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周家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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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寂寥的死 (2)

元青绸大袄雪青短绸衫一件——送宋太太

藏青麻料一件——送宋先生

短皮袄麻绸衫白洋布床单——送朱吉人

衬绒绸长夹袍一件——送大小姐

白绸长衫一件——送三小姐

麻料红青丝棉裤黑绸裙白绸单衫——送孙女

兰绸棉袍一件——送大少奶奶

元色棉袍一件——送阮太太

藏青麻料一块——送二少爷、三少爷

元色麻料斗篷一件——送西院张妈

麻料棉袍一件小裤褂一身——送二太太家李妈

胡绉夹袍一件小裤褂一身——送二太太家当差老李

所盖用之旧棉被褥子旧衣物——分给伺候过她的老妈子们

考虑得很周到,亲人、友人、邻居、佣人,她都把他们列为遗产受赠人。这也可以算作她对他们关心和照顾她的一种回报方式。

八道湾呢?清单中的物品也涉及到了他们,但除了送“小姐”送“少爷”以外,似乎没有什么东西“送”给信子和大少爷周丰一,而只有“还”。也就是说,这些东西原本是他们的,她预备还给他们。

一件夹衬绒斗蓬,一个小柜子,还给信子;一个水烟袋,还给周丰一;还有一个热水铜暖壶,她没有注明是“送”,还是“还”,而只写着“二先生,二太太”。

除此以外,西三条的其他物品,由常瑞麟进行了清理造册,并详列了一份清单,包括桌椅板凳、锅碗瓢盆、书柜书箱等,还有烟筒四条。之后,她自己,借用了其中的一部分。

死的东西好办,放着也不会霉不会烂。至于那些吃剩的米、面,用剩的煤这些流动性物品,如何处理?米,130多斤,常瑞麟运走;煤,5000斤,按每千斤26万元计,共130万元,宋子佩购2000斤,52万元,傅太太购1000斤,26万元,共78万元均交常瑞麟收存。还有余煤,没人要了。

然后,常瑞麟按朱安遗嘱,将有关物品分发给有关人员,把整理好的物品清单,及借用物品清单一并寄给许广平。

这时候,信子跳出来了。她很火大,意见大大的。

首先,她说,西三条的物品里有一些是她早年送给婆婆鲁瑞的。按理说,鲁瑞死后,这些东西应该物归原主。当时,她并没有取回,算是借给朱安继续使用。如今,朱安也死了,她理应拿回属于她的东西。

有理吗?有理。

阮太太转告常瑞麟。常瑞麟说,可以,让她来取就是了。

“头七”前一天,信子到西三条,先不谈物品,先对朱安葬礼的“从简从俭”表示不满。都怪你,阮太太,你既然答应了朱安大嫂为她操办后事,怎么能那么随便呢。这是对死人的极不尊重啊。阮太太有苦难言。她是操办人不假,但她只是执行人而已。她是阮家人,她不是周家人,她自己哪做得了主?

不听阮太太辩解,信子又责怪阮太太请来的那些“朋友”在葬礼上说话不中听。她所说的“朋友”恐怕指的是常瑞麟、宋紫佩、刘清扬等许广平的朋友吧。他们说什么话,都是难入她的耳的——多少有挑衅的味道。

对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儿。明天是头七了,照规矩,初七应于第六日即供。阮太太,今天是第六日,为什么不供?难道你们压根儿不准确做七?真是太不象话了!大嫂真是太可怜了!

小闹一场!

仅隔了两三天。信子,还有芳子,又来西三条。矛头还是指向阮家。

理由?你们连声都不吱一下就把西三条的东西分了?恐怕分是假,自个儿独吞了是真吧?阮家人当然不能被诬,辩解。信子、芳子不理。你们姓阮,又不姓周,凭什么插手我们周家的事,凭什么住在周家的房子里。即刻搬出去!我们又不是私自抢占,我们是受合法继承人的委托帮忙善后的,你们有什么权利赶我们走?凭我们姓周。你们姓周,不假,但你们周家与他们周家早已分门立户,互无关系,你们无权干涉!

中闹一场!

又隔了两三天。八道湾一群人涌进西三条。领头的当然是信子,还有芳子,以及信子儿媳、外孙女和芳子女儿周鞠子——打架时冲锋陷阵的总是女人。她们来干什么?拿东西,拿她们认为属于她们的东西,拿她们担心会被周家以外的外人私吞了的东西。

住手!阮家人当然拼力阻止。

双方你争我夺。好一派热闹景象。

报警!赶紧报警!有人擅闯私宅,有人抢夺私产。阮家人一边打电话报警,一边打电话给刘清扬,一边派人速去搬援兵(常瑞麟)。

你们会报警,会搬援兵,我们就不会吗?她们也报警,她们也搬援兵(军人周丰二)。来个男人,而且还是当兵的,一来能壮胆,二来能搬走更多的东西。

人,友人、军人、警察,陆陆续续都来了。

大闹一场!

一番调解。事件平息。

两个派别自然形成。站在这派的,怒斥八道湾女人们不讲理、野蛮、强盗、流氓。朱安生前,是否吃得饱穿得暖,是否挣扎在生死线上,她们不管;她死后,她们居然上门抢东西。真是恶劣。

其实,穷得叮当响的西三条,有什么金银财宝值得抢?不就一些破家俱么。虽说此周家与彼周家素来不和有矛盾,但他们跟朱安没仇啊。朱安在北平,无亲无故孤苦无依,按传统论起来,他们是她夫家的人,算得上是她的亲人。

上海许广平?她的身份,他们从来没有承认过,怎么可能把她当作朱安的亲人?既然如此,朱安遗留的财产,他们便认为应由他们保管。他们不能容忍一帮外人,姓阮的,姓常的,插手其中,把原本属于周家的东西瞒着他们周家的人,分的分,卖的卖,甚至自作主张地“借走”一部分。

况且,那些财产中还有不少是鲁瑞的东西。既然是鲁瑞的遗产,那八道湾也是有继承权的,也是可以名正言顺地拿走的。这怎么能算“夺”呢?

宋子佩最冷静最客观。他写信给许广平提及“抢夺”事件时,很中立地说:“日前二太太等因拟搬取太师母遗物留作纪念,略有误会,致起纠纷,嗣经调解,双方说明原理,业已作罢。”

立场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不同,态度也就会有不同。一件小事,有人会把它当作人民内部矛盾轻松解决,而有人则会小题大作地把它上升为敌我斗争。

为免再生事端,常瑞麟和刘清扬呈请法院在许广平回平之前代为查封西三条。长长的具有法律效力的封条一张张贴在物上、门上。门上还贴了一张告示,意即,这里的东西悉数转交法院代管,其他一切人等均无权擅自动用。不过,因为法院只能代管物品,对房屋本身并不负责,常瑞麟又叫木匠在门外另外加锁。钥匙共两把,一把放阮太太处,一把放常瑞麟处。

五七的时候,七个和尚被请来念经,最后一次为朱安的亡灵超度。这是她强烈的遗愿。万幸。她的这个遗愿得到了实现。

一切纷扰均远去。

又是南京的《新民报》。在朱安去世当天,刊发了一组有关朱安的报道。一篇是《访鲁迅旧宅》,一篇是《朱夫人寂寞死去》。

当记者听说鲁迅夫人病重恐不久于人世后,便于朱安死前一天赶到西三条探访。那天,朱安神智还算清楚,盯着记者看了足足两分钟,这才说了句:“失认得很。”得知大家很关心她而来看望她,她很欣慰地一再表达谢意。

谈到自己的病,她很坦然地说,没有好的希望了;谈到生活的寂寞,她说她很感激一直伺候她、在她身边待了二十余年的王妈,如果没有王妈,她将更寂寞——做人要懂得感恩。她懂。

记者提出想看看鲁迅的书房和后院,她有些惋惜地感叹:“唉!园子已荒凉了,我没有心肠去整理,他最喜欢的那棵樱花,被虫咀坏了。去年我才将它砍倒。一切都变了。”是的,一切都变了,不变的是她对他永远的“记得”。

那几个人是不能不谈的。许广平、周海婴、鲁迅。她一点儿也不虚伪地说许广平待她很好,“她懂得我的想法,她肯维持我,不断寄钱来”,她一句话总结许广平这个人,“的确是个好人”。这应该是对一个人最高的评价吧。

如果你问她此生还有什么遗憾,她一定会告诉你,没有见过“儿子”周海婴。她似乎一下子忘记了病痛,神采飞扬地对记者“炫耀”:“海婴很聪明,你知道吗?”这个她心目中最聪明的老公的儿子,是她最渴望亲近的。

来,点评一下你老公鲁迅。“他对我并不算坏,彼此间并没有争吵,各有各的人生,我应该原谅他。”

别看她没读过书没文化,她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常有惊人之语,诸如“蜗牛论”、“遗物论”。眼前这句话,说得很巧妙。“不算坏”三个字,多么意味深长啊!不能说“坏”,当然也不能说“好”。说好,显然言不由衷;说坏,那又显得太过分,太贬低,很容易惹来众怒。折中一点儿吧,不!算!坏!

但,的确不够好。否则,她又为什么说“应该原谅”呢。如果好的话,就无所谓原谅不原谅了;只有不好,或坏,才谈得上原谅不原谅。她一生都在为他着想,临了,她还护着他。这样的老婆,哪儿去找?竟厌弃!

记者走的时候,她跟他说再见。那“再见”只是客套、礼节,她知道她再也见不到了。第二天,噩耗传来。记者用一句话很恰当地概括了这个孤苦的女人孤苦的一生:“寂寞地活着,又寂寞地死去,寂寞的世界里,少了这样一个寂寞的人。”

寂寞,注定是一个叫朱安的女人的全部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