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周家后院
1555900000041

第41章 朱安,短暂的“女主人”的日子 (1)

在八道湾的时候,朱安住的房间恐怕是整个八道湾里最好的,中院正房东屋。但是,她却又是整个八道湾里最悄无声息最可有可无最被人忽视的一个人,真正地低到了尘埃里。连周家人有时突然撞见她,都会暗吃一惊,噢,忘了忘了,这儿还有一个家人,我们家的长媳、大嫂、大伯母。

甘心吗?不。那你抗争啊,像许多年前在老家绍兴,你当众数落他那次。我,我不敢,那样,他更讨厌我。你不那样,他也不会回心转意,还不如拼他一拼,没听说这么一句话嘛,命,不是用来认的,而是用来拼的。

朱安拼了一次命。有一次,家里为鲁瑞办寿宴,宾客满堂。开席之前,她穿戴整齐地从房里走出来——一双小脚迈着坚实的步伐,眼里透出坚韧——走到大家面前,未开言先跪下。

寂静!在刹那间。

缓缓地舒一口气,她像吐出久积心中的浊气,然后一字一句对众人说,她嫁到周家已许多年,大先生不很理她,但她也不会离开周家,活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她要尽媳妇本分,侍奉婆婆一辈子。

鸦雀无声!空气凝固了。

不用人搀扶,她自己站了起来,转身离去,随风扬起的黑裙摆在人们的眼里像从天而降遮蔽日月的黑天幕。他们为她行注目礼,把安慰、关怀、同情撒遍她全身。他们转眼看他,他冰霜般面容里满是不屑和讥嘲。

尘埃也有力量。就连鲁迅也不得不承认,中国的旧式妇女也很厉害。因为,她用她的方式把所有人的同情揽入怀抱,把指责、批评丢给了他。同情弱者,在文明或不文明的社会都是有的。

赚得别人同情的朱安,赢不得老公的同情和爱。不过,她也无所谓了。就像她发过的誓言,她只求做周家的人周家的鬼而已,只要不在某天起床后突然收到一份休书,就可以。她对生活的要求实在不高。

搬离八道湾,对于朱安来说,是有意外之喜的,那就是,她终于过上了一段“女主人”的日子。八道湾大家庭人太多,轮也轮不到她朱安当家作主。来到砖塔胡同,鲁迅的身边只有一个她,即便再怎么不情不愿,生活上不依靠她照顾还真不行。来到西三条,虽说鲁瑞跟他们一块儿住,但一家三口,至少在外人眼里,她是女主人无疑。

对比一下。看看女主人是如何对待男主人,而男主人又是如何对待女主人的。

前面说过,鲁迅搬入砖塔胡同后不久就病了,而且病得不轻,肺病。那时的肺病是会死人的。朱安偷着乐——别误会,她不是为老公的病而乐,而是她自以为抓到了一个笼络丈夫心的机会。怎么抓?喂汤喂药,端屎端尿,像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妻子,像工作勤恳态度端正的特级护工。

别那么抽象,说具体点儿。

鲁迅一度吃不下饭,实也不能吃太硬的饭。朱安每顿都熬粥——不是偷工减料地一碗米和两碗水简单混合,而是先把米捣碎,再加适量的水慢火熬煮。成品不只是粥而已,准确地说,是米糊,比粥更容易消化。

光是白米糊,怎么行?既欠营养,又不下饭。俞家姐妹走过,朱安迎上去,俞小姐啊,帮个忙,好哉?大师母,您别客气,有什么忙要帮,您尽管开口好了。帮我往稻香村跑一趟,买点儿糟鸡、熟火腿、肉松回来。哟,大师母,今儿个开洋荤啊。不,这都是大先生平日里最喜欢吃的,他胃口不好,给他开开胃。

东西买回来了。大师母,你也吃一点儿吧,可香啦。我不吃,我哪能吃这些个好东西呢。朱安红脸慌张的样子,让人看了心疼。

朱安烧得一手好菜,绍兴菜尤甚,拿手菜有酱过心的蚌蟹蛋、泡得适时的麻哈等。她的刀功也不错,不论什么菜,她都切得整齐均匀——看得出来,她其实是一个细致的人。

相比鲁迅,鲁老太太鲁瑞更喜欢吃朱安烧的菜,纯家乡口味,可口地道。一向厌弃家乡的鲁迅对绍兴菜也时时皱眉头,嫌它们臭、霉、糟,而且干菜太多——他很有先见之明,似乎早就知道霉干菜不属于健康食品。可往深里追究,他究竟是不喜欢绍兴菜,还是不喜欢烧绍兴菜的人呢,也许是因人而厌菜?

朱安很想关切地问大先生,今天的菜,烧得好不好,还合胃口吗?但,饭桌上,他俩是不说话的。在砖塔胡同时,只有他俩共进餐。你吃你的饭,我喝我的汤,互不打扰,互不干涉。空气中,只有嚼咽声和心跳声。

什么时候饭桌上才会有人声?老太太来走动、三人共餐时。当然,也只是老太太话多。

有时,实在憋不住,朱安也小心翼翼地问。她得到的答复,或“是”,或“不是”,或“唔”,更多的时候,不说话,只是或点头或摇头,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讨了没趣的朱安,也就知趣地闭了嘴。

不能问,不能说,朱安不用嘴而用心细心体察着老公对饭菜的态度:剩得多了,嗯,肯定不合口,下次注意;吃了个底朝天,连盆里的一点儿残汤也端起来喝了,嗯,肯定喜欢吃,下次多烧点儿,就按这个标准。她的心理活动就这样丰富着。

不说话,是这对夫妻的常态。

怎么可能,同一个屋檐下,同一张桌子吃饭,不说话,那日子怎么过?是是是,当然不是说他们一句不说,只字不吭,也说话,只不过可怜最多时,一天之内,他们只有比金子还珍贵的三句话:

早晨,朱安变身公鸡或闹钟,准点去敲鲁迅的房门,喊他起床。他的回应是从喉咙里“哼”一声;中午到了饭点,她喊他来吃饭。他也“哼”一下;晚上临睡前,她会问“大门关不关”。这时,他才金口微启,要么吐出一个字“关”,要么吐出两个字“不关”。

每个月,也会有一次,朱安盼来老公说的一个长句子。家用花光了,朱安照例开口向一家之主伸手。这时,他会问一句:“要多少?”注意!是三个字了。朱安说多少多少。大多数情况下,他直接掏钱完事。少数情况下(可能心情较好时),他会多问一句:“还有什么东西需要添置?”

乌拉!老公问我话了。

这样的情景,太难得出现,像难得露个脸的日食。

衣服,是要让老婆洗的,请她洗衣服,却是不肯说的。为了避免面对面,他们配合默契地约定俗成了一个土法子:一只柳条箱的箱底放在鲁迅的床底下;箱盖倒过来口朝上放在朱安卧室门口的右手边。箱底和箱盖分别铺着一条白布。

这干什么用?白布下藏着什么?鲁迅把脱下的脏衣服扔在床底下的箱底,意即:要洗。朱安把洗好、晒干、叠整齐的衣服放在箱盖,意即:可穿。就像你住酒店,需要洗衣服务时,把脏衣服放在房间抽屉里的一只洗衣袋里一样,服务生自会拿去替你洗了、烫了。你晚上回来,干净衣服已经摆在你床上了。双方不用说话,连面都可以不见。

这个时候的朱安,连老妈子都不如。虽说干活儿是老妈子的本分,但若遇到客气礼貌善良的主人,时时能换得一句感谢。而她,什么都换不来。

那箱盖为什么会放在朱安卧室?其实,朱安卧室里还有一件东西是鲁迅的,书桌。这里采光好,便于读书写作。这就有意思了。他那么讨厌朱安,却每天坐在朱安的卧室里的书桌前做学问。那里弥漫着朱安的气息,不知怎么,他竟然能无动于衷地嗅着她的味道。

白天,他安静地用着他的功,朱安忙着她的家务。他从不唤她,她从不扰他。遇到同院的俞家姐妹说话大声了,笑声刺耳了,走路“啪啪”的了,她就赶紧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很紧张地朝她们“嘘”,很诚恳地让她们小点声再小点声,别吵着了大先生。你们大先生在写文章呢。她的口气充满敬畏。

闲时,鲁迅把邻居的孩子拉过来,教他们做操——他的确喜欢小孩子。一旁,朱安偷偷看着。鲁迅出门不在家的时候,孩子们把做操当游戏。朱安排在队伍后面,笨拙地模仿他们的一招一式。她小脚,年老,每一个动作都能刺激旁观者的笑神经,但她比谁都认真。她要尽力为她和老公找寻一个“共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