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看他的那封绝交信,其中的一句“我不是基督徒,却幸而尚能担受得起”。小矛小盾,尽可一笑了之。只有大苦大悲,方能够得上“担受得起”。他似乎遭遇了灭顶性的巨大冲击,他尽全力让自己向基督徒靠近,拼死“担受”。这会是什么事?是一个男人尊严被侵犯被践踏的耻辱?
绝交信递出去那天,是18日。其实,17日那天,周作人就已经知道了“那事”,所以他才会在绝交信里写“我昨天才知道”。天天记日记的他,在当天的日记里记了十来个字。
这“十来个字”应该是他从妻子嘴里听到的描述。但是,他后来用剪刀把它们剪掉了。是什么如此见不得人?他想掩盖的是他的耻辱,还是家庭的不堪?
“打架”那天后,他写了一篇论流氓的文章《“破脚骨”》,鬼鬼绰绰地暗指鲁迅是无赖,是劫掠者,是盗贼,是流氓,是破脚骨。此时,他不顾一切地揭掉头上罩着的“温文尔雅”的帽子,义无反顾地掀掉身上披着的“儒雅绅士”的袈裟,仿佛换了一个人。
一个月以后,他又在《自己的园地?旧序》中,强调“过去的蔷薇色的梦都是虚幻”。这是一种被欺骗,而且是被最信任的人欺骗后的绝望。显然,他是有所指的。
十多年过去,鲁迅已作古,周作人作文《不辩解说》,提到兄弟失和,他肠子拐了十八道弯,说了一个古人倪云林的故事。这位倪兄被窘辱了,却绝口不言。问他,为什么不辩解?他说,一说便俗。
“一说便俗”这四个字简直说到周作人的心坎里去了。为了不俗,他继续不辩解,却又话里有话地说了这么一段话:“大凡要说明我的不错,势必先说对方的错,不然也总要举出隐秘的事来做材料,这都是不容易说得好,或者不大想说的……”
“隐秘”一词,内涵无限丰富,让人浮想联翩。
人们想要探究鲁迅兄弟失和的兴趣与日俱增,而兄弟俩又守口如瓶得诡异。渐渐的,为数不少的人倾向于认为事都坏在羽太信子身上。
他们振臂高呼:女人是祸水!
对于羽太信子。许寿裳说:“信子有歇斯底里症,她对鲁迅,外表恭顺,内怀忮忌。”(《亡友鲁迅印象记》周建人说:“日本妇女素有温顺节俭的美称,却不料信子是个例外”。(《鲁迅和周作人》)许广平说得更狠:“一个典型的由奴才爬上奴隶主地位的人”。(《所谓兄弟》)
信子的歇斯底里症由何而来?那还是在她随周作人刚刚由日本返回绍兴时,有一次,为家务事,信子突然大发脾气,急火攻心,竟倒地昏了过去。家人,包括周作人一时手足无措,大慌。快打120!大夫来了,查来查去查不出什么名堂。之后,凡遇身体欠佳、情绪不好,特别是不顺心而怒火中烧时,她都会像一棵被挖了根的大树,轰然倒地。
怎么回事?羽太重久揭密:没什么大不了,过一会儿,她自然就会好的。也就是说,这是她的老毛病。有医学专业人士解释,这是癔病,精神病的一种。羽太家似乎有此家族史。后来,羽太芳子长子夭折,她也一度精神失控。
好人得此症,是生病,刷刷刷,同情的目光一排排;坏人得此症,是装病,呸呸呸,鄙夷的唾沫星子淹死你。信子,作为侵略国日本的子民、汉奸周作人的老婆,不用说,自然被无情地列为后者。
有病,特别是有潜在精神病的人说的话,很容易被认为是胡言乱语,不可信;信子有病,所以她所说的一些话(特别是说好人的坏话),胡说八道的成份大大的,一定不可信。加上她又不幸沾染上了“奴隶主”的习性,那么,她荣幸地成为周家的祸水,就是铁板钉钉的事了。
信子这个角色的性格、脾气、为人、习性被定下了,人们据此便就接受了这样一个版本的兄弟失和“真相”:
信子花钱不节制,搞得鲁迅不得不经常借贷。借着借着,鲁迅就不高兴了。谁一天到晚涎着脸问人借钱还高兴?他先是规劝周作人和信子,让他们省着点儿,多想着将来。耳旁风。之后是批评指责。就他的脾气,态度可能不温柔、言语可能不留情。信子花钱不能随意,对鲁迅心生不满。
7月14日白天,鲁迅和信子老调重弹。弹着弹着,弦就断了——谈崩了。当晚,鲁迅气得不跟信子一桌吃饭,自个儿吃独食儿。
连着几天都如此,就连从不问家事的书呆子周作人也觉察到了异样。7月17日上午,周作人问信子,大哥怎么这几天都不过来吃饭了?信子心里有鬼,不吱声。周作人越发生疑,,语气急速地追问。
信子突然大哭,情绪大激动。一阵狂躁之后,又像一棵被挖掉根的大树,轰然倒地,昏了过去。周作人赶紧派人去喊家庭医生,日本人池上(来源,周作人当天的日记:“上午池上来诊。”)
老毛病了,没大碍。池上走了,信子醒了。周作人再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信子哭哭啼啼地说,你大哥不是个东西,人面兽心,他偷看我洗澡,他在我们卧室外听窗,他还想非礼调戏我。呜呜呜……
哇呀呀!周作人脸色大变,眼前一片漆黑——蔷薇的梦原来都是虚幻。
当天的日记,他为这事儿留下了十来个字(可惜又剪了)。然后,他写了一封信,给大哥,不,给鲁迅先生。
第二天,18日,他把信交给鲁迅。无言。
为那“过去的事”,他向大哥决绝地宣布,绝交!
结论:信子痛恨鲁迅一直限制她挥霍,阴谋把他赶出八道湾,以便自个儿成为八道湾真正的当家的,便在老公面前放鲁迅坏水,捏造他怎么怎么她。有谁能容忍老婆被人,特别是被自己亲哥怎么怎么地呢,于是怒发冲冠。周作人又一向是老婆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关键词:阴谋。捏造。
哎哎,不对呀!怎么不对了。要说信子是为了挥霍才阴谋把鲁迅赶走,鲁迅被赶走,有利于她挥霍吗?这,这……。鲁迅月薪好几百,有300多吧,他从来不高消费,他妈妈鲁瑞,他老婆朱安也不戴钻戒不穿名牌不拎LV不天天下馆子,每天只三顿粗茶淡饭,能用得了多少,十分之一?五分之一?剩下的,还不都上缴给信子?鲁迅一走,走的不是人,走的可都是钱啊。那么爱钱的信子,甘愿?说,说……说得有道理。
还有,鲁迅不仅对信子芳子,而且对她们娘家一向关怀备至。如今信子这么一闹,今后还想指望他吗?信子这么做,她不是傻吗?不合情理。
很可能,真正的事实,只是发生于一个巨大的误会!继而由误会激发了原本已经存在的矛盾与积怨。那天,鲁迅去找信子,或送信,或谈家用。推门进去(他忽略了一个动作,敲门),偏巧信子正在沐浴——那是个大白天,谁(包括鲁迅)也没有料到有人在这个时间打扫个人卫生。
两双惊恐的眼睛。
遇到这种事,同是女人,反应会不同:一种捂胸、闭眼、尖叫,自觉天塌地陷,从此无脸见人,来不及穿衣就有跳楼抹脖上吊以维护贞洁的念头;一种傻了呆了,过后哭哭啼啼,赖上了,或非你不嫁,或索要精神损失;一种很镇定,就此男人平时的为人理性地分析判断,是故意还是无意;一种被愤怒支配,瞬间放大之前的所有矛盾,非理性地固执认定,你想女人想疯了,偷看!
信子大概属于最后一种。独身的鲁迅一直被人,恐怕也被信子看作是不堪独身困扰而想女人想疯了的那种人。
接下来的事儿,就好解释了。当晚,鲁迅独食。周作人发现异样,问信子,信子说鲁迅怎么怎么她。奇耻大辱!周作人宣布绝交。鲁迅让齐坤请周作人出来谈谈,可能就是想当面解释“那只是一个误会”,但周作人不给他机会。他气也委屈,觉得弟弟小视了他看低了他也侮辱了他,一走了之。
这个猜测也有漏洞。鲁迅让齐坤去请周作人,不是“谈谈”,而是“欲问之”(18日的日记,他就是这么写的:“上午启孟自持信来,后邀欲问之,不至。”)这个“问”,表明他并不知道是什么事。也就是说,那个“误会”是否存在,很难说。
也许事实又是这样的吧:鲁迅到后院去。信子正在洗澡。鲁迅从窗口走过,事实上根本没往屋里看。信子看见鲁迅人影闪过,她跟他本来就有矛盾,如今便断定他偷看了她。不过,她没声张。也就是说,他俩并没有当面冲突。后来,周作人得知此事,气得绝交,而鲁迅还蒙在鼓里,所以“欲问之”。这可以解释得通吧。
还是不对。如果鲁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么,那天晚上,他为什么突然不跟信子他们同桌吃饭?“事”,恐怕还是有的。
一团乱麻。
死活不开口,神仙难下手。问题就出在这儿。
啪的一声,法官狠敲了一下法槌,厉声裁定:此案,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也不用发回重审了,就此结案。
一桩无头公案,永远封存在档案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