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周家后院
1555900000071

第71章 周建人的“寿则多福” (2)

说到故居,北京的八道湾也应该算是鲁迅故居吧,它是他买的,他装修的,他住过的,他写出《阿Q正传》的地方。但是,那里也留下了他的屈辱,他从那里被赶了出来;那里后来被周作人掌控,遗留着日伪的味道。所以,周建人也好,许广平也好,都希望“鲁迅”离它越远越好,丝毫不想跟它有所牵扯,省得沾腥。

许广平跟八道湾本无关联。周建人不一样,他也在那里生活过,不论感情多少,应该还是有感情的吧。错。可是他对它却避之唯恐不及。从上海回北京一年多了,八道湾的门,他压根儿不想跨进一步。亲人们近在咫尺,他也不存探望之心。

“一年多”?从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啊?

1948年秋,根据中共党组织的安排,周建人偕王蕴如带二女(大女儿周晔和丈夫张攸民已经先行一步,去了苏北解放区)周瑾、周蕖,以及他的入党介绍人艾寒松一家三口,秘密去了河北解放区(具体地点是平山县李家庄,中共中央当时所在地)。

北平一解放,他就回来了,先任教科书编审委员会副主任,后高升为新闻出版总署副署长。

周建人不回八道湾看他哥,情有可原。他哥是什么人?坐过牢的汉奸。他不回八道湾看他妻,也能理解。他与妻子早已疏离早已反目,都过了八年抗战又三年内战,彼此的隔阂也早已坚如磐石难以回软。

哥不想,妻不想,儿女,亲生的,总不能不想吧?不是也闹僵脱离关系了嘛。关系,能脱离;血缘,能剪得断吗?于别人,也许不能;于他,未必不能。他不是那种儿女情长的人,儿子周丰二几番约他见面谈谈,他都拒绝得像冷冷的冰。还在记恨丰二当年那一刺?

如此决绝,除了亲人间的旧恩宿怨,还有没有别的理由?比如,政治的。抗战中,八道湾一家不干净;而他,周建人清白做人。如今,虽说已事过境迁,但他们身上的污点,再也难以洗净;而他则有了不同寻常的政治身份,又身居高位。悬殊!落差!所以,你看,是周丰二主动来了吧。是知道错了,还是眼见老爸做了高官,巴结来了?

不理,一概不理,管你是服软也好,求和也好,谈谈也好,叙旧也好,也不管什么夫妻情,父子情,父女情,就是不进八道湾的门!

就连同是副署长的叶圣陶都看不下去了,寻思用什么办法。正好,署里欲请周作人翻译希腊文,要派人去八道湾跟周作人谈话。秘书金灿然向叶圣陶提议,叫上周副署长一块儿去。

周建人终于迈步走进了八道湾。兄弟又重逢,仍然没有拥抱,没有喜极而泣,没有你唤一声“哥”,他叫一声“弟”。冷漠,冷淡,冷冰冰,冷若冰霜。凡是有“冷”字的词,都在这个时候哗啦啦一拥而上。

事后回忆起这事儿,叶圣陶用了三个字,“勉一往”,即,周建人心里是不大情愿走这一趟的。若不是以公事的名义,可能他连勉都不勉。

周作人做得也绝,后来,他这样记述当时的情景:“一九五0年一月,承蒙出版总署长叶圣陶君和秘书金灿然君过访,叶君是本来认识的,他这回是来叫我翻译书的,没有说定什么书,就是说译希腊文罢了。过了几天,郑西谛君替我从中法大学图书馆借来一册《伊索寓言》,差人送了来,那是希腊文和法文译文,我便根据了这个来翻译。这就是我给公家译书的开始。”(《知堂回想录》一八六)

只字不提周副署长,周建人,周小弟。就像当年大哥鲁迅对大嫂朱安,冷他,孤他,霉他,把他当空气。兄弟做到这个份上,怎一个哀字了得。

周建人飞黄腾达的时候,周作人背负着“汉奸”的沉重枷锁,额头上贴着“劳改释放犯”的标签,蜷缩在乌龟壳一样的苦住斋里。早年的苦雨,如今的苦住,都脱不了一个“苦”字。他不再是自命清高的学者,不再是受人尊敬的教授,他被社会唾弃也一点点被人遗忘。他还比一般人少了一种重要的权利——他是被剥夺了十年政治权利的人。

没人发工资,没人负责最低生活保障,可是活着就要吃饭。饭从哪儿来?自力更生。他的强项唯有写作。那就写吧。起初,他应友人之邀,给上海的《亦报》写稿。注意!不用本名,只用笔名“申寿”。他不敢、不便用真名,否则,这唯一的生活来源也会像剥夺政治权利一样被剥夺。即便为公家翻译,署名时,也只用“周遐寿”或“周启明”。

中国共产党早就高高举起了鲁迅这面旗帜,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送给鲁迅五个“最”:“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是五个最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

周建人因为是鲁迅的弟弟而沾了光。当初在解放区时,有一次,毛泽东接见民主人士。有人这样为他介绍周建人,“这位是鲁迅的弟弟周建人先生”。一听“鲁迅”二字,毛泽东两眼发光。周建人得以荣幸地跟伟大领袖紧紧握手。

其实,还应该加一句,“这位也是周作人的弟弟”。并非有意要煞风景,而是毛泽东与周作人要比鲁迅更熟悉:毛泽东曾往八道湾与周作人交谈过,而与鲁迅,只是神交,连一面之缘都未曾有过呢。

周作人也沾了鲁迅的光,只不过,此“光”非彼“光”。当鲁迅成为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伟大人物后,人们对他的一切,出身、家庭、成长、学习、创作、性格、思想,等等,都怀有无比的好奇与空前的热情,亟欲了解而后快,而最适宜的解说员,舍周作人其谁!

写鲁迅!写他的人,他的事,他的文,他的一切。周作人看到的不是如烟往事,而是唾手可得的生活来源。

他写,写。先写了“鲁迅在东京”,不是一篇,是一组,35篇。接着写“百草园”,也不是一篇,也是一组,61篇。然后是“学堂生活”,24篇;“补树书屋旧事”15篇。单篇发过,合成集子再发。集子名《鲁迅的故家》——这是鲁迅早年的生活。那段日子,是他们兄弟的黄金岁月。他对哥的了解,他对史实的掌握,都使这些文章成为了解鲁迅、研究鲁迅不可或缺的第一手资料。

注意!是资料,非评论。周作人很聪明,他只把鲁迅这个人,以及这个人经历的事儿,当故事一样地讲,不分析、不评论,更不给是非道德判断。他知道,就鲁迅当前的地位,就他自己当前的身份,无论他如何试图客观、中立,都有可能被人认为掺杂了个人主观偏见。要写,就要把自己隐藏在幕后。

究竟只是隐藏,而不是消失。隐藏得再怎么巧妙,终究不能直接消失得彻底。他还是被揪住了小辫子。写完了鲁迅这个人,那就要写写他的文了。其实,他并不理论批评他的小说,而只把小说中的人物与现实中的真实人物原型进行比照,写成“呐喊衍义”29篇,“彷徨衍义”26篇,“朝花夕拾”19篇,合成集子《鲁迅小说中的人物》。

你这么比照是什么意思?不是明摆着嘲笑鲁迅不会写小说,而只会照搬生活么。小说什么最重要,想象。你一个文学教授,应该懂。所以,你表面上没有批评,却把讥讽暗藏。好毒!

周作人不辩解。就像他写来写去,写了鲁迅的点点滴滴,却打着“不辩解”的旗号就是不写“失和”一样。本来嘛,他写鲁迅,只为赚稿费筹生活费,又不是为了配合宣传需要,也不会是为了宏扬鲁迅伟大思想。写了,发了,拿钱了,他的圆,就画完了,闭合了。世人笑骂,且由他们去。

主观为自己,客观上,一不留神,为了他人。关心鲁迅的、研究鲁迅的纷纷上门,把周作人作为最可靠最真实的知情者进行挖掘采访。采访,可以,拿钱来。当然,他并没有明码标价,一个小时多少钱。你们看着给。不给,他也不说什么。给,他也不推辞,只是欣然接受。也是劳动,劳动所得嘛。

你得到你想要的,我获得我想要的,大家都高兴。可是有人不高兴。谁?许广平。理由?她说出来的理由是,什么人收谈话费,律师、心理咨询师,他周作人什么“人”都不是,凭什么收谈话费。她没有说出来的理由是,他周作人与鲁迅不和了几十年,断绝往来了几十年,如今怎么还不好意思靠谈、写鲁迅挣钱吃饭。吃“鲁迅饭”,丢人不丢人。

周家人,谁又不吃“鲁迅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