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刚开年,朱安就病了,气喘不已,每夜不能安睡。去看病呀。去看了。医生说是什么病?心脏不太好。吃药,气喘缓解,咳嗽又厉害起来,脊背麻木,没有食欲,而且精神萎靡,躺倒在床两个星期爬不起来。复诊,医生又说好像跟心脏无关,怕是胃的毛病。
这年的冬天异常寒冷,除夕前京城下了一场罕见的很大的雪,下的时间也超长,足足持续了15个小时,积雪达三尺。病情稍见好转的朱安在除夕那天又收到许广平寄来的钱,40万元,加上自己也能下床走动了,心情明朗了很多。可年还没过完,她又大喘起来。
就这样断断续续的病了好好了又病地拖了两个多月,那病魔,终于不再给她喘息的机会,拖拽着她往那天堂越走越快。看西医,没用,鲁迅生前最不信任西医。那就看中医吧。老中医望闻问切后,很无奈地说,年纪太老,心脏太弱,说得好听客气点儿,不好治;说得残酷真实点儿,没治了。
朱安很坦然地接受现实。活到了古来稀的七十,够本了,不遗憾。
当死亡就在你的眼前时,你会做什么?赶紧写遗嘱,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省得死了没人管,财产被人抢。是耶。朱安大概也这么想。她郑重拟定了一份书面遗嘱,对她的身后事进行了交代。然后,她把这份遗嘱寄给了许广平。
遗嘱内容如下:
关于安葬和做七:所用棺木一定要好;无须长留北平,灵柩迁往上海和大先生(鲁迅)合葬——她至死认定她是他妻子他是她丈夫他们是夫妻。夫妻合葬天经地义。须供至七期——严守规矩,一个都不能少。
关于寿衣和寿被:衣服着白小衫裤一套、蓝棉袄裤一套、须小脚短夹袄一件、小常青夹袄裤一套、裤袍一件、淡蓝绸衫一件、红青外套一件、蓝裙一条、大红被一幅、开领黄被一幅、粉被一幅、长青圆帽一顶、榇一个、招魂袋一个。——死是升天堂,不可马虎,要武装到牙齿。
关于送终人:海婴不在身边,两位侄男亦不拟找他们。此事请您与三先生酌量办理——侄男是朱家人,无权给周家人的她送终,她只认周家人。又是老话,生是周家人,死是周家鬼。
咦?这份遗嘱好像只交代了安葬事宜,并没有交代如何分配财产。是的。不到临终那一刻,绝不露富,免得被心怀不轨之人窥伺和觊觎。朱安对于财产(尽管她的财产在很多人看来太小儿科)的交代,在这之后。
一会儿说心脏病,一会儿说胃病,究竟什么病,管他呢,反正就是病得不轻就是了。那水肿,从脚趾头逐步蔓延到大腿根,两颊绯红,以前是夜里气喘,现在连早晨也喘了。又过了些时日,前胸后背都肿了。她一边看着病,吃药打针,一边托人买妥了寿衣。照绍兴习俗,17件,一件不少,花费77万元。在价钱和规矩之间,她只要规矩不论价钱。
她急着把她下葬时要穿的衣服一件件写明然后当作遗嘱寄给许广平,不仅仅是让许广平到时照办,也是为了向许广平要钱。她自己,哪有那么多钱购置“好”棺木和17件寿衣。
许广平收到信,即刻给她寄了100万元,还安慰她:“你一面医理,一面陆续做些衣服冲冲也好,但千万不要心急,年纪大了,有病自然不舒服,也许吉人天相,天气暖了,逐渐会好起来。”
至于朱安问她病重时应由何人照料后事(难不成想让许广平亲自出马),她回答,找阮太太(鲁迅姨表兄阮和孙,又叫阮和森的太太,当时,他们夫妇租住在西三条。阮和森在此开设“阮和森医寓”,却从来没人上门应诊),找宋先生(宋紫佩)。意即,她是回不来的(儿子周海婴也病着)。
要钱,可以,给;要和大先生合葬,门儿都没有,不同意。
当然,这话,不能说给朱安听,否则,不把她气得当场吐血才怪。许广平很有策略地给吴昱恒(北平地方法院院长)、徐盈写信,交代朱安的后事,事实上“驳”回了朱安的请求。她要求:
“丧事从简从俭。”理由?鲁迅生前曾表达过死后“埋掉拉倒”的思想。伟人嘛,随便一句闲谈都会成为语录。“埋掉拉倒”,明显的一句生活玩笑,却被当作了鲁迅精神。鲁迅的女人,理应按此精神办事。
这多少有点儿把自己的意愿强加于他人的味道。鲁迅他愿意埋掉拉倒,那是他自己的事儿;朱安传统,把生死看得很重,把仪式规矩看得很重,一定不认同埋掉拉倒。
有人会说,人死后,那些佛事、烧纸、供七等,都是为了能上天堂而不肯入地狱的迷信。有人会说,难怪鲁迅至死都厌弃她,一个破迷信,一个守迷信,怎么能走到一起?
迷信不迷信的,朱安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不过是老老实实地遵规矩一丝不苟地守礼仪而已。对生,要尊重;对死,也要恭敬。她这么想吧。
不让她跟鲁迅合葬又是为什么呢?许广平没说理由。她不说,大家也知道。很复杂。倒也不是为了她自己能跟鲁迅合葬。其实,三人合葬也不是不可以。
生前,鲁迅那么厌弃朱安,离她十万八千里远,死了,相信他也不愿意让她“睡”在身边。这是尊重死者的遗愿。问题是,鲁迅的遗愿要尊重;朱安的遗愿便是可以唾弃的。只因为一个是“伟”人,一个是“凡”人?
再说了,朱安是什么人?旧时代的妇女代表、封建婚姻的代表。她的存在,只能使伟人鲁迅蒙羞。把他们葬在一起,岂不是认可了这桩封建婚姻,岂不要给人落下鲁迅向包办婚姻妥协的话柄?万万不可。
那许广平准备把朱安葬在哪儿?安葬在鲁瑞身边。生前,俩婆媳相依为命;死后,也让她们作个伴,彼此不寂寞。
朱安的身后事,就这样瞒着她又违背她本人意愿地被安排了。
至于其他,许广平考虑得很全面很细致。西三条的遗物,她托阮和森、宋紫佩、吴昱恒、徐盈共同逐一登记造册,妥善保管。西三条的房子,也请四位同志共同于朱安出殡后封锁,待她日后回平再作处理。
这边,朱安一直担心着她的后事。阮太太来照顾她的时候,她很诚恳地拜托她预备后事。早就定了,把你跟老太太葬在一起。阮太太怎么能开这个口?她只能唬弄她,移葬上海多不容易啊,现在世道又不好,灵柩暂存浙江义园,以后有机会了再迁去上海。朱安放了心。
6月23日,朱安给许广平写了最后一封信,告诉她,她的病恐怕真的好不了了。病得很痛苦,只得请大夫来打针(八道湾的羽太信子介绍了一位魏大夫,隔日来给朱安打一针,略减病痛)。对她的病给许广平造成的巨大经济负担,她说她“终身难忘”。她还说,她很挂念也在生病的“儿子”周海婴。最后,她希望许广平能好好抚养孩子,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她以为还会有机会,所以,写上了“别的话等下次再告诉您吧”。然而,她已没有了“下次”。
原先打的针是日本货,耐药性出现了,无效,改打德国货,仍止不住浑身的肿。躺在床上,她不能仰卧,不能自主翻身。之后,二便失调。再之后,夜里,意识似乎有些模糊,胡言乱语多了起来。
临终前一天,她突然变得相当清醒(回光返照吧)。正好,宋子佩来看她。她一见他,禁不住泪流满面,哽咽着念及大先生(鲁迅)、许先生(许广平)、海儿(周海婴),她的亲人们。她想念他们。然后,她郑重地向他交代:死后灵柩南下跟大先生合葬;每七须供水饭,至五七日期给她念一点经。
要求高吗?至少后一个要求,实在不高。连外人宋子佩都忍不住写信劝许广平,看在朱安“一生孤苦,又病时身边无一亲故可靠之人,委实可怜的份上,你就答应她吧,花费又不多,不如顺她的意以慰其灵”。
第二天,6月29日,朱安离世。
纷纷扰扰身后事
朱安去世之后的事,刘清扬写信告诉许广平:“阮太太、傅太太、宋先生及一位纽太太均在照料,周宅的日本太太及其长子也在。棺材都很好,阮太太料理,傅太太写账,纽太太奔跑一切,总算很好。”
关于葬礼,阮和森的儿子阮绍先写信向许广平作了汇报:
“次日接三念经,第三日安葬。……莹地由谢太太(指常瑞麟)、宋先生(指宋紫佩)、家母(指阮太太)、与丰一商洽结果,暂葬于二先生所有另一块坟地中(指位于西直门外的保福寺)。……当日朱女士入殓,材系由牛太太作保,暂为赊欠者,价约一百六十万元,系一大叶杨木质料,总计花费在三、四百万元之谱。此处各物品已陪同谢太太、宋先生以封条封起。”
经,念了,这是朱安的遗愿之一。
之前信子为朱安请医生,之后周丰一参与安葬。看得出来,八道湾对朱安的死,并非不闻不问,也是尽了力的。然而,朱安死后引发的一个纠纷也跟他们有关。
又有纠纷!
由何引起?那还用说,财产呗。穷困潦倒的朱安朱老太太难道还有可以引发财产争夺大战的财产?在你眼里,或一文不值,在她眼里,那是她一生积攒的财产。无疑,很宝贵,尽管只是一堆旧衣物,几个旧什物。
临死前,朱安唤来隔壁邻居傅太太(非利害关系人),开列了一份财产清单,并对清单里的各物作了分配。详备之至。列举一二:
麻料里子一块蓝绸裤料一块——送许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