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周家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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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一个匪夷所思的判决 (3)

一目了然,他的“不快”,不是他自己郁闷心情不好有病呻吟无病也呻吟,而是老婆羽太信子的“闹”。他反复提到的“病”,应该指的是信子的癔病。信子闹什么,他们夫妻又吵什么,不确知。确知的,一定是鸡毛蒜皮。家务事儿,哪有什么原则性问题,连人民内部矛盾都谈不上,锅勺碰锅沿,没有道理可讲。

不过,也别小看了鸡毛蒜皮,它也足以让“病”的人更病,让没病的人发病。携带着癔病的信子,几至疯癫;被妻子的疯癫折磨的周作人,自觉越来越接近死亡。继“不快”之后,“死”字,魔鬼般在他面前蹦跳。

“殆已近末日矣,临老打架,俾死后免得想念,大是好事。”

“苦甚矣,殆非死莫得救拔乎。”

“真唯祈速死,但未知死法耳。”

有人会问,信子何以如此?那是可以想象的。年老,贫穷,疾病。老迈之人,谁不病?唯信子除了生理疾病,如糖尿病、腰痛、胃病等,之外,更有挥之不去的癔病的折磨。病甚,她不能下地行走,只能卧床,一卧就是数年。又长期营养不良,浑身浮肿。这,能不苦哉?这样的苦落在谁的身上,谁又能佛一般的从容,菩萨一般的淡定,基督徒一般的隐忍?很多时候,或许不是她无理取闹,而是她难以自控。

此时的周作人,正遭受着政治和经济的双重挤压,也一样不得不忍受着病痛的缠绕。于是,宽容、忍耐,此时,全他妈的滚蛋!

生活,不再是生活,是苟且,是挣扎。吵,是最简单的发泄,是成本最低地释放。那就,吵吧。

吵着吵着,一直把“死”挂在嘴上的周作人却依然与死若即若离,倒是信子,突然朝死飞奔而去。1962年3月23日,她狂叫胃痛。老规矩,医生被请来,给她打了针。一针下去,痛,转化为了吐,而且吐得昏天黑地。一个星期后,她又说,左足痛。真痛,痛得夜不能寐。

真能熬啊。又熬了几天,她的精神越来越萎靡。量量血压,糟糕,低得吓人。终于熬不下去了。4月6日,家人唤来救护车,把她送进了医院。救护车闪着红灯,呜啦呜啦地开走,远去了。站在八道湾大门外的周作人目送救护车远去。他没跟着一块儿上医院?没有。莫怪。他也是个年近八十的老人,经不起折腾。

当晚,没有了信子的歇斯底里或呻吟哀号的家,格外安静,安静得冷清。周作人独坐灯下,陡然生发出寂寞之感。想到之前无休止地争吵,他不寒而栗;被冷清和寂寞包围,他又从心底涌出深情的怀念。孤灯下,打开日记本,他写道:“50余年的情感尚未为恶詈所消灭,念之不觉可怜可叹。”

吵与不吵,并不是衡量夫妻感情是否美满的唯一标准。鲁迅和朱安,可以自豪地说,我们此生从来没有红过一次脸,没有斗过一次嘴。那又怎么样?冷漠比争吵更可怕。

第二天。信子还在医院。周作人还是枯坐家中。

等待。谁也不知道他们等待的将会是什么?活着,还是,死?

第三天。下午,电话铃骤然响起。周作人颤颤地拎起听筒。“喂——”他不再作声。然后,他慢慢放下听筒。听筒放下,那遥远的声音却愈发强烈起来。信子,羽太信子,周信子,死了。

当夜,周作人“睡不甚安”(他给香港友人鲍耀明写信这么说)。

这天是4月8日。有意无意遗忘了很多的周作人却清楚地记得这个日子。52年前(1908年)的这一天,他和信子初相遇。

又是一个第二天,周作人和儿女们送别了信子。

又是一个第三天,有人敲门。是殡仪馆来送骨灰盒。捧着盛放着信子骨灰的骨灰盒,周作人心下感叹:“一个人的结局,遂告成功。”他把这句话当作当天的日记内容,记在日记本上。

人死灯灭。来,作个总结陈词吧。周作人在1963年1月20日的日记中,总结了他和信子50年的婚姻:“余与信子结婚五十余年,素无反目事。晚年卧病,心情不佳。以余弟兄皆多妻,遂多猜疑。”——他把他们夫妻之间问题的症结归于兄、弟的“多妻”而把“罪魁祸首”的帽子扣在兄弟们的头上;他很机智很巧妙地把自己捧上了道德的至高点,而把两兄弟一脚揣进道德的深渊。

他不会否认他曾经忆起过梦中情人乾荣子,也好奇过谁盘起了乾荣子的头发,谁给乾荣子做的嫁衣——哪个没有过情感的漂移和心猿意马呢,但他终究没有背叛过他的誓言,没有违背过“在女子不能独立于社会的时候,即使双方没有感情,男子也不能提出离异”的婚姻思想。

从一而终,他的兄弟们以“爱”的名义,都没有坚守,独有他,做到了。于朱安、芳子,信子因为丈夫的忠诚而算得上是个幸福的女人。于朱安和鲁迅、芳子和周建人,信子和周作人悲伤着彼此的悲伤,幸福着彼此的幸福一起牵手走过,真正的白头偕了老,也算美满了。

周作人和信子的最后岁月(二)

有一点,很有趣,死对头信子和鲁迅,很像,那就是都死得及时。鲁迅死在抗战爆发前,避免了“选择”;信子死在“文革”前,避免了“屈辱”。就她的日本人的身份——尽管她生前如愿加入了中国籍,成为形式上的中国人——她逃不过暴风冲击;撇除她是日本人不说,就她是汉奸周作人的妻子,她也一样躲不过骤雨洗礼。

寿则多辱,常常悲凉地挂在周作人的嘴上。长寿,人人向往而追求。但很多时候,活得久未必是好事。特别是活在一个动荡的时代,又特别是像周作人这样身份复杂、历史不够清白的人,寿,反而给了“辱”机会。辱,成为悬在寿字头上的一把刀。

信子死后两年,风云再变。“整风”了。周作人断了跟组织“中国文联”的关系,人民文学出版社也把他的每月预支稿费打回原形,由400元降回200元。这时,虽然信子已死,周作人的生活负担仍重。小姨子芳子病着,儿子还贱民着,远在西安的女婿杨永芳两年前患癌症死了,正上大学的外孙女还指望他赞助呢。捉襟见到的已不仅仅是肘了。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那是杜鹃凄厉地啼嚎。周作人心里,翻滚着的是不如死去,不如死去。“死”又一次占据了他脑子他心胸的全部。信子三周年忌的那天,4月8日,他在日记里感叹:

“余今年一月已整八十,若以旧式计算,则八十有三矣,自己也不知怎么活得这样长久。……余写遗嘱已有数次,大要只是意在速朽,所谓人死消声灭迹,最是理想也。”

死,其实跟活一样,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想死却死不成的周作人不得不继续活着,一活就活到了让他更“辱”的“文革”。

200元预支稿酬没了。申辩?还由得了你申辩!你这个大汉奸、卖国贼,本来就没有资格活着,不一枪崩了你,算是便宜了你,你就应该找个犄角旮旯抹脖上吊割腕喝药,自行了断去。这是你这种人最好的结局。

不干?那我们来帮你。1966年8月24日,红卫兵小将们闯进八道湾。抄家是必须的,那象征着“卖国”的日式榻榻米被砸成蜂窝状。批斗也是必须的,八十老人周作人像一条狗一样被拉到院子里的榆树下批斗。殴打更是必须的,皮带、棍棒交加。最后一道菜,罚跪。

陪绑的是周家的儿孙们。儿子周丰一从北图下班回家,顿时成为小将们新的目标。打,往死里打。不知谁的一棍棒,咔嚓一声响,他的右腿折了,仰面倒地,昏死过去——54岁的他,比他爹更惨。

一家人从此没了自由。周作人被赶出大屋,睡在潮湿的洗澡间。一过半个月。儿媳张菼芳求啊求,求得红卫兵开了恩,他被允许搬“家”,住进烟火气十足的厨房。这里比那里好吗?好。这里好歹铺得下一张木板床。乌拉!终于有床睡了,不用睡水泥地了。不苦哉。幸福哉。

上头有令:周家必须严格按照规定的生活标准生活,不得逾越。生活标准是:周作人每月十元,老保姆十五元——佣人比主人待遇好规矩高。周家只能购买粗粮——那点儿小钱,买细粮也买不起呀。他们管得着吗?管得着,因为红卫兵小将们已进驻周家,角色转换为了看守。

信子死之前,严重的营养不良,那还能怪罪于天灾,三年自然灾害嘛;周作人也营养不良得严重。老天一推三六五:上次怨我,我已经够冤的了,这次,无论如何也怨不得我了。

在中学当老师的张菼芳每天的工作已不是教书育人,而是铁锤砸核桃似的政治学习。学习结束,回家路上,她或绕到药店,或绕到副食品店,买点儿维生素或糕点。夜里,趁“看守”们熟睡,她悄悄潜进公公住的厨房,把药、糕点偷偷塞给他。不能说话,更不能交谈。但周作人早已憋得慌,难得亲人相见,他总要颤颤巍巍嘀咕一句,真是辱啊,与其辱下去,还不好早死早好呢。

不是坐牢胜似坐牢。小厨房里,原来那个气质儒雅的绅士周作人披着一件破烂的黑布衣,破黑布衣上钉着一个写着他的名字的破白布条。见不着日光,吃不着细粮,让他的脸惨白而憔悴。每天,他就那么躺着,昏昏欲睡,似睡非睡,走不进死,也回不到生。在生与死的灰色地带,他丧家犬似的凄惶徘徊。

那已不是活,是熬。

熬到1967年5月。6日早晨,张菼芳照例为公公倒了马桶、烧好了开水后去上班。中午,周作人吃了一碗老保姆为他烧的玉米面糊糊——那阵子,这是他的主食。下午,有邻居经过,无意中看见他倒卧在地上。

如果他当时的姿式不怪异,那邻居或许以为他又在睡觉。因为他的姿式很怪异,邻居起了疑心,打电话唤回张菼芳。张菼芳匆匆赶回来。发现,他的身体已经冰凉。他已走出去很远很远了。

是因病猝死?是自行了断?不管他了。反正,他“辱”到头了。解脱!

上海。周海婴看到了周作人去世的讣闻。这让他想起了一件遥远的往事:二十年前,1948年年底,他随受邀参加新政协会议的母亲许广平重返北平。在平逗留期间,周家好友章廷谦有一天问他要不要去八道湾看看。当然好了,那可是老爸亲手购置的大宅,也是老爸被赶出来的地方,他从来只闻其名不见其貌。想看,真的想看。

尽兴而去。进院子,他看见一个老妇人正在晒太阳。见有人来,老妇人很警觉。章廷谦走上前,跟她打招呼,又说了几句话。突然的,老妇人以和她的年龄不相称的敏捷蹭的一下从凳子上蹦起来,中文夹杂着日文骂起人来。骂谁?周海婴。她的双眼喷射出火辣辣的利剑,直向他刺去。

灰溜溜地退出来。怎么回事?她是谁啊?我招谁惹谁了,莫名就挨一顿臭骂?章叔叔叹口气,告诉他,她是他二婶,羽太信子,周信子。

噢,原来如此。骂过老的,小的也不放过。父债子还。骂你全家,骂你子子孙孙,骂你万世万代。信子把仇恨延续!

家人,唯有八道湾的家人送别了周作人。正当着大官的弟弟周建人没有来。上一代仇恨的火种已经传递给了下一代,周海婴也没有来。

周作人寂寞吗?有自家人的陪伴,或许他并不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