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周家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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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八道湾的“背叛者” (2)

在周家一家人忙着从绍兴迁居北京时,蔡元培和他的几个朋友李石曾、吴稚辉等人合作发起了赴法国勤工俭学运动。负责联系的组织(或称“中介”)叫“华法教育会”,会长就是蔡元培。1920年,为解决在法勤工学生的俭学问题,华法教育会利用法国退还的部分庚子赔款创办了中法大学(因校址在里昂,又称里昂中法大学,简称“里大”)。

中法大学!鲁迅盯上了它。他给蔡元培写了一封为周建人的求职信:

“舍弟建人,从去年来京在大学听讲,本系研究生物学,现在哲学系。日愿留学国外而为经济牵连无可设法。比闻里昂华法大学成立在迩,想来当用若干办事之人,因此不揣冒昧,拟请先生量予设法,俾得藉此略求学问,副其素怀,实为至幸。”

噢,原来他们有让建人出国留学的计划的。这计划不太靠谱。周建人已三十多了,有家有室,挣银子养家糊口才是他的本分,所以才有“为经济牵连无可设法”之说吧。不过,让他远赴法国中法大学工作,好像也不太现实。

只隔了五天,心急的鲁迅又给蔡元培写信,继续催:

“舍弟建人,未入学校。初治小学,后习英文,现在可看颇深之专门书籍。其所研究者为生物学,曾在绍兴为师范学校及女子师范学校博物学教员三年。此次志愿专在赴中法大学留学,以备继续研究。弟以经费为难,故私愿即在该校任一教科以外之事务,足以自足也。”

事情没有办成。

周作人也托了人,是谁?胡适。想知道胡适能给周建人找一个什么工作,先得知道此时的胡适在干什么。“此时”,是1921年年中。7月份,他应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所长高梦旦的邀请到上海“指导”编译所的工作。高梦旦虽说是编译所所长,却不懂外文,自觉难以驾驭编译所这么一个纯学术机构。他向印书馆高层推荐了胡适,希望胡适能来任所长。

一向好说话的胡适答应先去看看情况再决定是否任所长。看了一个多月情况后,他摞挑子了,理由是自己只适合书斋,适应不了复杂的人事关系。然后,他就一溜烟地跑了。人是走了,他跟编译所的人际关系算是建立了,这就为日后推荐周建人进商务做好了准备。

周作人请胡适为建人介绍工作,当然会告诉胡适他弟的专长:懂外文,会翻译,发表过译作。这是个翻译人才啊。胡适心想,编译所不正缺懂外文的人吗,周作人的弟弟,错不到哪儿去。于是,他再托人。托谁?高梦旦高所长,还有商务印书馆直属《东方》杂志主任钱经宇。

七托八请,事情总算办成了。胡适赶紧给周作人写了一封信,信中说:“你的兄弟建人的事,商务已答应请他来帮忙,但月薪只有六十元,不太少否?如他愿就此事,请他即来。来时可到宝山路商务编译所寻高梦旦与钱经宇先生,此事之成,钱君出力为多。”

信在路上走。周作人久等不得消息,有些沉不住气,又给胡老兄写信催促——他帮小弟真是心切。

信刚寄出,胡适的信到了。过了几天,胡适收到周作人的信,以为前信他没收到,就又补写了一封:“我十几日前已有信给你,托孙伏园转交,不知此信曾寄到否?信中大意是请令弟即来,月薪60元,来时可先见《东方》主任钱君及编译所长高梦旦君。此事之成,以钱君之力为多。”

周作人如释重负。他把胡适的信拿给建人看。60元月薪,是不是少了点儿呢?他问。不少,不少,只要有工作就好,干得好,薪水会加的。早已迫不及待想找到工作的周建人不想失去这个机会。

当时,商务资深编辑月薪一两百元,像陈独秀这样的馆外名誉编辑,月薪可达300元,而一个大学毕业生初进商务,拿的是最低月薪,60元。也就是说,中年的周建人只能跟年轻的毛头小伙子们平起平坐。难怪连周作人都觉得月薪的确少了一点儿。

周建人不在乎。他恨不得立即打上背包就出发。

老婆怎么办呢?孩子怎么办呢?都带走,是不可能的。他一个月只有60块钱,不足以养家糊口。何况,在一个陌生的异地,从一针一线、一砖一瓦、一碗一盆、一桌一椅、一床一被开始置办起一个家,谈何容易。再说了,芳子此时有孕在身,也不便远行。

暂时,他对夫人许诺,只是暂时,你与孩子们在此再忍耐一段时间,等我在上海安顿好,又涨了薪水,再写稿挣多稿费,就来接你们。

在鲁迅的日记里,在1921年的9月2日那天,可以找到这样一句话:“下午三弟启行往上海。”

周建人离开的后果,只是和芳子夫妻分居两地吗?不止。大家庭的那个圆,因此而缺损。像多米诺骨牌,一张牌倒下,大厦倾覆,那圆,也因为撕裂开了一道口子而再也圆不起来了——无论你怎么使劲儿要恢复原样,都不行了。

兄弟永不分家。那誓言像彩虹般斑斓。周建人决然离家,他没有发表庄重宣言就把自己从那个家分了出去。他让誓言转瞬变得暗淡。他冲破了大家庭的束缚,也因此打破了大家庭的神话。

他背判了兄弟吗?他背叛了八道湾吗?他是大家庭的背叛者吗?

一个不太妙的征兆悄然降临。

失和中,剑拔又弩张

长庚和启明:永不相见的星

鲁迅出生的时候,因为是周氏兴房的长子长孙,所以很金贵。老观念,越金贵的娃儿越难养活。周家担心养不活这金蛋儿,就按当地习俗把他送到附近脚步太说这孩子归佛祖了不再是个俗人,这就脱了人世间的病灾。

龙祖被鲁迅认作平生“第一个师父”,他为这个不满一岁的小徒弟起了个法号,叫“长庚”。后来,鲁迅用它作笔名。

长庚,星名,是金星的别称。

那时候的人起名字,都喜欢用星名。周作人早年号星杓,也是星名,跟北斗星有关。

一个长庚,一个星杓;一个金星,一个北斗星,原本没啥关系。可是——

周作人不太喜欢“櫆寿”这个名字,也不中意“星杓”这个号。为了应考,他请求爷爷为他改名。爷爷大笔一挥,改了个同音不同字的“奎绶”。完了,仍不脱星宿的关系。不过,还是跟金星不相干。

进江南水师学堂的时候,周庆蕃叔祖用“周王寿考,遐不作人”的典故,又为他改名“周作人”,号“朴士”。名字还可以,号就不怎么样了,叫不响亮。挑剔的周作人又不喜欢。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周作人决定自己为自己取一个号。当时,他哥的别号叫“弧孟”。效仿他,也叫个什么“孟”。就叫……叫“起孟”吧。起孟不是星。哈哈,终于跟星宿划清界限了。就这么叫吧。

谁知道,起孟起孟,有人叫着叫着,就叫岔了。1909年春夏之交时,章太炎章老师给周氏兄弟写了一封信,喊他们去学梵文。在信的开头,他这样称呼他们:豫哉启明兄。

咦?豫才如何变了豫哉?起孟如何变了启明?

罢了罢了,名字嘛,一个符号而已,别太较真。何况“启明”这个号,也没什么大毛病,更没什么忌讳,无不可,无不可,就顺势改作启明吧。

启明,星名,是金星的另一个别称。

金星跟地球一样,天天转。黄昏时的金星,就叫长庚;凌晨时的金星,就叫启明。在绍兴,当地人把长庚叫作“黄昏肖”;把启明叫作“五更肖”。

《诗经》里有这样的诗句:“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杜甫诗中也有类似的句子:“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参、商,是28个星宿中的两个,永远不会同时出现。参,就是长庚;商,就是启明。

那么巧,鲁迅偏偏叫长庚;周作人七兜八转偏偏定格于启明。这是不是预示着他们兄弟注定有一天“人生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