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生,有人死,生生死死,一轮轮循环。1929年的周家,也上演着生之喜、死之悲的悲喜剧。只不过,喜剧在周老大家,悲剧在周老二家,而老大老二已断绝往来。他家的喜,喜不到他家;他家的悲,也悲不到他家。
9月27日,鲁迅家的周海婴生了;11月20日,周作人家的周若子死了。
对于家务事,周作人向来油瓶倒了不扶、桌椅翻了不碰。常常地,家里孩子打成一团,哭喊声震天,叫骂声响彻四邻,他熟视无睹,充耳不闻,像吃过大剂量的安定,一颗心平静得不起丝毫波澜。对于家中孩子的教育问题,崇尚自由主义的他推崇自由发展顺其自然——境界就是高。
这样一个人,你可以说他平和,也可以说他冷漠。
女儿若子的病以及之后的死,似乎让他冷冷的血一下子热了起来。
四年前春暖花开时节,八道湾收到从邮局寄来的一份杂志,《北京孔德学校旬刊》第二期。那上面有两篇儿童文学习作,其中一篇的作者是周若子,题目是《晚上的月亮》。文中写道:
“晚上的月亮,很大又很明。我的两个弟弟说,我们把月亮请下来,叫月亮抱我们到天上去玩。月亮给我们东西,我们很高兴。我们拿到家里给母亲吃,母亲也一定高兴。”
孔德学校是蔡元培联合北大的几名教授创办的,校址在东华门。北大的不少教授,包括周作人、周建人的子女周丰一、周静子、周若子、周鞠子、周丰二、周丰三都在此读书。周作人还曾兼过课,教高中一年级的国文。
周作人看到这段文字,浑身鸡皮疙瘩暴突。他冷得打颤,恐惧像魔鬼张牙舞爪向他扑去。为什么?他想起了遥远的从前。从前,有一个叫周椿寿的小男孩病得七荤八素的时候,拽着女佣固执地一遍遍追问天上的情形——对地上的事儿还一知半解呢,怎么会陡然对天上的事儿感了兴趣?不祥的预兆。
然后然后,这个叫周椿寿的孩子,死了。去了天上。难怪。
如今,周若子迷上了月亮,也是天上的事儿。而她,也已病得昏沉,看不见母亲的泪,和父亲身上的鸡皮疙瘩。周作人感觉到有人在像敲大鼓那样猛击他的心。我的孩子,我的女儿,也在走椿寿,她那只活了六年的小叔的路?
突然把两个人、两件事联系起来,周作人被恐怖打倒。
信子让周作人把那本“旬刊”好好收藏起来,周作人明白她已经做好了和死神交接女儿的准备。他,捧着那本将来可能作为若子纪念物的刊物,细细回想了一下若子发病经过。
夜里,若子突然浑身发烫,继而呕吐不止。“快拿体温表来”。他们忘了,一根体温表不久前刚刚被出牛痘的周丰二摔破。他们摸若子的头,确定她发烧了,而且温度不低。挨到凌晨,借来邻居家的体温表,一量,四十度三。此时,若子大发痉挛。信子抱着她,大叫“阿玉惊了”。
芳子听错,奔到哥哥重久的房里,大叫“阿玉死了”。正在北京住在八道湾的重久惊得一下子从床上跌落下来。
医生来了,诊为疑似流行性脑脊髓膜炎。
等待,艰难而漫长。幸好,等来的是好消息。周若子转危为安。周作人虚惊一场。信子提议,两个大孩子,丰一和静子,过十岁的时候,都花了十来块钱,分给佣人们买好吃的东西以作庆生。若子去年过十周生日时,家中拮据,居然连这点儿钱也凑不出来。“要不,给她补过一个生日吧。”好好好,周作人答应得出人意料得爽快。
留住了女儿,周作人像是费力留住了春光一样,那一颗心,明媚无限。
可惜啊,若子躲过了初一却没逃得了十五。四年后的秋天,11月16日,她又突发急病。那天,她从孔德学校放学回家,吃了几颗海棠。不一会儿,就大喊肚子疼。周家的私人医生山本忠孝赶来,诊断为一般性的胃炎。
半夜,若子肚子巨痛,吐,泻。信子到底养育过三个孩子,很有经验地对周作人说,好像不像是胃病,倒像是盲肠炎。再唤山本,山本坚持是胃炎,又以夜已深为由,未出诊。
第二天,山本复诊,不得不承认的确是盲肠炎。他主张手术。若子被送到山本推荐的德国医院,割了盲肠,却已迟延而并发腹膜炎,高烧不退。19日,她变得烦燥,晚上哭叫“我要死了”,随即胡言乱语。打针。她又清醒,呼唤着兄弟姐妹的名字。除了哥哥周丰一已赴日本留学,其他人(包括表兄妹)都来到她的床前。她跟他们一个个打招呼,然后紧抱着母亲信子的脖颈,哀怨低语:“姆妈,我不要死。”
要不要死,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不要死的若子,还是死了。临死前,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唱起了歌,俄罗斯民歌《伏尔加船夫曲》。气若游丝的哼唱浸满凄楚,让听者无不心颤动容。
失了爱女的周作人,一时不知该如何把日子过下去。他告假,不去学校上课;他无时无刻不思念,一思念就泫然;他枯坐在家,什么事都做不了,只是怅而惘之。
不行,要做事,一定要做点儿什么。只有那样,才能抵御无尽的伤痛。那么,做什么?为若子设祭栅,请僧人诵经超度。都做了,还是不行,心情仍然不能平复。怎么办?还得再找事做。做什么?打官司!告山本忠孝渎职罪。不对,他不是国家工作人员,够不上这个罪名。那,那就告他医疗事故罪。他误诊,不假,但误诊不等同于犯罪。
那,我就奈何不了他吗?想别的办法吧,比如,官司照打,不打刑事,打民事,让他赔钱,什么医疗费、误工费、护理费,对了,最重要的是,精神损失费,要他个天价,让他赔得倾家荡产。钱,我不需要。没有了女儿,要钱没用。或者,借用舆论之剑,在这个害死女儿的凶手身上,戳几个窟窿。这办法好。
周作人在若子死后十天,连续两天在《世界日报》上广而告之一个叫山本忠孝的庸医如何误诊而致他的女儿病死。他的目的很明显,我没办法让你偿命,也要让你名誉扫地,让你从此臭名远扬开不了诊所无人找你看病,失业得抓狂,然后滚回你的日本老家去。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这是怎样的一种心态。原本绅士气十足、崇尚自由民主法治正义平和宽容大度的学者,遇事却一时变为胸中燃烧着报复的火焰、恨不得要将对方致于死地的复仇者。不用说,此时的周作人,内心的流氓鬼又冒出头来占领了山头。
鲁迅身后的事
哀悼,在南北之间
最后的十年
报告,1936年10月19日,鲁迅在上海去世,享年55岁。
这个日子很容易让人想起另一个时间节点,十年前的1926年8月。那年那月,他带着“舍弃”的心情携手许广平离京南下。他的日本友人增田涉曾经跟他开玩笑说:“恺撒的东西还给恺撒”。谁都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母亲的礼物还给母亲。当时,他笑着点头,“是呀”。
那次的走和这次的“走”之间,跨度整整十年。其间,鲁迅只回过两次家。一次是在1929年,他回京报喜,许广平怀孕了;一次是在1932年。
当时,鲁瑞生病,给他发去电报让他速回。他不像周建人,找出一二三条借口不回去探子病,他接了电报就起程回京了。不过,跟上次一样,又是独自一人,没有带许广平,也没有带周海婴。鲁瑞是很想见大孙子的,也想见功劳大大的许媳妇。但他俩同居都四五年了,孩子都两三岁了,婆媳、祖孙始终没能见着面。
别误会,他不带他们回去是碍于什么,比如,朱安。都知道,他才不会把朱安的感受当回事,何况,朱安能奈何得了他?能掀得起波浪?也巧,上次,是许广平身怀六甲,出行不便;这次,是周海婴病了,不宜长途跋涉。
十年。两次。很悬殊的对比。难怪周作人有怨言,斥责鲁迅不孝。
那么,这十年,他们母子,他们夫妻,靠什么维系?一钱,二信。
先谈钱。周家一直记账——是个好习惯。鲁迅在京时,别看他不管柴米油盐,但他管记账,而且记得很细。他走后,由借住在西三条的许羡苏帮着记账,定期把账本给他寄去,让他审阅。这个时候,西三条住着鲁瑞、朱安、许羡苏三个女人。鲁迅每月给她们寄150元。她们也不乱花钱,小有结余。许羡苏走后,少了一个人,他也每月少寄50元——奇怪耶,非亲非故的许羡苏的生活,也要他负责?
这150元(或100元)是生活费。所谓生活费,一是吃饭穿衣等家中日常开支,二是支付工人工资——他们家一直都雇佣工,而且不止一个。另外,他还每个月给母亲、朱安寄零用钱,由最初的5元逐渐涨价到20元、15元。鲁瑞用这钱订报纸杂志买小说,看;朱安用这钱买些常用药和保健品,吃。
跟周建人一样,鲁迅也要养两个家,北京一个上海一个。只不过,他比周建人强在他挣钱多,而且子女少。尽管如此,他也时有负担重的抱怨。看他1933年7月写给母亲的一封信,似乎可以感觉出来:“家中既可没有问题,甚好,其实以现在生活之艰难,家中历来之生活法,也还要算是中上,倘还不能相谅,大惊小怪,那真是使人为难了。”
也跟周建人一样,即便负担重,也是没办法的事儿,这样的生活,是他自己的选择。选择了,就得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