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寿啊,你看了那么多的房子,为什么最后会选中八道湾呢?
嘿嘿。那里够大。一来房间多,一家老小,十来口人,最起码得够住;二来房前屋后有大片空地,够侄儿侄女们东奔西突尽情玩耍的。
一个孝顺的儿子,一个细心的大哥,一个体贴的大伯,站在我们面前。
櫆寿啊,你大哥前后左右奔忙的时候,你在哪里在干什么呢?
嘿嘿。我去了两趟日本,我老婆的娘家。
周作人第一次去日本,是1919年4月,也就是鲁迅四处看房的时候。他去日本的目的,是送妻儿回国省亲。他们一家选择在这个时候回国,很不妥,很自私。他们不会不知道,本年底之前就要腾房搬家去北京了。搬家是个费时费力的大工程,总应该提前做些准备才是。可他们却探亲去了,收拾打包的工作,难不成扔给老妈鲁瑞?
刚到东京,周作人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故地重游去逛一逛上野公园,就听说国内发生了“五四”运动。他撒腿就往回跑,他大概没忘他除了是日本女婿外,还是北大教授呢。
可以说,都是因为正忙于家事,鲁迅和周作人没有直接参与“五四”运动。
7月2日,周作人又走了——运动平息了,没他什么事了。这次,他不再像上次那样先回绍兴老家,而是直接从塘沽乘船去了东京,与妻儿团聚。他在日本待了一个月,狠狠地吸了几口日本的新鲜空气。离开了八年,他惊觉日本已改变了不少,主要是思想界的革新。就他个人而言,最大收获是他对“新村”(空想社会主义的实验基地)进行了一番考察。
8月10日,周作人一家人凯旋而归。肯定是事先筹划好的,他们没有返回绍兴,而是直接来到北京——反正几个月以后,一家人都要搬来北京,不如一步到位,省得绕来绕去麻烦。
问题是,一伙人住在哪儿(随周作人一起回来的有太太信子,长子丰一,长女静子,次女若子,还有信子哥重久)?八道湾的房子买是买了,可还没有装修呢,一时住不了人。
有鲁迅这样的大哥,周作人还怕吃不到现成饭?早在7月26日,鲁迅就曾收到过周作人的信,知道他们一家将于不久后回国并直接回北京(或许周作人走之前兄弟俩就商量好了)。于是,他赶紧又去找房子——不是为买,而是为租。租房比买房容易。他在绍兴会馆旁边租到了王姓人家的一套四居室,租金33元。
周作人及其家人的这顿现成饭,吃得喷喷香。
这么说,八道湾在装修过程中,周作人是在北京待着的。那么,他对装修八道湾有没有贡献呢?一个字,无。话不要说得那么绝对嘛,若说周作人对购买八道湾一点儿也没出力,就有点对他不起了。那么,他做过什么?他在9月6日的时候,领过一份买屋冯单(鲁迅日记就是这么记的)。
经过简单的装修,11月21日,鲁迅及周作人一家搬迁八道湾新居。5天后,鲁迅去单位请假。12月1日,他独自一人启程回乡,去接绍兴的家人。
搬家,和故乡说再见
周老三,你们到底什么时候能搬走啊。周家新台门新房主朱阆仙又来催了。你催什么催,到时候我们自然会搬走的。周建人有点儿没好气。你老这么说,可总不见你们要搬的意思。别催别催,契约不是约好年底嘛。可现在已经是年底了呀,都12月了。12月31日也是年底,你就等着吧。
周建人心很烦,不光是因为一直被催促,更有即将离乡别土的愁绪。从在僧立小学当校长开始,至今他在教育界已经奋斗了13年半。他习惯了这样教书育人的工作,也习惯了这样平淡无奇波澜不起的生活。
他不想到北京去,尽管那是个比绍兴宏伟的城市。宏伟只属于城市,不属于他。但是,他又不能不去。老家都被连锅端了,他不去怎么行。再说,他也想换个新环境。可他去了北京,能干什么。矛盾啊,又有对未知前途的担忧和惶恐,他坐立不安。
一面坐立不安着,一面他不得不照母亲的吩咐大哥的嘱托做着搬家的前期工作:把该办的事办了,该寄存的东西寄存出去了,并一一登记,写好一本《绍兴存件及付款簿》。其他的事儿,他要等大哥回来做决断——他和二哥周作人一样,把长兄当父,依赖惯了。
这边,鲁迅冒着冬的严寒回到了相隔两千余里、阔别了7年的故乡。一路走过去,他看见“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他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故乡,还是如此,没有进步。只因为没有进步而心悲凉吗?鲁迅自问。好像不完全是,也有他即将永诀熟识的老屋,远离熟识的故乡,搬家到他“谋食的异地”去所产生的惆怅。
厌恨的故乡,也是故乡啊。
远远地看见,一个女人迎在大门口。鲁迅知道,那是母亲。
母亲见儿子,总是欢喜的。鲁瑞见鲁迅,更是喜上眉梢。她拉儿子进屋,挽他坐下,给他沏茶。敏感的鲁迅看得出母亲神情里的凄凉。周建人也出来了。对了,还有朱安。母子、兄弟、夫妻对面坐下,都先不谈搬家,好像都怕触引悲伤。朱安更很知趣的一言不发,只像个侍女倚在婆婆身边——她越来越像还给母亲的礼物了。
东拉西扯。
第二天一大早,专为搬家而回家的鲁迅不能不谈搬家的事儿了。他告诉母亲北京的房子已经买好了,也装修好了,他和作人一家已经搬去住了。家里新添了一些家什,绍兴这里的家具搬不走,都卖了吧。鲁瑞说,是啊,好些个木器,老三都已卖了,也收不回什么钱。
周建人解释了为什么东西卖了却收不回钱:“新台门要出卖的消息,早已传了出去,大家都知道。收旧货的商人杀价收购。笨重的家具没有人要,大多送人了,即使卖给亲戚朋友,也只收很少的钱,有的说好了多少钱,但付不出来。我们也就算了。”(周建人《鲁迅故家的败落》)
新台门里的其他本家呢?
“都搬走了。有的搬去了南京,有的不知搬去了哪里,比如谦叔,可能是躲债,悄悄搬的,没人知道。早晨起来,就发现人去楼空了。要债的天天上门吵闹。”周建人告诉大哥。
鲁瑞、朱安去忙早饭了,周建人领着大哥四处转悠,商量着怎么处理家里的物件。在明堂(即屋中院子)里,他们看见原先搁花盆的石条凳,和一个浇花用的石板砌成的石池。石条凳上已经没有了他们从小看到大的各种花和草,月季、石竹、文竹、映山红、万年青、小松树、刺柏等,只有孤零零的一两盆水野栀子,有气无力地喘着气。
“喔!这盆花还留着。”鲁迅有些吃惊。
“是啊。因为你路远迢迢从日本带回来,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要带到北京去。”周建人把祖父留下的花,把父亲留下的草都送了人,唯独留下大哥的野栀子。大哥在他心里的分量,这野栀子就能秤出来。
上午,家里来了不少人,都是听说鲁迅回来了来看望的。其中有姨表弟郦辛农和姨表姐夫车耕南。郦辛农也爱养花草,鲁迅就把野栀子送给了他。车耕南对墙上一幅元代书画家赵孟頫的画很感兴趣。那画上是一朵荷花,一片荷叶,一只鹭鸶。周建人不懂画,问他:“画得好吗?”他一边啧啧称奇,一边以一种近于无限崇敬的口气说:“现在已是无价之宝了。”
越临近上路,家里越是人来人往,几乎到了敞开大门任人随便出入的地步。新台门已不像个家,倒更像个嘈杂的旧货市场。有人对他们感兴趣的旧物件讨价还价,有人干脆乘人不备顺手牵羊,还有人像入无人之境伸手就拿。都是乡里乡亲的,鲁迅他们也懒得管。懒得管的结果是“无价之宝”赵孟頫的那幅画、三兄弟小时候玩过的一把用铜钱编成的宝剑不翼而飞了。
读书人家最多的当然是书。其他东西都可以不要,唯有书。家里的藏书绝大多数都保留了下来,鲁迅坚持要把它们运去北京。怎么运?包装是关键,特别是那些线装书,如果半道上散了线,那就全废了。
一个叫和尚的木工师傅被请了来。50来岁的他跟周家是老相识。他提议,用运输绍兴酒坛的办法。就是说,先用竹络把书络起来。这样,书就不会散。然后,由他负责做了12个结实又轻巧的木箱,把书装进去。鲁迅很满意。
“字帖画谱呢,怎么处理?”周建人仍然凡事问大哥。
“都没有什么用,卖了吧。”鲁迅仍然很果断。
今天看来,那字帖画谱里也有不少等同于无价之宝的。比如王羲之的《兰亭集序》,还有徐文长、陈老莲、赵之谦、任伯年的书画。但盛世才藏古董,那样的乱世,谁都没有闲情雅致。旧书店来人,把它们一股脑全买走了——不,不能说是买,因为他们只花了区区10块钱。
好了,剩下的杂件,包括爷爷的两大摞桌子那么高的日记本,该烧了。
处理物件是大事,还有一件大事也是一定要做的,那就是迁葬。
鲁迅家的坟地有三处,一处是在浬渚阮港逍遥溇半山坡,那里埋葬着祖父和祖母。另两处是在南门外的小南山头和圭山。小南山头有两座坟,一座是三位高祖母的坟,一座是高祖和曾祖父母的坟,叫“抱子葬”。
鲁迅要迁葬,迁谁的?他爸周伯宜。周伯宜死后,灵柩放在圭山的周氏殡屋里,一直没有下葬。都23年了,这次无论如何要让老爸入土了。鲁迅在阮港祖父坟旁新修了一座墓,将父亲的灵柩迁葬于此。
另外,鲁迅早逝的妹妹端姑和四弟椿寿的遗骨一直埋在圭山。这次他刚回来,母亲就告诉他,听说年初的时候,圭山椿寿的坟被水淹了,她让他无论如何要去看看,把他的坟迁出来,不要让她的小儿子一直睡在水里。
鲁迅先去买了一口小棺材,带着棉絮和被褥,雇了四个土工,来到圭山。果然,圭山边的一条河里的水上涨了不少,真的快要淹着四弟的小坟包了。土工们挖呀挖,挖到了棺木。那棺木早已腐烂,只剩下一堆木屑。他在木屑里刨呀刨,只刨到一点儿碎骨。
他把碎骨装进新买的小棺材里,再把端姑的棺木挖出来,一并把他们迁葬到阮港,埋在父亲墓旁,让他们陪伴着父亲。
天国的一家三代团圆在阮港。
一个孝子尽完了他的孝。
正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章闰水(鲁迅作品中那个著名的闰土)来了。鲁瑞早就告诉过鲁迅,她让建人给闰水写了信,让他来帮忙搬家,也让他跟大家见见面(或许是最后一面),告个别。他接了信,带了儿子启生,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