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周家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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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上海:一对孤儿寡母 (2)

如果是鲁瑞提议的,那朱安的反应呢?她跟鲁瑞当然不一样。接许广平周海婴回家,对于鲁瑞来说,是接媳妇和孙子;对于朱安来说,是接丈夫外面的女人和孩子。那会是怎样的感受?就她的个性和为人,她恐怕不会横眉冷对,更不会咬牙切齿地抗议,但毕竟是女人,也应该不会欢呼雀跃地欣然接受吧。

都想错!

看朱安给周建人写的一封信,人们大吃惊。噢,原来不是鲁瑞而是她,这个正室、原配主动提出要把“许妹及海婴”接回北京的。

为什么?她在给周建人的信里解释说,婆婆丧子之痛难以复平,逢五七、七七期,更痛哭不止。见此,她也很难过,却不知该怎么劝慰。这时,她想到了“许妹及海婴”。这两个人应该是婆婆最想见到的人。如果他们能守护在婆婆身边,媳妇尽孝,孙儿绕膝,婆婆一定能很快从悲伤中走出来。

再说了,他们娘儿俩在外孤苦度日,九泉下的丈夫怕也不会瞑目。为了让婆婆开心,让死了的丈夫放心,朱安唯独把自己的感受置之度外。

有一点很有意思。朱安的这封“邀请函”不是直接写给许广平,而是写给周建人请他转请的。是有所顾忌还是怕尴尬?的确,这十多年来,北京、上海两个家的联系人一直只是鲁迅。鲁瑞、朱安没有直接跟许广平打过交道,许广平也没有背着鲁迅跟她俩有所来往。毕竟身份敏感。

换小肚鸡肠子人,作为彼此共同的男人一死,一北一南两个女人尽可以各过各的日子,像二周那样老死不相往来。但是,朱安很有家族意识、很有宗族观念。在她眼里,海婴是周家的种,“许妹”也不是外人。她甚至固执地认为,同属于一个男人的她和她“同一宗旨同一境遇”(信中原话)。都是周家的媳妇,理应“同甘共苦扶持堂上,教养遗孤”(也是信中原话)。

她完全认可、接受丈夫外面的女人和孩子。

因为如此,她没有一点儿对立情绪,她的邀请也就发自真心,显得极为诚恳,不仅安排好了住处,或东院,或西院,或干脆腾出她自己的房,而且表示一切生活用品都由她事先代备,更许下诺言,许妹可以提条件,任何条件她都无不接受。

“许妹”二字,或许只是出自年龄的实际,恐怕也有意无意地包含“我是大,你是小”的意思——她固守自己的身份,以此维护自己的自尊。

朱安的美意,许广平收到。不过,她没有直接给朱安回信。既然朱安委托了一个中间人,她也通过周建人转达她的想法。何况,她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朱安。叫“某太太”?不礼貌;叫“大姐”?忒别扭。后来,当她不得不直接给朱安写信时,斟酌再三,在开头写上“朱安女士”。够严肃够尊重,也绕开了彼此的关系。

对于来自北京的邀请,许广平的反应?两个字:拒绝!当然不硬呛呛不直截了当,而是拐弯抹角很婉转——她不拂她们的好意。她现代,她独立,她不会像朱安那样把依俯男人作为人生的全部,脑子里也不会只有上侍公婆、下育幼子这一根弦。她有事业,她也要成就大事业。

为鲁迅,朱安想的是替他尽孝,也代他养育孩子;为鲁迅,许广平要做的事,是留下他的遗作——编辑出版《鲁迅全集》。

即便在现时当今,也还有很多人少有版权意识。许广平却很审慎,在着手这项大工程之前,就为此事托周建人给鲁瑞写信,希望她(更应该是朱安)把整理出版的权利委托给她——爱情啊,到底不能替代法律赋予的身份。鲁迅对她,当然比对朱安更有爱,可说到底,朱安才是他法律认可的妻子。他一死,他的权利自然由妻(当然还有子)继承。许广平?只是爱人(爱的人)而已。

与此同时,北京的鲁迅友人宋子佩、许寿裳也常登周家门,跟鲁瑞商谈鲁迅的版权和版税事宜。(严格说来,应该跟朱安谈,只是朱安一向不问事。)

鲁瑞会是什么态度?不用猜,或者说谁都能猜到:热烈响应,满口答应。她甚至“甩”掉中间人周建人而以婆婆的身份直接给许广平写信,直呼“媳”,对她扶助鲁迅、养育海婴充满感激,几乎涕零。

“我想你随豫才不过十年,勤苦持家,……我想起来很可怜你,也很感谢你呢。……你们母子的生活状况,我极记念,而且也想深知一切。”

“我惟有盼你时常来信,有什么苦楚,尽量地告诉我,我总能体谅你的。”

“只要海婴一长大成人,你就是我周家的功臣。”

“你能识英雄于草昧,也不失为巾幗丈夫,……很在赞扬你呢。”

关于版权问题,她说:“你向来做事很有分寸,你如何主张,我无不同意的。”关于版税问题,她说:“我向不经意。”

多么信任!

对于将来,她毫不掩饰她的移怜别惜,说:“现在我的一粒心,只有转移到你与海婴身上了。”她极盼“以后我与你既系婆媳,两不客气”,而且“时常通个信,你安慰安慰我,我也解劝解劝你”。

好一幅婆慈媳孝彼此相依为命的美好画面!

直接通信,就此开始。

鲁瑞不仅给许广平写信,有时称“媳”,有时称她的字“逸臣”,或者“景宋”,甚至直接给孙子周海婴写信,称他“弟弟”。许广平给鲁瑞的每封信,开头都尊称一声“母亲大人”。

朱安呢?为《鲁迅全集》版权事宜,她给许广平写了一封信(实则是授权委托书)。当然不是她亲笔书写,而是由宋子佩代写的。

景宋女士:

闻先夫鲁迅遗集全部归商务书馆出版,姊甚赞成,所有一切进行以

及订约等事宜,即请女士就近与该书馆直接全权办理为要。女士回平

如有定期祈先示知,以免老太太悬念,其余一切统俟面谈。此颂

时祺。并祝婴儿健康

姊朱氏敛衽

这是她第一次跟许广平直接通信。

“1938年版”的《鲁迅全集》在1938年正式出版。能不能这样说,如果没有朱安的不计较和慷慨,这套书面世会有一些困难?许广平的功劳大大的,不假,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忘却了她背后另外一个女人的默默支持。

发现没有?在鲁瑞、朱安和许广平的关系上,鲁、朱更积极更主动更热切。除了可以用大度、不计较、与人为善等这些冠冕词藻加以解释以外,是否别有隐情呢?

鲁瑞给许广平的那封信里,有这么一句话:“白发老母,及黄口婴儿,皆累及于你,我……”看出来了吧。她的言下之意,恐怕是,媳妇,我的后半生就托付给你了。我往后的生活,就靠你了。

不对呀。鲁瑞又不是只有鲁迅一个儿子,她还有二儿、三儿呢,也不一定非指望许广平不可吧。你以为那两个儿子,鲁瑞能指望得上?不说周建人,他负担最重,一直生活困顿,自身都难保,哪还有能力养老母,时不时奉上一些零花钱就不错了。周作人,好不到哪儿去。

现代观念自然是每个子女都有赡养义务。可那时,长子肩负更多的义务。所以鲁迅在搬离八道湾时,才会号召“归我负责的,随我走”。除了老婆,老母也是归他这个长子负责的。

子债媳还。长子死了,本能的,鲁瑞把媳妇当作了依靠。这个“媳妇”自然不可能是朱安。如今,掌控着鲁迅遗产(更多的是知识产权)的是许广平。不指望她还能指望谁?

同理,朱安也是。不但“也是”,而且“更是”。鲁瑞,好歹还有两个儿子呢,实在没办法,硬让他俩承担赡养义务,也不是不可以,至少生活会有保障。朱安靠谁?无夫无子的,无生活来源,还不就指着老公遗产继续过日子?

引申下去,鲁瑞朱安不那么爽快地把出版授权书交给许广平是不行的,那会断了她们的生路。她们不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