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周家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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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迁居——从绍兴到北京 (2)

即便对大嫂的迷信很不屑,周作人还是积极地应她的要求买来花钱。他知道,那花钱,避的其实不是蛇的邪,避的是可怜的大嫂内心的无助和恐惧。

在丰一之后,周作人和信子又相继生了两个女儿。1914年7月5日,周静子出生;1915年10月24日,周若子出生。周建人和芳子结婚后一年,诞下长子周冲。不幸的是,周冲只活了一岁多就夭折了。1917年11月6日,他们第二个孩子,长女周鞠子(又名马理子)出生。一年半后,1919年5月15日,芳子很争气地又生了一个儿子,取名“沛”,丰沛的沛。因为是周家第二个孙子,顺着“丰一”的叫法,就叫他“丰二”吧。

作为周家长子的鲁迅这时没有子嗣,但他一点儿也不遗憾,他的弟弟们代替他努力为周家传宗接代。周家人丁兴旺。更让他欣慰的是,弟弟们把给孩子们取名这一极富意义的权利交给了他这个大伯。丰一、静子、若子、周冲、鞠子的名字,都是他定夺的。周建人后来的两个儿子,不用另外定名,按顺序唤作“丰二”、“丰三”。

周冲不幸夭折,给周家人的打击相当大。这是个男孩哎,又是周建人第一个孩子。芳子心痛,痛不欲生。此时,她不过19岁,心智尚未成熟,怎么能抗御得了痛失爱子的打击。如此大的刺激之下,她的精神几乎崩溃,性情也随之改变,变得阴郁。她常哭,有时一口气能哭一夜;她常不吃不喝彻夜不眠。从症状上看,很可能得了抑郁症。

怎么办呢?看病呗。

起先,周作人周建人把她送到福康医院找高先生诊治。治啊治,治不好。信子提议,还是把妹妹送回日本吧。这是个好主意。芳子也屡次表现出想念老家思念亲人,让她回到熟悉又亲切的环境,应该对恢复健康有利。羽太芳子回到了日本的家。治啊治,虽说没能根治,但病情有些好转。不久,她又被她哥重久送了回来。

都说时间可以疗伤。随着时间的推移,特别是又连续生了两个孩子,芳子的病总算没有继续恶化。

生活又暂时归于平静。

兄弟和战将

有一段路,鲁迅走得跟现时现今某些成功的农民工差不多:离开故土远走他乡,在被他们称为第二故乡的城市落下脚来,努力打工挣钱,渐渐奠定了经济基础,然后把家人一起接了出来。

这么比,鲁迅一定不乐意。他在北京可不是打工的,而是教育部官员(准确的官名叫“佥事”)。他也不是一个人在外打拼,他是和他弟周作人一起挣钱养家的。当然,周作人也能够到北京,而且还当上了教授,又托的是大哥的福。

前面说过,浙江教育司邀约周作人去当视学,周作人很不积极,为的是要陪老婆生孩子。生了孩子还不够,他还待在家里,又陪老婆坐完了月子,这才晃晃悠悠地去了杭州(教育司设于此),走马上任。

说是上任,其实他这个视学也没有什么学可视,他在司里连间办公室也没有,只在司办公楼门口有一间阴暗的住房。没事可做,他就看书,累了,倒头便睡。当时也在教育司工作的钱玄同戏称他是在“卧治”。

你说谁不想卧治,又舒服又轻松又不需要承担责任,关键的关键,还有薪水拿,而且还不少。可是,周作人似乎并不满足。为什么发牢骚?蚊子太多。他被咬得遍体麟伤,还得了疟疾。

这是什么破地方。还教育司呢,仿佛这是蚊子而不是人待的地方。周作人不想跟蚊子争地盘。他只在教育司卧治了一个月,拿了90元大洋,就称病告假回家了。

告假,只是借口。疟疾治好了,假也放完了,他却不再回去了,算是事实辞职吧。

在这个方面,周作人跟他哥不太一样,干得不愉快,不想干了,抬腿走人,绝不忍耐绝不坚持。鲁迅在北京教育部干得其实也不兴高采烈,甚至很郁闷。部里有一个次长背后使坏整他,让他险些丢了这份工作。他气得想骂娘,但没有一气之下就辞职。

周作人在教育司是“卧治”,鲁迅在教育部是“做老爷”,也是无事可干。

卧治时的周作人,看书还翻译了几部作品;做老爷时的鲁迅,看拓本还抄碑,也大量买佛经看佛经。都没真正地闲着。

不要认为周作人草率辞职是没有责任感而鲁迅与之相反。仅从对家庭(具体说是老婆)的亲疏,就能看出不是这回事。

周作人是个老婆观念很重的人;鲁迅,不用说了吧。周作人很难忍受和老婆分居两地的生活(很有西方人人性至上的风范);鲁迅是巴不得离家离老婆远一点再远一点;周作人一刻也离不开老婆的呵护和照顾;鲁迅独立惯了,他甚至厌烦老婆在身边碍手碍脚。周作人辞职后,他就可以回家回到老婆身边去了;鲁迅如果辞职,他没有什么地方可去。回家?是万万不愿意的。

回到绍兴的周作人很快又有了新工作,在绍兴县教育会任会长,又在省立第五中学(原绍兴府中学堂)任英文教授。会长任上,月薪50;教授任上,月薪50(后来又涨到68)。这两份薪水,养家糊口是没问题了。

此时,周建人在干什么,不会是只待在家里跟日本老婆生孩子吧。当然不是。成了家的他身上更多了份担子,养老婆育孩子的担子。还好,他的工作倒是一直有保障。僧立小学因经费短缺停办后,他应聘到水神庙小学,继续当校长。谁让他有当校长的经验呢。水神庙小学停办后,他又应聘到新成立的小学教师养成所当教员。之后,他又调到绍兴明道女中(后改为绍兴县立女子师范)教书,同时在成章女校兼职。

女中,女校。在这两所女子学校任职的经历,为他日后的妇女问题研究打下了实践基础。

在周作人任绍兴县教育会会长之前,周建人就已经是教育会委员了。后来,二哥成了他的顶头上司。

看出来了吧。周家三兄弟都奋斗在教育战线上。虽然都没能像他们的祖父和父亲一样中举人做秀才,但到底还是沿袭了祖辈父辈“书宦”的路子。

闲来无事,鲁迅让他的书画界朋友陈师曾为他刻一枚图章。刻什么呢?就刻“俟堂”吧。为什么刻这两个字呢。你陈兄号槐堂,那小弟我就叫俟堂,是“我等着,任凭什么都来吧”的意思。

后来,他以他曼妙文采上了陈独秀的《新青年》,小说,他署名“鲁迅”;诗歌,他署名“唐俟”。唐俟,俟堂反过来。

唐俟,从字面上解,乃空等。或许包含一丝自嘲。

其实,鲁迅没有空等,紧跟大哥的周作人也没有空等。他们等来了显示才华的机会,那也是扬名立万的机会。

1916年,袁大总统翘了辫子,新任总统黎元洪请蔡元培到北京大学当校长。蔡校长的教育思想目前无人不知,那就是“学术平等”“思想自由”“兼容并包”。他像当初就任教育总长广泛延请社会贤达时一样,为振兴北大而四处招揽人才。陈独秀去了,胡适去了,刘半农去了,刘文典去了,钱玄同去了,朱希祖去了。等等。

周作人也去了,进北大,当了教授。

是谁推荐的周作人?直接推荐人是许寿裳。许寿裳跟谁最亲?鲁迅嘛。一定是鲁迅请托许寿裳向蔡元培推荐了周作人。

许荐作人,当然也不是荐人唯亲。蔡元培上任后,大刀阔斧进行课程改革,有意增加一些原先没有的新课程,其中有古希腊文学史和古英文。周作人在古英文方面,谈不到颇有建树,但略有研究。你别小看了这“略”,能像周作人那样“略有研究”的,还真不多。这也算得上是他的专长吧。

兄弟相逢在古老的皇城根下。来,拥抱一下。

不用说,初到北京人生地不熟的周作人自然住在大哥的家里。说“家里”不准确。自从来到北京,鲁迅一直是一个人住在绍兴会馆。要说“家”,那里的补树书屋就是他的家。

有天半夜,兄弟俩刚刚睡下,就听见猫在屋顶叫春,叫得周作人心烦。大哥,吵死人了。是啊,这帮小畜性。大哥,睡不着啊。二弟,别急,看我去轰走它们。好,我来帮忙。

兄弟俩从床上爬起来,周作人把茶几搬出来,放在后檐下;鲁迅操起一根长竹竿站上去一顿乱打。猫被打跑了。兄弟俩搓搓手,相视而笑,又回去睡下。可不一会儿,它们又来了,又叫起来了。兄弟俩再爬起来,再赶。

周作人对北京的印象远不如他对东京的印象好。当初他到东京,东京的种种让他有惊艳之感;如今他到北京,北京的种种,住的脏破差,吃的乱糟糟,京剧的怪声怪调,还有北方人的粗鲁,都让他看不顺眼。

诸事不顺,使他心情很糟糕。安顿好以后,他去北大找蔡校长。第一次没见着,第二次又没见着。这让他简直有了打道回府的冲动。第三次,还是蔡校长登门拜访,这才算见着了面。可是,蔡校长对他工作的安排,他很不满意。原本他是计划教授新开设的希腊文学史与古英文课的,而蔡校长却让他改教预科国文作文的课程。他不想干。

二弟呀,你为什么不愿意教国文呢,是觉得大材小用?不,大哥,你知道的,国文最难教。这帮学生,个个都会做文章,对国文老师要求就高。不像外国文学、古英文,他们所知不多,为师尽可以自由发挥。哈哈,二弟,没想到你的心里还藏着这小九九啊。

恋家恋老婆的周作人想家想老婆想孩子,他不想在北京待了,他要回绍兴回家去。谁也劝不住。文科学长陈独秀来劝,他不听;沈君默来劝,他也不听。连鲁迅也没有办法留住他。

就是要辞职!

蔡元培哪舍得放他走。退而求其次,改聘他担任北大附设的国史编纂处编纂,月薪120元。周作人这才强留了下来。蔡元培哪里知道,他挽留下来的不只是一个收集英文资料的编纂,而是随后而来的新文化运动的一员战将。

新文化运动发端于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这篇文章最早发表于《新青年》。周作人刚到北京,鲁迅就给他推荐了这本杂志。

在一般人的想象中,他们兄弟,一定是哥哥最早在《新青年》上发表文章。其实不是。在第四卷第二号的《新青年》上,周作人比他哥早三个月发表了作品:用白话文翻译的古希腊诗,题目是《古诗今译》。

这个时候,鲁迅还沉浸在他枯燥沉闷的抄碑工作中。有一天,钱玄同问他,你抄这些有什么用?他说,没有什么用。钱玄同更不解,那你抄它干什么,有什么意思呢?他不说话。钱玄同鼓动他,不如做点文章吧。

好家伙。鲁迅真的是不做则已,一做惊人。《狂人日记》、《孔乙己》、《药》等相继问世。几部小说多以故乡为背景,主人公也大多能在他的亲属中找到影子。他厌恨故乡。也许正是这种厌恨,反而让故乡深刻地印在了他的心底。一铺开纸,一拿起笔,眼前浮现的全是故乡的景和故乡的人。他或许没有想到,他厌恨的故乡为他提供了取之不竭的写作素材。

别再厌恨故乡了,感激它吧。

小说以外,他也写诗,当然是新诗,有《梦》、《爱之神》、《桃花》等。不过,在写新诗方面,他不如弟弟,他的诗读起来有些晦涩难懂,就当它是朦胧诗吧。周作人写的新诗,更自由流畅。有意思的是,周作人的新诗代表作《小河》(被胡适赞为“新诗的第一首杰作”),是大哥帮他修改的。

文化人都知道,新文化运动中,有一对兄弟战将。

好了。现在,他俩算是功成名就了,在异乡站稳了脚跟。接下来,他们要把家人接过来享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