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周家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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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周作人的滋味生活 (1)

抗战中,“苦住”北平

家累,苦住的一个原因

有这样一个问题,恐怕比哥德巴赫猜想还要难以破解,那就是,如果鲁迅不是幸运地死在1936年抗战爆发前,而是很不幸地活到1937年抗战爆发后,那么,在民族大义、与日本人的友情面前,他会作如何选择?是跟周作人一样,也下水,还是跟周作人相反,成为抗日分子、民族英雄?

鲁迅幸,他不必作这样的选择;周作人不幸,他必须作这样的选择。

选择,往往很痛苦。

已知,并不是直到1937年,中、日两国才面临侵略与被侵略的问题。六年前,不是早就发生过“九一八”事变么。那时起,两国关系一直在走钢丝,岌岌可危。活着时候的鲁迅在上海也曾经历过“一?二八”,也曾被日本人的炮火震颤过,也曾真切地感受过外敌侵略的屈辱。

尽管如此,他对中日两国世代友好并没有失去信心。他在《题三义塔》一诗中,甚至这样写:“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很理想,也很幼稚。他和他弟,一对骨肉相连的亲兄弟一辈子都没能泯恩仇,何况侵略与被侵略的两个民族?

不仅如此,避难时,他被日本人保护(躲藏于日本人开的书店);晚年,他身体羸弱,想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休养。他想的是哪儿?不是天涯海角的海南三亚,不是海天佛国浙江普陀,而是日本。他很怀念留学日本的那段日子。他对日本及日本友人的感情,似乎没有随着侵略的炮火而消淡。

当然,他不反对抵抗外侵,但他同时反对过度强调“民气”。不顾实力而只把气节挂在嘴上,他认为那不是真正的抗战。

巧了,周作人也有类似的思想。东三省陷落,他呼唤抵抗,也像一个战士一样对侵略者猛烈炮轰。不过,他也说,气节是要有的,但应该放在平时使用。真正亡国时,只强调气节,会造成太多不必要的牺牲。以他为代表的自由知识分子追求的不是莽汉的暴怒,而是绅士的隐忍。

——难怪他下水。人们奔走相告:终于找到周作人下水的思想基础了。

真的找到了吗?这其实是“主题先行”作祟。

有了主观思想,再找找客观因素。

日本?对了,他老婆不是日本人么。他一向唯老婆是从,他为了维护家庭的稳定、自己著书立说的安心而对老婆迁就又迁就,以至于助妻赶跑了大哥。不是说过嘛,信子一发病,他就发大傻。然后,他就“随你随你,一切好说”。

日久天长,他家,谁说了算?不是经济顶梁柱的他,而是经济不独立的她。战火袭来,周家最先做的事儿是把大门外的“周宅”牌子摘下来,换上“羽太寓”。意味着,这里是日本人的私人领地,请勿靠近。这当然是信子干的。周作人呢,不反对,默认。他乐得用老婆日本人的身份当作自己的护身符。

——人们又奔走相告:终于找到周作人下水的客观因素了。

真的找到了吗?这其实是“女人是祸水”作祟。

真的找到了吗?很难说。谁也不是他肚里的蛔虫。那,他自己怎么解释?

“七七事变”之后,南下,是北平的文化人本能地选择。一个又一个,一拨又一拨。南下了的文人们见了面,相互打招呼:你好,你好too。又相互询问:A教授出来了吗?B学者也离开北平了吧?回答:出来了,都出来了。大家放了心,那就好。

突然,有人发现问题了:咦?周兄呢,鼎鼎大名的知堂老人呢,周作人呢,他,他,怎么不见他?有人疑惑,就是不见他。但是听说,他花了九千块包了一架飞机南来了。又有人马上反驳:那是谣言。

真的是谣言!周作人,他自岿然不动。

郭沫若著文呼唤:知堂,飞回南边来吧。三弟周建人给他写信,力劝他到上海去。《宇宙风》编者陶亢德直接给他写信,苦劝他赶紧离开北平。

他看了郭沫若的文章,无动于衷;他看了周建人的信,毫无反应,连信都不回,而给陶亢德回了一封信,说了一句心里话:“弟以系累甚重(家中共有九人,虽然愚夫妇及小儿共只三人),未能去北平。”

1949年,出狱后的他为回北平的家而给周恩来写过一封长信,对自己的过去做了一些解释。谈到他抗战时为什么仍留北平,这样说:“那时先母尚在,舍弟的妻子四人,我的女儿(女婿在西北联大教书)和她的子女三人,都在我家里,加上自己的家人共十四口,我就留下不走。”

家累!这是他自己说的不走的原因。

只是一会儿是九人,一会是十四口,实数是多少?

算算人头。九人?是哪九人?他自己说他们一家三口,即他和信子,及儿子周丰一(女儿周静子跟他老公去了西北联大?);芳子,及鞠子、丰二、丰三。这才七人。还有两个呢?不在八道湾,在西三条,鲁瑞和朱安。如果周静子夫妇带三个子女也住在八道湾,那么,九加五,整十四人。

八道湾的一群人,由他负担,不难理解。问题是,他也管养鲁瑞和朱安吗?

回溯一件很有意思的往事。

鲁迅去世后,有一次,鲁瑞对周作人说:“老二,以后我要靠你了。”长子不在,指望次子,很自然。养儿,不就是用来防老的嘛。换一般人,哪怕是作秀、敷衍,也会哼哈一句,你是我妈耶,我当然会管你的,你就放心吧。诸如此类,以安慰正陷丧子巨大悲痛中的老母。

你猜周作人怎么说?大概他最厌恶说假话。他一点儿也不虚伪地像个愣头青一样直不楞登地哀叹了两句:“我苦哉,我苦哉。”

什么意思?是嫌照顾母亲太苦,还是感概他本就负担很重,如今又多了一份责任?如果他不是说“我苦哉”,而只是说“苦哉”,那还好理解。人生在世,谁都苦。他周作人还说过“大家都是可怜的人间”呢。失了儿子的母亲,苦哉;失了兄弟的他,苦哉;失了丈夫的朱安,苦哉;失了父亲的周海婴,苦哉。都苦哉都苦哉。可惜,他偏偏在“苦哉”前加一个“我”字,强调的似乎只是他一个人的苦。这就难免不被诟病直到永远了。

或许,周作人的“苦哉”并没有特别的意思。他这个人,好像偏好叫“苦”。原先,他把八道湾的书斋叫作“苦雨斋”。后来,改了,改成“苦茶庵”。

庵,庙也。周作人的出生,尽管他自己一再强调“极平凡”,但坊间仍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地流传着一个诡异的传说。那晚,周家的一位堂叔夜游归来,恍惚间似看见一个白发老人。眼一闭一睁,哪有什么人。是幻觉?之后,周作人降世。这小子莫非是老和尚转世?人们这么猜测。

既然跟和尚有缘,那就由“斋”而“庵”吧。极崇尚日本文化(包括茶道)的周作人作诗一首:“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通年学画蛇。老去无端玩骨董,闲来随分种胡麻。旁人若问其中意,请到寒斋吃苦茶。”夏天,每逢友人登门,他都会递上一把日式纸扇,沏上一壶茶。轻风中,品着苦茶,感叹着世事变迁,体味着苦短人生。

雨斋里的风流文人,茶庵里的沧桑僧人,两种身份两个心境。

在走与不走的徘徊中,周作人又把苦茶庵更名为苦住庵。他要住下去,即便苦,也要苦住下去。他认为,世间“没有耶和华的天国,也没有阿弥陀佛的净土”,总之,战火纷飞的年代,没有宁静之地。与其如无头苍蝇般奔突,不如安静地忍耐。

既然,周作人是因为“家累”而决定苦住的,那么,苦住下来的他,负担也苦住在北平的鲁瑞和朱安的生活吗?按理说,他应该负担鲁瑞一部分。她是他妈呀,他得赡养,无条件的。之前,他急不可耐地更改了八道湾11号的议约,那份议约里有这么一条:“老太太生养死葬之费,亦在其中。”

“其中”是什么意思?周家当初购买八道湾的房子,用的是变卖绍兴老宅的钱。这笔钱除了用来买房以外,也负责“老太太的生养死葬”。换句话说,八道湾这所大宅也包含“老太太生养死葬之费”。也就是说,有份八道湾房产的人,都有赡养义务。周作人尤甚。为什么?如今,他一个人占着八道湾的大宅。吃得多,当然也得多吐出一些。

朱安呢?周作人只是小叔子,小叔子没有扶养嫂子的义务。周作人如果一拧脖子,固执地来一句,你不归我管,朱安还真的无话可说。

有问题。什么问题?从法律上说,朱安的确不归周作人管,但是,她继承了老公鲁迅的那部分遗产,也就是说,八道湾的房产中有她的一份。如果她乐意,提出回“家”住,周作人拦不住;如果她一个不高兴,提出把属于她的那份房产转让了,拿一笔钱自个儿过活去,周作人也不能吭一声——“议约”约定,不经三房共同同意,任何一房不得变卖,指的是不能将八道湾整个儿变卖,并不是说他们之间不得互相转让份额。既然朱安没有在八道湾住——都让给周作人一家住了,那她当然有权要求周作人扶养她。

有道理。问题是,朱安哪懂得维权呢。

从鲁迅去世到1938年初,鲁瑞和朱安的生活靠的不是近在咫尺的周作人,而是远在天边的许广平。当然,也可以说她们吃的是鲁迅的遗产,理直气壮。

如果说周作人的确因家累而苦住,那么,他的“家累”不应该是鲁瑞和朱安,更应该是芳子一家。他这个大伯(姐夫)为什么要负担弟媳(小姨子)的生活呢,没那个义务嘛。

赡养纠纷(一)

许广平寄给鲁瑞朱安的生活费是什么钱?当然不是她出卖体力辛苦挣来的。如果她们之间没有鲁迅,这个共同的男人,她对她们没有丝毫赡养扶养的义务。因为有鲁迅,她们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

战争前,一直为鲁迅出书的北新书局按月支付版税,北平家100元,上海家两百元。战争后,北新书局关门,由许广平每月给鲁瑞和朱安寄100元生活费。那一阵子,婆媳信来信往,谈的多的就是,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