,枝叶繁茂,好多都伸出了泥墙外。之所以称它是鬼园,是因为传说那地下埋葬着不少死尸,他们都是被太平军祸害死的,也就是屈死的冤死的。周家人特别是周家的孩子都很怕到那里去,怕被鬼捉去。

房里为什么会有蛇出没呢?我住的可是二楼呀,那蛇怎么就能爬上楼钻到我的房间里来呢?是顺楼梯走上来的,还是从墙外爬上来又从窗口钻进来的?它为什么不去隔壁傅婶婶那里串门,偏偏来找我呢?惊魂难定的朱安好一阵胡思乱想。

“傅婶婶”是谁?鲁迅三兄弟小叔周伯升的太太。

在鲁迅去北京大半年后,母亲鲁瑞作主帮大龄青年周伯升娶了一房媳妇,新媳妇姓傅。这时家里人口本来就多,有周作人夫妇,重久、芳子兄妹,还有周建人,如今又多了一对新婚夫妻,房间就不够用了。

鲁瑞跟朱安商量,楼上的两间房,只你一个人住,樟寿又不大回来,你看能不能腾出其中的一间房,让伯升叔和他媳妇住?那有什么不能的,姆娘你说了算。朱安是个听话的好媳妇,她当然不会反对。况且,楼上多住两个人,也会热闹一些而不再冷清得让人时时生出恐怖感来。

周伯升新婚后一个月就被部队紧急召回了。这样一来,楼上的两间房,分别住着两个寡居的女人。巧吧。

朱安的疑问当然是没有答案的。想不通?那你只好去问那白花蛇了。

朱安的脑子里会浮出许多关于蛇的民间传说。所有的传说都说蛇是不祥之物,被它沾染了,意味着中了邪气,很不吉利。

朱安踮着一双小脚匆匆下楼,神色慌张地去找周作人。二先生啊,你帮我个忙吧,你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帮我买副花钱。羽太信子不明白,大嫂,花钱是什么东西,你买花钱干什么呀?周作人明白,好的,大嫂,我回来的路上一定给你买。

“花钱”是钱又不是钱。说它是钱,是因为它的名字叫钱,样子也是钱;说它不是钱,是因为它不具有流通功能。也就是说,它只是一种用来把玩收藏的古钱币。又名“花泉”,或叫“厌胜钱”、“压胜钱”。

晚上,周作人给朱安带回了花泉一副,嘉泰等泉五枚,秘戏泉一枚,一共花了四角钱。这秘戏泉是花泉的一种,一般的,正面刻有“风花雪月”、“花月宜人”之类;背面的图案则是一对裸男裸女正在性交。很明显,秘戏泉是用来表现男女性爱生活的。周作人买的那枚秘戏泉,正面正是“花月宜人”;背面则刻着“得成比目不羡神仙”。

不要小人之心地以“黄色”“下流”来作判断。在一些地方,春宫图不是用来欣赏而是用来避邪的;在另一些地方,钱币除了买卖货物也可以用来避邪。聪明的古人的创造力一点儿也不比现代人差,他们将这两种避邪物合而为一,制造出秘戏泉,目的是双倍避邪。避得更彻底。

朱安托周作人买花钱,正是因为那条白花蛇的莫名出现(而且出现在她的卧室)让她产生不祥之感,所以她要买花钱避邪。周作人为大嫂买花钱,并不是对她“不吉利”说法的认同。

他不像朱安没文化,那蛇的出现,在他看来很平常,不过是“偶然”而已。老城老宅旧房子,出没个蛇鼠之类的动物,还不是正常嘛。相传周家后院的百草园里就一直潜伏着一条很大的赤练蛇。周作人他们小时候到百草园去玩,是万万不敢钻进深草里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