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周家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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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纷争,利益至上 (1)

寿宴上的刀光

寿宴?谁的寿宴?鲁瑞的。

往回追溯。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命中注定,每逢“十”,鲁瑞都会遇到事儿。好事还是坏事?如果都是好事,那也不错啊。可惜,坏事居多。

过四十岁生日(四十还不能称“寿”)的时候,1896年,老公死了。

五十大寿(过去,从五十起称“寿”)的时候,1906年,老公的姐姐,她的大姑子,死了。也在这年,她的长子成婚。只不过,成的是苦婚。

还记得,六十大寿那年,1916年,没出什么事,而且还大大地操办了一个豪华寿宴,连远在日本的长子鲁迅都特地赶了回来。三兄弟齐聚,又请戏班又吃寿酒,足足热闹了三天。嗯,值得回味。

又十年。七十大寿。生日之前,鲁迅走了,别母抛妻去了南方。这一别,就是整十年,其间母子只见过两次面。还算不错。鲁迅自知赶不及老妈的寿宴,走前特意做了安排。

他把许羡苏叫到一边。帮我办一件事,如何?什么事,兄尽管吩咐。我老妈生辰那天,你去定桌酒席,再邀几个她喜欢的人,一同去吃个寿面。好,没问题。记住,酒席一定要到北海的漪栏堂去订。你放心,我记住了。

他不嘱托朱安,却把原本只属于自家的家务事交给一个外人。是对朱安办事不放心,还是誓将把朱安当空气进行到底?

然后,他就放心地走了。大概他认为,人未到,酒席到,也算是尽孝。

那天,天气晴朗。许羡苏呼朋唤友,邀集了宋子佩夫妇、俞家三姐妹,和朱安一块儿陪着鲁瑞在漪栏堂吃了一顿寿面。

说老实话,这寿面吃得,你不能说不好,但又不能不说有遗憾。老母做寿,理应儿孙绕膝一家团圆,儿子媳妇作揖,孙儿孙女磕头。那才是最使老人欣慰的寿宴。寿宴,酒席其实很次要。如今,鲁瑞除了身边还有个媳妇朱安,自家人,三个儿子呢,其他媳妇呢,孙辈们呢,一个都不在。自己有儿有孙,却由外人来操办寿宴。可笑不?心酸不?

憋屈!舒心中也有憋屈。

咦?都在北京,周作人一家为什么不来参加?这酒席虽说是许羡苏订的,但是鲁迅出的主意出的钞票,他们怎么能来。来了也吃不下。这哪像是一家人?何止不像,在兄弟失和那一刻起,他们已经宣布不再是一家人。这苦了谁?妈!对一个母亲来说,她要的不是山珍海味绫罗绸缎,而是家的和睦。

最基本的,都给不了,丰盛的酒席又有什么用?

八十寿辰到了。那是1936年。这年,又出大事,大坏事,长子死了。

北京这边,周作人、信子、芳子商量,接老母过来吧,在我们这里给她办一个寿宴。她刚失子,心情必定哀伤,办一办,冲冲喜。

上海那边,周建人、王蕴如、许广平也在筹划,老母八十大寿,我们是不是携家带口回去一趟,给她祝个寿?小孙子海婴,她还没有见过呢,也带他去,让老人家看看孙子,说不定能很快从悲痛中走出来呢。

想法,都好。

又是一个“巧”字。临出发前,周海婴出水痘,出不了远门。他们只得重新计划。还是算了吧,大人忙,小孩病,都别去了,联名给老太太写封贺信,再买些东西,不,寄点儿钱吧,就当贺寿了。

信,很快写好了,内容是:“祖母、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欣逢大人八十千秋,不胜欢愉。只以路远未能趋前叩贺,惟有举杯北向,遥祝大人福寿并臻,诸凡康泰为叩。兹者子孙媳等本拟在沪买些物品奉献大人,但恐所买之物未必合用,故特将汇单寄上,由大人自由选心爱之物买来,或作为请酒。俱听尊意。区区些小,聊表孝心……”然后,各人签名,子周建人,媳王蕴如、许广平,孙女周鞠子(当时她正在上海)、周晔、周瑾、周渠,孙子周海婴。

不行。只写信,只寄钱,诚意不够。母亲可是八十大寿啊。长寿,大大的长寿。那个年代,能有多少人可以如此长寿?还是要回去一趟。再研究。结论是,许广平留下来照顾儿子。周建人和王蕴如作为代表北上庆寿。拖儿带女的不方便,他们的三个女儿也不走,交许广平代管。

就这么定了。

周建人回去,没问题;王蕴如回去,有问题。

什么问题?他俩的关系,鲁迅认,鲁瑞认,朱安、许广平也不会不认。可是,八道湾里的人,认不认?芳子不是朱安,她不会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加上她有强大的亲友团,姐姐,姐夫,还有长大成人的儿子,她才不会不顾自尊,像朱安那样亲切地唤王蕴如一声“王妹”。女儿鞠子不是在上海很平静地跟继母相处过吗?是啊,在八道湾眼里,她就是个“叛徒”!

那王蕴如为什么要回去?她跟周建人在一起生活了十多年,三个女儿都长大了,婆婆鲁瑞也早就认了她这个媳妇。不光是他们自己,恐怕周围不少人都认为,那是事实婚姻吧。既然既成了事实,那么她以媳妇的名义回去给婆婆庆寿,谁能说什么,谁能拦得住?

问题就出在他们太把“事实”当事实了。芳子怒目圆睁的,她能容忍?

回到北京的周建人和王蕴如住在西三条。如果他们不跟八道湾见面,或许安然无恙。偏偏鲁瑞的寿宴被安排在八道湾,寿星鲁瑞被接去了八道湾。周、王二人既然是来给老母庆寿的,当然不能不去八道湾吃寿酒。

不可避免的,双方碰面。火星撞地球。轰——

关于当天发生的冲突,俞芳和周海婴的回忆,说法不一。当时,两人都不在现场,都没有观摩到那场家庭战争,都是“听说”。

俞芳听说,酒席上,两个阵营的信子、芳子和周建人、王蕴如吵了起来。至于吵的内容,她可能没有听说具体,说不出来,只凭主观想象在《周建人是怎样离开八道湾的》一文中添油加醋地下这样的结论:

“信子……加之当时日本侵略我东北三省已经六年,正在一步步把战火引入关内,入侵华北等地,敌人气势嚣张,不可一世。信子、芳子以及他们父、母亲等均在北京,八道湾的气焰非同小可。”

把民族战争生拉硬扯进来作为家庭矛盾的背景,自作主张把日本鬼子这样的侵略者作为两个小女人的后台。牵强附会得令人目瞪口呆。只因为信子、芳子是日本人?只因为周作人后来当了文化汉奸?

周海婴听说(他在《鲁迅与我七十年》中说是听母亲许广平说的),因为寿席设在八道湾,所以王蕴如并没有赴宴。即便如此,冲突还是没能避免。周建人一个人去了八道湾给母亲祝寿,他的长子周丰二突然从内屋冲出来,“手持一把军刀”,大刀不向日本鬼子的头上砍去,却直朝老爸,亲生老爸,刺去。幸亏其他人眼疾手快,把他拉住,抢下了凶器。

还好还好,只见了刀光,未见血影。万幸。

继续听说,没有杀成老爸的周丰二不肯罢休,打电话给日本驻北平领事馆,请求他们来抓人。当时,值班人员酒喝多了,未理睬。

就这样,八道湾没有血流如注,周建人也没有被抓走。

很故事,很戏剧。

有问题。周丰二向他爸动刀子,一定是为了他爸抛弃他妈而有了外遇,是吧?那当然,为母鸣不平呗。周建人和王蕴如1925年开始同居的,是吗?是。那这十多年,准确地说,十一年来,他难道一次也没有回过家?不,回去过。既然之前回去过,那周丰二为什么坚持到现在才向他爸动手,为什么上一次,或上上一次他爸回家时,他不动手?

分析一下。之前周建人回家都是一个人。这次,他把王蕴如也带去了。这在八道湾看来,无疑是公开宣布他俩的关系,是公然挑衅。意即,你们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我们的婚姻已经“事实”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杀!

那么,王蕴如更有可能像俞芳听说的那样,也出现在八道湾的寿宴上。仇人只有相见,才分外眼红。这样才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勾起了信子、芳子、周丰二压抑已久的对妹夫、老公、父亲,及对他外面的女人无限的仇恨。

你背着我们和妈在外面搞三捻四,也就算了,如今却公然带她回来。示威吗?还得了,太不把我妈当回事了,太不把已经长大成人的我放在眼里了。周丰二恐怕就是在这样的心理驱使下,失去了理智,举起了屠刀。

周丰二,这出戏的绝对主角,在步入老年、心态平和了许多之后,曾对人回忆过这段往事:当时,周建人和王蕴如走进八道湾的时候,芳子正在院子里擦玻璃,见到丈夫和丈夫外面的女人比翼双飞的亲密模样,她崩溃了,哭着跑回屋。母亲的泪水点燃了儿子心中的怒火。为母出头!

八道湾,险些成了刑场;寿宴,真的成了战场。

信子、芳子、周丰二不加控制地一味宣泻他们的愤怒与仇恨,而把老太太的感受像扔一块破抹布一样随手丢弃在角落。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们为什么团聚于此?即便对周、王如何火大仇深,也当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上,看在一个垂暮老人百年一遇的八十大寿之份上而有所顾忌,更有所忍耐。

但是,他们不顾忌,他们不忍耐。

这过的是什么寿?鲁瑞几乎要怀疑了:老二家的和老三家的之所以反常地热心操办这场寿宴,难道是为了“钓鱼”?只等着老三和他的新媳妇上钩。一旦他们上了钩,他们就可以一网打尽了。否则,他们连面都碰不着,那嘴巴,怎么打?那头发,怎么揪?我的八十寿宴啊,抑或是一场鸿门宴?我还独自高兴呢,以为我的孩子都是孝子。

乱想乱猜。这应该不是事先预谋,只因为冲动是魔鬼。他们太冲动。

不过,冲动并不是只冲着周建人去的。他们拦腰斩断了老太太的寿宴,表面上看是因为不满老太太儿子(周建人)陈世美似的无情无义,实际上对老太太本人也心存怨言。为什么?为了她的自私呗。

自私?当然。

鲁迅有外遇,周建人有外遇,不要说替媳妇出头,指责他们,斥骂他们,鲁瑞甚至连声都没吭一下。任朱安、芳子这两个原配媳妇被遗弃(不要以为给生活费就不是遗弃),她转身就去拥抱她眼里的新媳妇。媳妇,是别人家的女儿,她们的泪,只流在她们脸上;她们的伤,只痛在她们的心里。儿子,才是自己的命。他们拥护的,她就拥护;他们反对的,她就反对。他们遗弃原配,她放任;他们结识新欢,她认可。

当她一口一个“媳妇”地叫唤着新人时,作为旧人的芳子(不说朱安),自然有一种叠加遗弃的伤悲。从母性的角度,她是能被理解的;从同为女人的立场,她不免被芳子,还有她姐,认定自私而冷酷。

芳子、信子对鲁瑞护儿心切而不顾她们(包括朱安)的感受不问是非、不管对错完全接纳“新”人的行为,很失望。鲁瑞对儿子们外遇的宽容,被她们视为怂恿,自然很记恨。

寿宴不欢而散后不多久,就是1937年的新年。以往每年的大年初二,八道湾都会到西三条给鲁瑞拜年。这年的这一天,鲁瑞等得脖子都酸了,也未见八道湾来一个人。生气!大生气!大家都气。

匆匆返回上海的周建人和王蕴如惊魂难定。竟然对老爸动刀子!这是什么儿子!大不孝!周建人越想越气。写信!骂!骂死他这个逆子!周丰二也写信,也骂,骂抛妻弃子的无情老爸。儿子,当然站在亲生母亲一边,可怜母亲,厌恶继母,痛恨一手策划了家庭悲剧的父亲。

父与子,不再用刀而用笔,延续没完没了的家庭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