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康有为登上历史舞台以来,学人或将他说成是一个基本上的“西化论者”或“仿洋改制”者,或将他描绘为一个基本上的固守传统者,或将他理解成假托古代圣人“微言大义”进行改制的中西文化附会拼凑者等等。事实上,康有为是中国近代化的重要先驱者,其有关社会政治改革的思想具有巨大的原创性。这种巨大的原创性,固然出于他的强烈人道主义关怀和社会使命感,出于他对近代中国命运的高度关注,出于他对中国传统内部多样性的理解和把握,出于他对近代西方和世界大势的了解和评价,出于他的鲜明时代感,更出于他对近代西方、中国传统和现实中国之间三角关系的创造性阐述。
康有为认为,近代西方正在进行一场对中国的经济侵略,目的是掠夺、榨干中国。在其1895年5月2日所上的《上清帝第二书》中,康有为对西方经济侵略作了充分揭露,以此向国人敲响了警钟:“今之灭国以商,人皆忽之。以兵灭人,国亡而民犹存;以商贾灭人,民亡而国随之。中国之受毙,盖在此也。”
康有为还认为,近代西方列强所发动的侵略,还是一场文化侵略,目的是从精神文化上彻底摧毁、征服中国。在《上清帝第五书》中,康有为指出:“夫自东师辱后,泰西蔑视,以野蛮待我,以愚顽鄙我。昔视我为半教之国者,今等我于非洲黑奴矣。昔憎我为倨傲自尊者,今则侮我为聋瞽蠢冥矣。按其公法均势保护诸例,只为文明之国,不为野蛮,且谓剪灭无政教之野蛮,为救民水火。”
鉴于以上所述,康有为特别强调,对近代西方侵略者不能抱任何幻想,必须正视现实。他说:“印度之被灭,无作第六等以上人者,自乾隆三十六年至光绪二年,百余年始有议员二人,香港隶英人,至今尚无科第,人以买办为至荣。英人之窭贫者,皆可为大班,而吾华人百万之富,道府之衔,红兰之顶,乃多为其一洋行之买办,立侍其侧,仰视颜色,呜呼哀哉!及今不自强,恐吾四万万人他日之至荣者,不过如此也。”
康有为指出,近代西方对中国的冲击,在中国历史上具有史无前例的特点。他说:“夫泰西诸国之相逼,中国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也。曩代四夷之交侵,以强兵相陵而已,未有治法文学之事也;今泰西诸国以治法相竞,以智学相上,此诚从古诸夷之所无也。”所以,近代中国人也须付出前所未有的努力。康有为说:“天地为愁,我将何客?昧昧我思之,惟有合群以救之,惟有激耻以振之,惟有厉愤气以张之。我四万万人知身之不保,移其营私之心,以营一大公;知家之不存,移其保家之心,以保一大国,无富贵之可图,无格式之可循,同舟遭溺,同室遭焚,被发缨冠,奔走呼救,宜亦仁人志士所不弃也耶?宜亦仁人志士所不弃也耶?”
在康有为看来,在近代西方的侵略下,“国”、“种”、“教”面临全面沦亡的危险。近代中国人只有自立自强,奋发图强,变法维新,才能摆脱空前深重的民族生存危机,跻身于世界民族之林。康有为说:“夫今日在列大竞争之中,图保自存之策,舍变法外别无他图。”
面对强大的西方侵略者,康有为并没有只限于义愤填膺,而是正视“时变”,理性地、冷静地分析近代西方强大和现实中国虚弱的原因,以便使中国能对症下药,发愤自强,成功地应付近代西方的挑战,适应近代世界大潮。康有为自认为,对“中西相异之故”,能不抱偏见。
康有为对近代西方强大原因的分析,集中在下面三点:一是外部社会环境(列国生存竞争的国际环境),二是鼓励创新的社会(经济、教育等)机制,三是上下相通的政治体制。康有为的分析,在当时的主客观认识条件下,是比较全面,也比较深刻的。由于外部社会环境(生存竞争的国际环境)是客观存在,不以人们的主观意志为转移,他特别关注近代西方学术和制度对国家富强的重要作用。
他认为,近代西方之所以强大,很大程度上在于其学术及教育。康有为认为,近代西方学术的特点,在于讲究实用,提倡创新,而且通过教育“下逮于民”。所以,康有为非常强调面向全民生计的学术及教育对民富国强的重要性。
康有为认为,近代中国如想富民强国,就必须学习、引进近代西方适于时用、日新月异的学术成就及面向大众的教育制度。然而,近代西方之所以能够日新月异,在于其制度上的鼓励和保证。制度是近代西方实现富强的最基本原因。所以,在康有为看来,批判、废弃压制人性,阻碍创新的现实中国政制,学习、借鉴“一切与民共之”的近代西方政制,是必然的。
康有为对近代西方的学术和制度的赞赏,同时也批判现实中国的社会政治弊端,然而,这仅是一方面。在另一方面,康有为还高扬中国古代圣人的“太平大同”社会政治理想,并指出近代西方社会政治制度的局限。
康有为认为,凡是人,无论生活在何时何地,都具有共同或共通的人性。换言之,在康有为心目中,人性是一律的或一致的。
康有为指出:“若名之曰人,性必不远,故孔子曰:‘性相近也。’”康有为说:“夫性,就其异者言之,则万物莫不异;就其同者言之,则圣人与平人不甚殊。”他说:“理本大同,哲人同具,否则人有宫室、饮食,而吾亦将绝食露处矣。”正是在这种人性一致论的基础上,康有为使近代的中西会通工作完全成为可能。无论古今中外,都具有共同或共通的基本价值观、基本道德规范。他说:“若夫义理之公,因乎人心之自然,推之四海而皆准,则又何能变之哉?钦明文思、允恭克让之德,元亨利贞、刚健中正之义,及夫皋陶之九德,《洪范》之三德,敬义直方,忠信笃敬,仁义智勇,凡在人道,莫不由之,岂能有中外之殊乎?”
康有为主张,人类的基本价值没有国界。他又说:“《春秋》者,万身之法、万国之法也。尝以泰西公法考之,同者十八九焉。盖圣人先得公理、先得我心也,推之四海而准也。”
康有为认为,基于共同的人性,无论古今中外,社会政治理想和实践都有相通或“暗合”之处。所以,无论古今中外,只要有利于人性圆满、民族富强的学术和制度,近代中国人都可大胆地拿来、借鉴、采用;而且,这种大胆的拿来、借鉴、采用,完全可以不必以普遍人性、民族尊严的丧失为代价。康有为等人在《上海强学会章程》中说:“近年西政西学,日新不已,实则中国圣经、古孔子先发其端,即历代史书、百家著述,多有与之暗合者,但研求者寡,其流渐湮。今之聚书,务使海内学者知中国自古有穷理之学,而讲求实用之意,亦未遽逊,正不必惊望而无极,更不宜画界以自封。泰西通都大邑,必有大藏书楼,即中国图籍亦藏弆至多。今合中国四库图书购钞一分,而先搜其经世有用者,西人政教及各种学术图书,皆旁搜购采,以广考镜而备研求。”
康有为主张,在寄托着普遍人性或人类普遍理想价值的“中学”、“经义”或“古意”基础上,“节取”、“借鉴”近代西方的“专门之学、高异之行”,是中国走向民族富强、实现人类普遍理想的不二途径。康有为说:“臣窃维中国人才衰弱之由,皆缘中西两学不能会通之故,故由科举出身者,于西学辄无所闻,由学堂出身者,于中学亦茫然不解。夫中学体也,西学用也,无体不立,无用不行,二者相需,缺一不可。今世之学者,非偏于此即偏于彼,徒相水火,难成通才,推原其故,殆由取士之法歧而二之也。臣以为未有不通经史而可以言经济者,亦未有不达时务而可谓之正学者,教之之法既无偏倚,则取之之方当无异致,似宜将正科与经济岁科合并为一,皆试策论,论则试经义,附以掌故;策则试时务,兼及专门。泯中西之界限,化新旧之门户,庶体用并举,人多通才。”
与主要指传统“纲常名教”和传统社会政治制度的洋务派“中学”不同,维新派心目中的“中学”(经史),核心成分为古代经义中仍然保存着的全人类共通或“暗合”的价值理想(如“天下为公”的太平大同理想,或一体共生的仁道理想);与主要指自然科学技术的洋务派“西学”不同,维新派心目中的“西学”(时务),既包括近代西方自然科学技术,更包括近代西方社会政治学说和社会政治制度。所以,康有为一再强调,“经史时务,两者并重”,“义理以觇其本源,时务以观其经济”,“通经史而讲时务”,“上法三代,旁采泰西”。从中,不难体会出康有为“会通中西”的良苦用心。
美国学者张灏认为,“1840年后的近半个世纪里,中国传统和西学之间有意识的思想相互影响仍然是孤立的和表面的”,在19世纪90年代,正是通过改良运动中的弄潮儿康、梁等人的巨大努力,西学和传统文化之间建立起具有重大意义的文化交流。因此,19世纪90年代的改良运动是一场真正的思想运动。康有为为摆脱深重民族生存危机而作出的巨大努力,对于他为变法维新而作出的会通中西之重要历史贡献,历史不应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