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周家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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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周若子的死 (2)

有问题!什么问题?你看,鲁迅从来不拖欠西三条的生活费和零花钱,尽管十年的周期不算短,但他从来都定时定量。一个南一个北,天高皇帝远的,如果他拖欠,她们还真的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还有,他临离开北京的时候,特意留了一笔钱放在友人宋琳(字子佩)那里,以备不时之需。照一般人看来,良心不可谓不好。周作人为什么还骂他“不孝”呢?

这就要看你对“孝”怎么理解了。如果你认为给钱就是孝,就是有情有义,那你完全可以把他排在孝子的队伍中,发一枚奖章也不过分;如果你认为的孝,更应该是物质之外的精神给予,那么,周作人骂他不孝显然并非在报私仇。

再谈信。跟记账一样。起初,由许羡苏代鲁瑞、朱安给鲁迅写信。许羡苏离京去河北第五女子师范当教员后,由俞芳接替她的工作。临走时,许羡苏把鲁迅的一捆来信全部交给了朱安——都是他们周家的家信,她认为理应物归原主。谁也不知道朱安后来如何处理这批来信,撕了?烧了?埋了?淹了?反正,至今不见它们踪影。

家信,当然以谈家务事为主。鲁迅写来的信大多数谈儿子(也谈许广平)。他深知,老妈最惦记的就是大孙子,感兴趣的话题当然也是孙子的好坏哭笑。海婴病了,病好了,顽皮淘气,闯祸等,他都不嫌烦琐一一禀告。他也寄海婴的照片回家,让母亲高兴孙子的一天天长大。

鲁瑞像世上大多数母亲,似乎总怕远方的儿子吃不好孙子穿不暖,她时常往上海寄吃食,北京鸭子、绍兴干菜等,还托人买来小孩子衣服给孙子寄去。好几次,等鲁迅他们从邮局取回包裹,打开,发现千里迢迢远道而来的食物都长毛了,发了霉。吃不着,却还是能感受到母亲那一份浓浓的慈爱。

鲁迅给不给朱安写信呢?不给!十年来,一封也没有。大概他认为,写给母亲的信,“某太太”总是看得到的吧。噢,不是看,是听,她看不懂,只能听人读信。既然如此,何必劳神费力地另外给她写信呢,又没有更多的话说。不写!

“某太太”?是的,鲁迅经常这么称呼他的正牌妻子朱安。那一次,他回京探母病,给许广平写信,告诉她,“某太太于我们颇示好感”。

一定又有人要对朱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了:你老公都有外遇了,你不仅不抗不争,反而对他们“颇示好感”。你有没有自尊!你示了好感,能换回什么?不说一句感激,连对你的称呼都只是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某太太”,似乎叫你一声夫人,哪怕直呼“朱安”大名,都不肯。

放弃自尊地迁就、姑息乃至讨好,未必换得来真心,反而会让你陷于更可怜更可悲的境地。

反过来,朱安给丈夫写信——他不把她当妻子不影响她把他当丈夫。她的信不会单独邮寄,而是夹在婆婆的信里。当然,她很识相——识相是女人机智的防守——只在有事的时候写信。她会有什么事呢?主要是他娘家弟弟家的事。

朱安弟弟朱可铭有四子一女,长子朱吉人,次子朱积功,三次朱积厚,四子朱积金,女朱晚珍。朱家败落后,生活陷于困顿。这时,朱老大才15岁,不得不辍学,跑到上海打工;正在杭州浙江省立五中读书的朱老二,以及正读小学的朱老三都面临交不出学费的窘况。

自然的,他们最先想到的就是找鲁迅帮忙。但是,他们知道,姑母朱安一直不太情愿他们麻烦姑丈。他们当然更知道,姑丈与姑母淡如水的关系。若非迫不得已,他们也不敢直接求到鲁迅的门上,而是通过周建人跟鲁迅联系。

对不爱的老婆的娘家,鲁迅虽然不免有些冷淡,但还不至于冷酷无情,有时也寄钱寄物。尽管钱物当中少有亲切的情感,究竟也解决了朱家一些实际问题。他们还是感激得要涕零的。

朱老三在上海的工作,是周建人帮的忙,进了商务印书馆的印刷厂。

朱安给鲁迅写信,谈的是朱老二的问题。他当时也在上海打零工。他身体不好,常力不能支。想来想去,朱安居然萌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想让朱老二回北京,她收他做养子。她大概以为,此举一举两得,她,又多了个能够养老送终的儿子(周海婴毕竟不是她亲生的),侄儿积功也有了一张长期饭票而不必再辛苦劳作了。

她收的养子,岂不也是鲁迅的养子。这样的大事,她不敢作主,便写信征旬鲁迅意见。鲁迅什么态度?似乎不怎么支持。不过,他在回信中,并不直接三呼“反对”。这里的“回信”,可不是回给朱安的,而是在写给母亲的信里,顺便提了一下这事儿。

他的理由是,“京寓离开已久,更无从知道详情及将来”,所以,他把皮球踢回给了朱安,“此等事情,可请太太自行酌定,男并无意见,且亦无从有何主张也”。

朱安还没来得及自行酌定,朱积功就病死了。原本,死了朱积功,还有朱吉人,朱安尽可以换个侄儿收作养子。可能她看出鲁迅不太乐意,也就很知趣地保持缄默了。此事不了了之。

长子和三子都不在身边,鲁瑞遇着了事自然更多地依仗次子。不过,周作人是个大忙人,又习惯不闻不问家事,鲁瑞其实也指望不上他。周作人除了也支付生活费外,难得到西三条转转看望一下老妈。信子跟鲁迅矛盾深重,对婆婆和大嫂倒没什么意见,逢年过节的,她也会带着芳子一块儿到西三条问候,给她们送些自己做的日本点心。遇着鲁瑞头疼脑热的,她也会买些药送去。

站在鲁迅一边为他鸣不平而对信子咬牙切齿的人,有意无意屏蔽掉了信子善良的一面。老太太鲁瑞却很客观。在她眼里,信子还算孝顺。

有例为证。

有一阵子,鲁瑞得了肾炎,遵医嘱要多吃西瓜。夏天,好说,遍地是西瓜。过了季节,你上哪儿买西瓜去?那时又没有大棚种植。这是个伤脑筋的问题。大家搜肠刮肚地想办法。信子也有聪明的时候,她的办法是在西瓜大量上市的时候,大量地买。然后,她把西瓜汁煎熬成膏。这就可以保存了。亲爱的婆婆也就能一年四季都有西瓜吃了。

鲁迅不在的十年里,每逢母亲生日,周作人都会叫饭馆办一桌酒席送去西三条,让她们享用——这也算尽孝的一种吧。

八道湾和西三条因为鲁迅的不在而时有往来。

鲁迅去世前几个月,周建人和芳子的长女周鞠子为考学来到了上海投奔父亲。此时,她已经是个22岁的大姑娘了。原本,她住在父亲家最天经地义,但事实上她住进了大伯鲁迅的家里,在亭子间住了三天。

为什么?千万别自以为是地把周鞠子和王蕴如联系在一起,轻易地下“继母容不下丈夫的女儿”这样的主观结论。真正的原因,鲁迅写信告诉母亲,是因为“老三寓中有外姓同住”。那时候,上海的住家,很少一家家单独居住。因此,不大方便。

鲁迅还告诉母亲,“现在她搬到她朋友家里去了,不久还要来住几天也说不定”,因此,他特别嘱咐:“这事不可给八道湾知道,否则,又有大罪的。”可以看出来,尽管时过境迁,八道湾对鲁迅仍然怀恨在心,连小侄女跟大伯交往,他们都是不能容忍的。气性还真大。

孩子哪管你们大人之间仇和怨。周鞠子住在鲁迅家,跟小堂弟周海婴玩得很开心。才只有六七岁的周海婴一直对父母抱怨他没有兄弟姐妹,没人陪他玩儿,太冷清太孤独。冷不丁冒出一个姐姐,把他兴奋得什么似的,狠狠做了一次橡皮糖,天天黏着鞠子姐姐。连鲁迅在一旁看了,都觉得“讨厌之至”。

说是“讨厌”,其实这里的讨厌二字,绝对要打上引号。就像老夫老妻互相唤一声“老不死的”一样,背后潜藏着的是亲昵和爱意。从鲁迅隔三岔五给母亲的信里几乎都要谈到儿子的“讨厌”。鲁瑞读信,也读出大孙子一点儿也不讨厌,相反,顽皮得机灵。她太想见见这“讨厌”的孙子了。

曾经,鲁瑞想去一次上海,看孙子是当然的,她也想念多年不见的两个儿子。还有一点,她还没有见过许广平和王蕴如这两个“新”媳妇呢。可是,一个老太太,该怎么路远迢迢地从北到南呢?放心,她有的是主见。她告诉鲁迅她的打算:让俞芳俞小姐陪着去。

鲁迅想如果真的是这样,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俞芳值得信赖,与老母亲很熟悉很了解,一路上也便于照顾。批阅:同意!同时,他又交代母亲,火车一定要买卧铺,否则一路坐到上海,吃不消。再一个,动身前打一个电报给他,告诉他车次、到站时间等,以便他去接站。

信刚寄出,他又接到母亲的信。不知为什么,鲁瑞改主意了,不要俞芳陪了,改由家里的女仆同行。鲁迅当即复快信,表示,万万不可。他的理由是南北习惯不同,北方的女佣不一定习惯南方的生活,如果再和家里南方的女佣相处得不愉快,极可能惹出大麻烦来。批阅:不同意!

一来二去的,这事儿慢慢冷了下去。母子俩谁也不提了。上海之行,鲁瑞终于没能成行。机会,有的时候是会插上翅膀飞走的,而且很可能永不再来。母子、祖孙、婆媳相聚在上海的这次机会,因为他们的不积极而失去了,留下了大遗憾。只一年以后,鲁迅便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