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周家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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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朱安,短暂的“女主人”的日子 (2)

鲁迅对朱安,一如既往地鄙夷。当着她的面,他懒得搭理她;背着她的面,他跟人百年一遇地谈起这个老婆来,没有几句中听的话。有一天,他告诉孙伏园:“你说奇怪不奇怪?今天早上醒来,一睁眼,一个女人站在我的门口,问我大少爷七月拜那一天在什么时候拜?”他的眼里,老婆只是“一个女人”而已。老婆问他一点什么,他却把它当作奇怪的事。

即便在外人面前,他也从来不刻意隐藏他对她的不屑和嫌弃。刚搬到砖塔胡同的时候,学生常维钧到访。朱安一副女主人的样子,很热情地招呼客人,满面春风地端来两杯茶,放在主人和客人面前。请用茶!

那天天很热,热得坐着不动也流汗。热天喝热茶,其实也养生。问题是,过了一会儿,她又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藉粉。一脸无辜地说,请吃点儿小点心吧!藉粉呼呼地喷着热气,熏蒸着主人客人汗浸浸的大油脸。

可怜常维钧端也不是,不端也不是;吃,此时恨不得吃冰,哪咽得下滚烫的热汤羮,不吃,似乎又对师母不起,人家可是一番好心。

这个时候,最要靠男主人来圆场。你猜鲁迅如何做?他说,既然端来了,就吃吧,无非是再出一身汗而已——讥嘲的能力,没人能跟他一拼。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把朱安踢进羞愧尴尬的深渊。再笨,好话孬话幸而还能听得出来。

记得吧,弟媳妇芳子生病住院时,鲁迅如何殷勤地去探视。朱安也病了,住进了山本医院。作为丈夫,鲁迅不能不去。他去了。一进门,就问:“检验过了没有?”朱安答:“检验过了。”鲁迅转身就往外。你上哪儿去啊,你老婆还在这儿躺着呢?我去问问医生。

也对也对。他是学过医的,内行人,懂。

很快,他回到病房。

朱安不安、期待的眼光追随着他。傻子都知道她要问的是,医生怎么说?探病的友人们也都是一样的心声:医院怎么说?

就不告诉你们!他什么都不说,只唤友人:“走,到我家里吃中饭去!”老婆生死未卜地病着,他却呼朋唤友去吃饭。朱安老实,不敢说什么。

友人都知道他们夫妻的关系,此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默默起身,跟朱安说保重道拜拜,然后离去。鲁迅也要走。朱安到底没忍住,还是开口问了。医生怎么说?鲁迅已经走到病房门口,只轻描淡写地说:“没有什么,多养几天就好了。”话音未落,他已迈步出了门。

真的“没有什么”吗?朱安的病是很严重的胃病,医生一度怀疑是胃癌(二十多年后,她的死因很可能就是胃癌)。检查结果虽然排除了癌,但毕竟不像感冒咳嗽那样稀松平常。一旦了解了不是癌,他也就觉得没有什么了。

如果确诊是癌,那么,他会如晴天霹雳吗,会反思自己长期以来对朱安的冷淡漠视吗,会因为追悔而可怜她同情她甚至爱她吗?未必。你看他给许钦文的一封信,这样写朱安的病:

“现在颇有胃癌嫌疑,而是慢性的,实在无法(因为此病现在无药可医),只能随时对付而已。”

照例轻飘飘。

鲁迅很少对外人谈及他的婚姻,一次无意中跟荆有麟谈起,竟说,wife,多年中,也仅仅一两次。“一两次”,让人遐想。如果这是确指,那就意味着朱安于他,连性的吸引都没有。很多夫妻,可以没有爱情,甚至可以没有感情,却无法消失本能。

都把鲁迅对朱安爱不起来归于新旧不同、观念与文化差异、思想进步与落后,却忽略了一个异性相吸的根本。一个女人,不说那个年代,就是今时今日,最先吸引男人目光的,不是学识和思想,而是容貌和身材。这,朱安都没有。

她没有俏丽的容颜,更因为木讷而死板,因为愚昧而呆滞。她的身材异乎寻常的瘦小,市面上找不到她能穿的衣服。儿童用品商店或许有她穿的尺码,式样花色当然是不合适的。她的衣服都是她改自婆婆的旧衣服,小得可爱也可怜。周作人就曾对人说,大嫂发育不全,似乎有侏儒症。

朱安,过着不是寡妇胜似寡妇的日子;鲁迅,过着不是鳏夫胜似鳏夫的日子。难怪他能写出《寡妇主义》这种入木三分揭示性压抑者变态心理的文章:“尤其是因为压抑性欲之故,所以于别人的性底事件就敏感,多疑;欣羡,因而妒嫉。其实这也是势所必至的事:为社会所逼迫,表面上固不能不装作纯洁,但内心却终于逃不掉本能之力的牵掣,不自主地蠢动着缺憾之感的。”

鲁瑞有些责怪朱安没能给周家生个一儿半女。朱安一反常态地反击道,大先生连话都不跟我说,更不跟我在一起,让我怎么生?

不能生的原因,只有“一两次”的机会,恐怕是其一,却可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或许是她的侏儒症。如果她抓住了机会,生下个一男半女,那么,她就有了巩固在周家地位的资本。他俩的关系,是不是就会稍有不同呢?

在西三条的时候,鲁瑞搬来跟他们一起住,她成了他们夫妻之间的纽带。有一年冬天,天很冷,鲁瑞看见鲁迅仍然穿着一条单裤,就对朱安说:“无怪乎他不喜欢你,到冬天了,也不给他缝条新棉裤。”

朱安确实并不擅长做针线活,不会绣花、织毛衣之类。听了婆婆的话,她很惭愧,兢兢业业地做了一条新棉裤。裤子做好了,她倒有点手足无措了。为什么?她不知道该怎么把棉裤给他。

这又有什么难的。捧着它走到他面前,伸手递过去,甜甜地说一句,相公啊,穿上这条新棉裤吧,保管你暖暖和和。

她做不来。

她想了一个办法:等鲁迅出门去了,她悄悄把棉裤放在他的床上。她不想让他事先知道这是她新做的,她只是盼望着他在穿裤子时,不刻意,而是一不小心,就把它穿上了身。她心里明镜似的,如果他知道这是她亲手缝制的,逆反心大爆发,就是冻死也不肯穿。

他是有骨气的。她这么认为。可有骨气的他,为什么从来不自己洗衣服呢。她洗的衣服,他还不是骨气不骨气地穿嘛!

棉裤穿上了吗?不但没有穿,而且还被扔了出来。

骨气,在特定情况下泛滥。

唉,鲁瑞深叹一口气。没办法了,实在没办法了。

相对而言,是鲁瑞更需要朱安而不是鲁迅。她爱吃媳妇烧的菜,朱安把她的生活照顾得妥妥帖帖。从绍兴到北京,从老家到八道湾,朱安一直无怨无悔地尽着一个媳妇的本份。有那么几个月,也就是朱安随鲁迅搬去砖塔胡同而不在鲁瑞的身边,着实让鲁瑞心神不宁,生活几乎乱了方寸。

鲁瑞离不开朱安,她需要她的伺候;朱安也离不开鲁瑞,她需要以伺候婆婆的方式证明她在周家的身份,以护卫她周家长媳的名分。她更知道,在家里,鲁迅谁的话都可以不听,唯独母命不违。有时,她很聪明地利用这点,把要说的话先对婆婆说,再让婆婆说给他听。

在很多时候,她们婆媳一条心——不奇怪,同样的小脚女人,同样的旧式妇女,同样的没受过高等教育。鲁迅不得不承认,在改良家庭方面,他是一个失败者。“常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稍微改变一点,一遇有什么意外或者不如意的事,她们马上抱怨了。”光是朱安抱怨,他尽可以置之不理而继续他的改良,可他不能不慎重对待母亲的抱怨。

鲁瑞,朱安的挡箭牌。

尽管因为有鲁瑞这个“中间人”,鲁迅、朱安的日子稍稍有些人气,不至于因为两人的不说话而沉闷得死寂,但总的说来,西三条还是不能像别的家庭那样充满了狗吠猫鸣,以及大人叫小孩哭的生命气息,而始终笼罩在能听得见呼吸声的冷清、孤静氛围中。

白天,鲁瑞躲在房里看小说。她一旦看起来,昏天黑地。她最常让儿子帮她做的一件事,就是,记得啊,下班回来路上,买本小说回来。或者是,儿子临上班时,她吩咐,昨天你借回来的那本书,我已经看完了,再借一本来看看。

鲁迅的《彷徨》出版后,她听说了,也要求拿一本来读读。读完,她面无表情地说,别人都说怎么怎么好,我看啊,不怎么样——她不但能看,而且还有想法,有思想。这个方面,朱安不如她。

朱安天天都干什么呢?做家务呗。其实,家里还有两个女佣,一个王妈,专门伺候鲁老太太,一个胡妈,负责买菜、烧饭、打扫卫生。作为女主人,朱安当然不能完全闲着,她勤劳惯了,闲不下来。需要烧绍兴菜时,她更得亲自动手——她不干这些,能干啥?

一个家,四个老女人,不沉闷才怪。

直到家里出出进进一帮活力四射的青年女学生,鲁迅的学生,从外面走过的人,才能听到小院里飘出来的清脆、爽朗的笑声。这院子,生机起来。然而,对于朱安来说,也危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