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很多年前,也有这样一个阴雨的早晨,也是这样一个高楼林立的大都市,她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一个男孩。
顾湘的腿好了后,就回学校上课了,但她一连数日都没有看到孙东平。
孙少爷那日打架被老师训斥了后,生了一肚子气,恰好孙父要去香港谈生意,就把他也带了去。孙东平借口打架受伤请了几天假,其实是在香港玩了个痛快。
孙父和妻子分居两地,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自己是个粗人,早年不爱读书,后来常年做生意,唯利是图,一直被中医世家出身的妻子瞧不起。好在生了个儿子性格像自己,头脑像妻子,成绩优秀,知书达理,特有贵家子弟的气质。于是宝贝得不得了,只要儿子不杀人放火,他怎么宠都不觉得够。
孙东平吃喝玩乐了几天,终于回了学校。
那天恰好又是顾湘做值日。她早早到学校去晨扫,正拿着垃圾要出门去倒,就见孙东平穿着一身新衣大摇大摆地走进教室来。
也不知道是谁带头鼓掌叫好,一下子全班同学都起哄欢呼起来,像是欢迎凯旋而归的英雄。
孙东平略有点吃惊,但是很快反应了过来。他扬扬得意地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像个偶像明星一样冲同学们招手,抛着飞吻。和他要好的同学都围了过去,连张其瑞都十分难得地深深地笑了。
“孙东平,你的伤怎么样了?”
“孙东平,我听说那两个人被你揍得都站不起来了。”
“四哥以一敌二,好不威风!”
这热闹一直持续到早读铃声响起,学生们才在刘静云的督促下回到了座位上。
孙东平坐回自己的位子上。曾敬拿书拍了拍他,“四哥,玩得怎么样?”
孙东平从包里掏出一本用报纸包起来的书,丢到他怀里。曾敬兴奋地叫起来。
“你小子小声点!”孙东平笑骂道,“回家再看,别在学校里看。当心让老师抓到,又记我头上。”
曾敬抱着书啵啵亲了两口,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放心,四哥,这就是我命根子,说什么也不能让老刘缴了去。”
“瞧你那德行!”孙东平又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盒子,递给了张其瑞,“喏,你要的CD机。”
张其瑞接过来,也没多看就放进了抽屉里,“谢了。香港怎么样?你去了张学友的演唱会了?”
孙东平挑了挑眉毛,“去了。红场可真大。”
“见到真人了?”曾敬立刻问。
“看到了,但是没看清。我爸的秘书给我买的是楼上的票,环境是好,我倒希望是楼下的站席,可以离人近一点。”
“行啊,四哥!”曾敬羡慕道。
讲台上的刘静云往这边瞪了好几眼,几个男生这才装模作样地拿起了课本。
读了两页,曾敬又悄悄地凑过来,压低嗓音问孙东平:“四哥,小白菜从刚才到现在,都偷偷看了你好几眼了。”
孙东平看过去,正看到顾湘仓促地转过头。她头埋得低低的,耳朵背都红了。
孙东平轻笑了一声,“看就看吧。”
“四哥为了她打架,你说她会不会自作多情,喜欢上你啊。”
“瞎说什么呢!”孙东平卷起书敲了敲曾敬的头,“谁为了小白菜去打架了。我是为了咱们一班的面子。这个班是我罩着的,别的人休想乱动我们班的人!”
“四哥,你别谦虚了。我们四哥这么帅,又这么英雄无敌,那是个女人都要心动啊。不对,神仙姐姐除外,她是三哥的人,是不是,三哥?”曾敬冲张其瑞挤了挤眼。
张其瑞觉得无聊,没理他。
曾敬又说:“小白菜腿好了回来上课,一来就问了你呢。我说你受伤在家,她当时一脸愧疚得,我看了都心疼。”
孙东平讥笑,“你心疼了,那你就去疼人家呀!”
刘静云多次警告无效,终于怒气冲冲地走了下来,抱着手站在他们课桌前,杏目圆瞪。
两个男生缩了缩脖子,埋头读课文,没再说闲话。
经此一事,一战成名的不仅仅是孙东平一人,顾湘也就此名声大噪。
不论孙东平怎么解释,在外人眼里看来,他的确就是为了顾湘才去打架报仇的。男生为了女生打架,还能是什么原因?
所以一连好几日,一到下课时间,一班的教室外都会有前来参观的别班的女生。
女孩子们带着好奇和嫉妒心,结伴而来,站在教室门口,大声问:“你们班顾湘是哪个?”
同学们并不是很有爱心,于是顾湘总是被很无辜地指认出来。
女生们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多半都诧异又轻蔑,“不过如此。”
顾湘觉得十分无奈。她明明也是受害者,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和孙东平更是没关系,干吗要被扯进来?
但是顾湘的解释没人听,也没人相信。孙东平面对谣言也是懒得解释,知道事情真相的几个人也不爱说话,弄得这件事越传越广,越传越真。
一日上物理课,孙东平上课睡觉,被老师点起来回答问题。还没睡醒的他当然完全回答不上来。老师十分不悦,也不让他坐下,转手就点了顾湘来回答。
班上立刻响起了低低的暧昧的笑声。
顾湘拘束地站起来,流利地背出了公式。
下课后,老师把孙东平叫出来训话,“你也知道物理是你的弱项,上课还敢睡觉?你看看你,成天谈恋爱,成绩退步。你再这样,我们就要通知你家长了。”
孙东平嘴上应着“知道了”,等老师一走,他回到教室,径直走到顾湘的课桌前。
“你,跟我来一下!”
嘈杂的教室里立刻静了下来,聊天的和看书的同学都看了过来。
顾湘困惑不安地站了起来。虽然她很不爽孙东平说话的口气,但是也没胆量不跟着过去。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张其瑞摇了摇头,放下手里的书,也跟了过去。
孙东平把人一直带到教学楼背面的一个小花园里。这里大树参天,很僻静,即使是下课时间,也很少人来。
孙东平黑着脸把正在这里说情话的一对小情侣赶走了,然后转过身去,对着顾湘。
“顾湘,我想我为什么叫你来,你也清楚的。”
顾湘心里想,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子,你想什么我怎么知道。不过她面上还是点了点头。
孙东平很是鄙夷地看了看顾湘那条洗褪了色的不合身的牛仔裤。那些传流言的人都瞎了吗?他看上谁也不可能看上这个寒酸的小白菜吧。
孙东平拉长了脸,说:“最近关于我们两个的流言太多了,对你我的生活学习都有不好的影响。我希望你配合我一下,把这股流言打压下去。”
这倒是顾湘求之不得的,她立刻用力地点了点头。
孙东平继续说:“以后我们各自做各自的事,彼此不相干。”
顾湘心想,我们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吗?不过她表面上还是很配合地继续点头。
“你也不要做出什么让别人误会的举动来。”
话语里的鄙视和侮辱很明显,顾湘一下就火了,“我没有!人可是你自己去打的!”
孙东平没想到自己会被小白菜顶撞,实实在在吃了一惊,等反应过来,也是怒上心头。
“你当我吃饱了撑着没事找人打架啊!也不看看是谁被欺负了还闷声不吭?”
“我是被欺负了,可是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是说你打架不是因为我吗?”
孙东平一下被堵住了。他这可正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顾湘胆子也不是很大,顶撞了这两句,把她大部分勇气都用完了,这时候也害怕孙东平翻脸,便连忙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反正我好好读我的书,才不会去缠着你,你也不要来招惹我的好。”
“招惹你?”孙东平又拔高了音量。
顾湘见好就收,立刻道:“该上课了。”说完转身,像受了惊的兔子一样跑走了。
孙东平给气得七窍生烟。这个小白菜看着蔫蔫的,他才放心大胆去揪她的菜叶子,哪里知道原来里面还带刺,把他扎得生疼。
真是人不可貌相。
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从那以后,顾湘和孙东平也走得更远了。在学校里两人从不交流,面对面经过都当没看见一样。孙东平没有多久又开始追求新的女生去了,流言也随着他的举动转变了方向。一文不名、平淡无奇的顾湘很快就被人遗忘了。
很快,新年就临近了。
班长张其瑞在自习课上宣布了各班级将举行元旦联欢会的通知。时间定在下个星期五下午,有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可以给大家狂欢。
憋了大半个学期的孩子们欢呼雀跃起来,大家立刻行动起来,开始筹划如何举办联欢会。一群人计划了半天,打算把联欢会弄成一个小舞会。各个同学都会带点吃食和饮料来,孙东平同意把他家最新的高级音响借来学校。
空闲时,刘静云和顾湘聊到了元旦舞会,说着就笑了起来,“我听说孙东平为了追求二班的小飞燕——就是叶文雪,定做了西服,还在练习交际舞呢!”
顾湘知道那个姓叶的女生是二班的班花,身材窈窕,她曾看过那个女生走路的背影,真是柳腰纤细,脚步轻盈,宛如踩在云彩上一样。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个女生会给她的命运带来怎样的灾难性的变化。
顾湘问:“那联欢会那天,真的要跳舞?”
“当然不是必须的啦。”刘静云说,“你不会跳吗?普通的华尔兹也不会?”
顾湘摇了摇头。她这种书呆子,怎么会去学这个啊。
刘静云立刻站了起来,拉起顾湘,“怎么也得会两步。来!我来教你!”
顾湘毕竟是少女,说到舞会也不是不动心的。刘静云这么热心教她华尔兹,她也乐得去学就是了。于是那阵子顾湘也过得非常愉快,和刘静云的交情也越来越好。
联欢会那天,学生们午休完了后都尽早赶回了学校。除了一班的学生,居然还有别的班的同学也来了。其中就有最近传得风风火火的孙东平的绯闻女友叶文雪。
叶文雪的父亲是市里的高层官员,她养尊处优地长大,又学音乐,气质比其他同学要高出一大截。学校里大概也只有书香气浓郁的刘静云可以和她一拼高下了。不过刘静云为人爽朗亲和,叶文雪却是高傲冷漠,大小姐看人的视线,仿佛对方要比自己本身高上一个头似的。
孙东平一直心不在焉,看到叶文雪来了,这才来了精神。他笑着走过去,牵着叶文雪的手,像是服侍女王一样领着她走进了教室。少年的举动虽然还很稚气,但是在同学们的眼里,已十分充满男人的魅力了
孙东平今天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衣服都是定制的。少年的身材还稍显稚嫩单薄,但是从那宽阔的肩膀和高挑的个头已经可以看出将来挺拔的身材了。
叶文雪今天穿得非常时尚,蝙蝠衫毛衣、毛料裙和高筒靴。那个时候这么穿的学生还很少,大部分孩子打扮都很朴素。叶文雪这套衣服还是她家里亲戚从日本给她带回来的。
音乐响起了,是标准的华尔兹。孙东平拉着叶文雪的手就走到教室中间,两人熟练地摆好姿势,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同学们很多都发出羡慕的感叹声。
刘静云对着半空翻了一个白眼,“真够臭美的。”
张其瑞近乎宠爱地说:“好啦,老四本来就爱出风头。走吧,我们也去跳舞。”
班干带头之下,害羞拘束的学生们也渐渐放开了,跳舞的,说笑的,教室里慢慢热闹起来。汽水瓶子打开了,各人带的零食也都摆在了桌子上,大家吃吃喝喝,玩得十分愉快。
顾湘站在靠角落的地方,看着教室中央。孙东平正搂着叶文雪纤细的柳腰,两个人一起转圈圈。叶文雪洁白的裙子翩翩飞舞,像波浪一样,十分美丽。
那两人一连跳了三支曲子,这才停下来休息。孙东平倒了一杯可乐递给叶文雪,叶文雪嫌恶地摇了摇头。孙东平立刻转头问曾敬:“有矿泉水吗?或者不含糖的饮料。”
“没准备。”曾敬说,“你也没早和我说。”
“算了,叫人去买好了。”叶文雪拂了拂肩上的头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随手拉过一个经过她的女生,“同学,帮忙去小卖部买瓶矿泉水好吗?不用找钱了。”
孙东平转头,愣了一下。被叶文雪拉住的,正是顾湘。
顾湘听清楚了叶文雪的话。她有点惊讶,但也没觉得什么不对劲。她正觉得无聊,想出去走走,帮同学买瓶水也是顺便的。于是她把钱接了过来,点了点头,就走出了教室。
刘静云看到这幕,不悦地皱起了眉头,“怎么把我们班的学生当用人使唤?”
十分钟后,顾湘回来了,给叶文雪带了一瓶娃哈哈矿泉水,还有找零的四块钱。
叶文雪接过了水,对着那四块钱摆了摆手,“不用找给我了。”
顾湘怔了一下,喃喃道:“这钱我不能要。”
叶文雪转头看了她一眼,眼角眉梢都自然而然地带着稚嫩的风情,“没关系的,就当是跑腿费吧。”
孙东平紧抿着唇站在一旁,冲顾湘使了一个眼色。
顾湘略有不悦,坚决地摇了摇头,“同学友爱,不应该谈钱。这钱请你收回去吧。”
叶文雪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对孙东平说:“她性子还挺倔犟的啊。”
孙东平板着脸冲顾湘下命令,“别多说了,你先把钱拿着!”
顾湘却表现出了难得的倔犟。她神情异常地坚定,“不,这钱要还给叶同学!”
同学们纷纷停下了手里的事,被这边剑拔弩张的气氛吸引了视线。
叶文雪满脸讥讽,把顾湘上下打量了一番,半笑不笑地对孙东平说:“你们班的同学性子还真怪啊,有钱都不要的。”
孙东平觉着丢了脸,怒火上升,忍不住对顾湘吼,“要说几遍你才明白啊?这钱给你了,你拿着钱赶紧走开,我们还要跳舞呢!”
顾湘的脸涨得通红,她也气得声音都在发抖,“无功不受禄,我拿了这钱就是侮辱自己。这钱我不要!”
叶文雪嗤笑一声,转身就走。顾湘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把钱塞进她的手里。
“你干什么啊?”叶文雪大叫起来,使劲把钱往外推。没想顾湘牛脾气上来,也十分倔犟。两个女孩子推来推去,谁都不肯要那四块钱。
争执之中,叶文雪突然手下收力,顾湘的力气没有控制住,手背啪的一声拍在了叶文雪的脸上。
教室里一时间静得落根针都听得到。同学们都惊呆了。
顾湘脑子里嗡地一阵响,背上的汗毛瞬间全立了起来。她刚才打了叶文雪?
叶文雪回过神来,顿时浑身发抖,脸色通红。
“好!好!”她狠狠地点了点头,转过身去冲着孙东平大吵大闹起来,“你都看到了!原来你请我来跳舞,就是要你们班学生欺负我的,是不是?”
“怎么会?”孙东平立刻辩解,“这是误会……”
“什么误会?”叶文雪嚷嚷着,泪水立刻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别以为我不知道她和你原来是什么关系!你们一班合起伙来侮辱我!”
顾湘愧疚万分,苍白着脸匆忙解释,“不是的!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骗谁啊?”叶文雪大叫,掉头就往外走去。
“叶同学!”顾湘追了过去。
孙东平赶快一步,一把将顾湘往身后推开,自己追了出去。顾湘没站稳,踉跄地跌在了地上。
她坐在地上,周围站着她的同学们,大家都没做声,几个女孩子赶紧过来把她扶了起来。
顾湘觉得尴尬非常,又满心愧疚。闹这么一出,的确不是她的本意,可是她的手也到底扇在了叶文雪的脸上。
刘静云给她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抬头一笑,“没关系的,大家都看到了,你也不是故意的。再说了,”她语气一转,翻了个白眼,“那叶文雪活该。谁叫她要跑到我们班来耀武扬威,真是讨厌。”
那天,顾湘一直等着孙东平回来,好跟他当面道歉。可是孙东平没再出现,到联欢会结束了,同学都回家了,他也没有回来。
张其瑞拿着孙东平的书包,从顾湘身边经过,停了一步,说:“别等了,他已经回家了。有什么事,等星期一再说吧。”
顾湘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学校。
那个时候,她还以为这件事已经是最坏的局面,她完全没有想到后面还会有那么一出。
星期一一大早,叶文雪就和她妈妈来到了学校,让老师将顾湘叫到了办公室里。
叶母见到顾湘,张口就训斥,“是你打了我女儿?你家父母怎么教育你的?上学就是来学校打同学吗?”
能生出这么一个漂亮女儿,叶母自然也是非常漂亮的,保养得又好,看上去十分年轻。和女儿很像的,两人神情都十分高傲,不可一世。现在发起火来,显得更加凶狠,仿佛和顾湘有着什么不可化解的血海深仇。
顾湘本来就愧疚,被叶母这么一骂,只得不停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能把我女儿打得这么严重吗?”叶母一把拉过叶文雪,把她那边脸转给顾湘看。
顾湘惊愕不已,只见叶文雪那半边脸一片青紫,十分骇人。
她觉得不可思议。她的确打了叶文雪,可是那一巴掌有多重,她是很清楚的,她自己的手都没怎么疼,就物理上来讲,对方没道理伤得这么严重。
叶母自顾歇斯底里地骂个不停,“看你文文静静的模样,哪里晓得小小年纪下手这么狠!你是不是嫉妒?你的心肠怎么这么坏?一个女孩子,居然做得出这种事!”
叶母是文明人,说话不带脏字,但是这一番话每个字都像一个巴掌,扇得顾湘晕头转向,满脸通红。话语里的憎恨和歧视赤裸裸地摊在顾湘的面前,一定要将顾湘逼迫得无地自容才罢休。
刘老师在旁边听着,也觉得听不下去了,站起来劝慰道:“这位家长,这个同学还是孩子,也请留一点情面吧。”
叶母火冒三丈,“情面?人家都把巴掌甩到我女儿脸上了?这是多大的侮辱?我已经够给你们情面的了。我要不给情面,我早一巴掌扇回去了!你看看,你们看看,我家文雪这脸……”
顾湘忍不住小声地辩解道:“那只是意外,我也没用力啊……”
叶母扑过来一把抓住顾湘,使劲掐着她的胳膊,指甲都要陷进肉里。顾湘疼得哎哟叫一声,下意识地挣扎,叶母却把她抓得更紧了。
“什么叫没用力?你还狡辩?你还狡辩!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恶毒?你怎么那么不要脸!”
两个老师都没料到叶母会动手,赶紧过来拉人。叶文雪见事情闹大了,不免心虚,也过去劝架。
两个人被分开,叶母跺脚捶胸,呼天抢地,用一种旁人听不大懂的方言还在继续咒骂着。顾湘这边更惨重,袖子卷起来一看,胳膊上红了一大片,看得出根根指印,几个指甲掐过的地方已经破皮了。
教导主任直摇头。搞教育工作的,不怕顽劣的学生,就怕蛮不讲理的家长。这叶家是市里高官,叶母看着素质也不高,同她讲理是显然讲不通的,只有哄着来。
“叶同学的家长,你放心,这事,我们这位同学会负责的。学校已经决定给她记一次口头警告处分……”
叶母仍然不满,“这种打架的不良学生,你们怎么不开除?口头警告算什么?”
叶文雪假惺惺地拉了拉母亲,一张脸上却是挂满了冰冷冷的讥笑。
顾湘脸色发青,一声不吭,任由他人说去。她知道,这个时候即使自己长了十张嘴巴,理也不站她这头。栽赃陷害的同学,蛮横无理的家长,息事宁人的老师,比起来,她这个穷学生在华跃这里,历来就是被忽略被牺牲的角色。她早该知道的。
这事并没有谁去宣扬,但是很快就传得众人皆知了。同学们看顾湘的目光里免不了带着点无奈和同情。特别是一班的同学,都觉得叶文雪是明摆着仗势欺人,被欺负的还是自己班上一个老实的人挺好的女学生,于是更觉得叶文雪人品差。
但是叶文雪毫不在乎这个。她扳回了面子,塑造了威信,觉得自己才是赢家。一连几天过去了,她脸上的乌青还一点都没有消退的迹象,她也不避讳给人看到,有人问起,她也只是含蓄地说这是一个意外。
顾湘这回是百口莫辩,干脆一句不说,任由他们随便怎么传言。她继续踏踏实实读书考试,做好一个学生的本分。既然同学们不喜欢她,她可不想再失去老师的欢心。
不过也有例外。一次去食堂打饭,竟然有几个女生请她吃鸡腿喝饮料,理由就是她扇了叶文雪一个耳光。
顾湘啼笑皆非,没要这份沉重的谢礼。她没心思拉帮结派,也没心思和谁一起同仇敌忾。
“笨蛋!”
顾湘咬着筷子转过头去,看到孙东平正端着盘子站在她身后。她有点意外,因为大家都知道孙东平几乎不在学校食堂吃饭的。
孙东平粗声粗气地教育她,“我说你,人家愿意请你吃东西,干吗不要?”
顾湘怪无辜地看了看他。孙东平个子本来就高大,她坐着他站着,脸上表情又那么气势汹汹,仿佛她又做了什么错事一样。
孙东平一下没了脾气。他坐在对面,挠了挠脖子,小声问:“听说你挨了一个口头警告处分?”
这话又碰到了顾湘的伤痛处。一个努力学习的学生,不怕考试失利,怕的是被记过。顾湘这几日夜里都辗转反侧睡不着觉,一个年轻的女孩子遭遇人生中第一次信誉危机,这种惶恐不安,恐怕是孙东平这种粗神经的人怎么都体会不到的。
孙东平只看着他问完后,对面女生默不作声,眼眶却是渐渐红了,长长的睫毛带上了一点湿意。
“啊呀!别哭呀!”孙东平忽然有点手足无措,他以前一贯用来哄女孩子的手段一下全部忘了个精光,“那个……大家都在看着,会以为是我欺负了你呢。到时候刘静云要来杀了我的。”
顾湘深吸了一口气,使劲眨了眨眼,把那眼里的水汽逼了回去。
“跟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了。叶文雪是我女朋友。”
“她又没被记过。”
“嗳!就为这事啊!”孙东平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脑袋,跷起脚踩在长凳上,“这是口头警告,又不记入档案的,就是一个口头批评而已。过阵子大家就忘了,老师也不会记得的。”
顾湘忐忑不安地说:“那将来上大学,老师不会告诉来录取的大学老师吗?”
孙东平像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大笑起来,“这种记过,简直小到不能再小。我打架还正式记过了呢,我都不担心!等下个学期只要我一直安分老实,老师自然会给我取消的。更何况你这种不留档的处罚了。”
“是这样的啊。”顾湘着实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孙东平斜着眼睛看着她笑,“我知道你们这种学生最怕的就是影响前途,是不是?你就是那种一门心思考大学,想着出人头地的学生。”
顾湘被讥讽了,也不恼,她反问:“难道你不打算考大学?”
“我不会在国内念大学的。”孙东平说,“我妈早就决定好了,等我高中毕业了,就接我去英国读大学。”
顾湘对出国这样的说法并不陌生,不过她也很清楚这种事同她是没有半点干系的。她说:“我要是能考上本省的重点大学就满足了。”
孙东平歪着嘴笑了笑,“像你这种又穷又努力学习的好学生,老师们最喜欢了,都争着给你这小白菜浇水施肥,要把你培养成名牌大学生,给学校争光。所以说,小白菜,你一门心思好好读书,期末成绩考好点就行了。”
孙东平这话真不怎么中听。不过看在他本意是在鼓励,顾湘便也听了进去,至少还要忍不住反对一句,“我不是小白菜。”
“瞧你这样,不就是一株青青黄黄的小白菜嘛。”孙东平没理会她的抗议,笑着问,“叶家那天是怎么说的?”
顾湘喝了一口汤,把嘴里的饭咽了下去,“能怎么说?叶文雪的脸,这都还是青的呢。”
“你当时真的那么用力?”
顾湘瞟了孙东平一眼。她心里有怨气,说的话也免不了带着点讥讽。
“豌豆公主的故事读过吗?人家真正的公主,即使垫了几十上百张床垫,也能感觉到床垫下的一颗豌豆。叶文雪是千金小姐,比不得我这种人皮糙肉厚的,我的手没事,人家娇嫩的面容可受不起呢。”
孙东平拿筷子翻了翻盘子里的菜,兴致寡然。
“你当时把那钱收了不就好了。”
顾湘冷冷扫了他一眼,“还真当我是你们的用人啊?”
“你大可以回头再给我。”
“这不一样。”顾湘正色道。
“怎么不一样了?”
“如果照你说的做,那在同学面前,我就是收了这钱了。”顾湘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虽然只是四块钱,但是你让别的同学怎么看我?人穷志不穷,我是有尊严的。”
孙东平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你就倔吧。我看你活该。”
“落井下石的,不差你一个。”
再次沟通失败,顾湘没了耐心。说了半天的废话,碗里的菜都凉了,她埋头赶紧吃起来。
孙东平瞅着她盘子里那点素炒冬瓜和油焖茄子,连点肉末都见不着。那碗汤也是,清得都可以当镜子照。只见顾湘夹了几片茄子,放在饭里拌了拌,然后连菜带饭夹了一大块送进嘴里,使劲咀嚼,也不知道是吃得很努力,还是吃得香。
孙东平再看看自己碗里的菜,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想也没想,就把盘子里的一只卤鸡腿夹到顾湘的盘子里。
顾湘惊讶地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写满了疑惑。
孙东平说:“我看你碗里连点肉都没有,难怪那么瘦。这鸡腿你拿去吃吧。”
顾湘白皙的脸庞不禁泛起一丝红。孙东平浅笑地看着,还以为她害羞了,没想到顾湘夹着鸡腿又放回到他的盘子里。
“谢谢,不用了!我不要。”
孙东平眉毛一扬,“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要你的东西。”顾湘字字清晰地说,“我又不是吃不饱,不用你再给我吃的。”
说完,她故意做给孙东平看似的,又大口吃了一口饭。
孙东平觉得有点光火。他长这么大,所有人都争着来奉承伺候他,他只照顾过他生病的爷爷。如今他看这小白菜可怜,主动给她点好处,她居然当场就给推了回来。
好,你不要是吧?
孙东平不再废话,端起盘子就走开去。顾湘还以为他会骂几句,见他这么干脆地走了,如释重负的同时还有点纳闷。
只见孙东平带着怒火,大步走到食堂门口收餐具的校工面前,哗啦一声,就把一盘子的菜全部倒进了潲水桶里。校工大妈瞪圆了眼睛。
顾湘一下子觉得浑身的肉都在疼。她倒不是后悔惹孙东平生气,她是在心疼那菜。这天杀的糟蹋粮食的公子哥儿,这火暴焦躁的性子,真是讨厌!
孙东平的火还没发完,他倒了菜,在食堂大妈的斥责声中扬长而去,径直走到了二班教室门口。
话题人物的驾到给午休中的二班掀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叶文雪本来正在和几个女生津津有味地讨论着电影明星,看到孙东平来了,丢下伙伴跑了过去。她顶着半边青脸,却丝毫不影响她笑得春色烂漫。
孙东平看着十分平静正常,目光落在叶文雪青紫的脸上。
“还疼吗?”
叶文雪自然撒着娇,“当然疼啦,每天洗脸的时候都不敢碰,一见水就疼。”
“不是没破皮吗?怎么会沾不得水?”
“可是碰着就疼啊。”叶文雪嘟着嘴,“我都只敢轻轻擦一下,而且啊,睡觉的时候头都不敢朝这边。还有呢,我这样子,不论走到哪里,都招来人家看。真是丢死人了!”
孙东平笑意加深了些,眼里沉沉地没有一丝光芒,“怎么伤得这么严重?找医生看了吗?”
“看了啊。”叶文雪说得头头是道,“医生说这是什么软组织挫伤,很难养的呢。我们家为这个花了不少钱买药,都还没叫那个顾湘赔我医药费呢!唉,我妈也说我这人心软,不爱同别人计较,受了委屈也就自己受了。”
小美女哀婉动人的一番演说,孙东平都笑出声来了。
“你妈可真护着你呢。”
“她是我妈啊!”叶文雪得意地说,“其实啊,东平,我妈闹到学校来这事,我也不想的,可是我拉不住她啊。你真的要相信哦,我妈平时性格最是温柔了,我爸就说我这点最像我妈了。呵呵,当然了,我们母女俩长得也像。我妈当年可是十里八乡的一枝花,多少知青在追我妈,后来还是我爸……”
“知道了。”孙东平不耐烦地打断了叶文雪含蓄的自吹。
他觉得有点奇怪,当初他追求叶文雪的时候,她可是惜字如金,送东西给她,能得一个“好”字就十分难得了。像今天这样长篇大段地演讲,那是想都没想过的。
而且越接触越发现,当初的冷美人其实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拨去了华丽的外壳,里面的东西其实乏善可陈。这个女生除了漂亮些,和其他女生也没有什么区别。
叶文雪正在得意的风头上,没仔细看孙东平的脸色。她自顾地说:“对了,这个周末我们去滑冰怎么样?我表哥在天星娱乐城开了一家滑冰场,是真冰。你说你会滑冰刀的,你可要教我哦!”
女孩拉着男生的手撒着娇。孙东平面色平静地问:“你的脸这样,到处跑没问题吗?”
叶文雪满不在乎地道:“没关系的。反正也快消了,你看,都没先前那么青了。”
“我看看。”孙东平说着,伸出手抬起了她的下巴。
叶文雪一惊,脸克制不住地红了起来。
“东平……别……同学看着……”
略微粗糙的指尖摩挲着她的脸颊,随后是一片湿润的冰凉。
叶文雪一愣,孙东平的手已经松开了她的下巴。
孙东平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一张湿纸巾,此刻,洁白的纸巾上有一块青紫色的痕迹,十分显眼。
叶文雪打了一个冷战。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脸上那块青印肯定已经被擦得七零八落了。
教室里传来同学们惊讶的呼声。那个呼声很快就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苍蝇般嗡嗡不绝的讨论声。
疑惑、惊讶、鄙视的目光纷纷投了过来。叶文雪心里只响着一个声音:糟糕!
她下意识地抓住孙东平的胳膊,“东平,你听我解释……”
“没什么好说的。”孙东平还是那云淡风轻的表情。他手一扬,就把那张纸巾丢在了地上。
叶文雪头皮发麻。她认识孙东平的时间也不短,她知道这个男生看似性格冲动的,所以越是平静的时候,越是表示他生气。
“这是什么?”孙东平半笑不笑地问,“是颜料,还是什么粉底?我对女人的东西不了解,不过你挺能耐的啊,把你妈都骗过了吧?”
叶文雪被他这表情吓住了,都快哭了出来,“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只是想给那个女生一点颜色看看。谁叫她在那么多人面前打我一耳光的……”
“所以你就把颜色抹在脸上给她看啊?”
孙东平话音一落,连教室里几个偷听的同学都跟着一起笑了起来。叶文雪脸上就像真的被扇了耳光一样,涨得通红。
“这种小伎俩以后别在我面前耍了,假得要死。”孙东平把手揣进裤子口袋里,歪着脑袋看着叶文雪。看上去还是吊儿郎当的样子,却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压迫感。
少女的确漂亮,现在这惶恐不安的模样,大眼睛湿漉漉的,看着也十分动人。心肠稍微软一点的,没准就原谅她了呢。
“我记得我和你说过,我妈家世代都是骨科中医,我多少也学了点皮毛。别的不行,跌打损伤的真假还是看得出来的。”孙东平摇了摇头。这种没脑子的女生,漂亮有什么用?就像块口香糖,甜味尽了后,味同嚼蜡,真没意思。
“撒娇也好,使小性子也好,我都不介意。只是,我最讨厌被人骗了。”
叶文雪作假的事,下午第一节课的时候就传到了顾湘的耳朵里,还是刘静云来说的。
刘静云把这事当成一则笑话来讲,“我就说她那张脸青得蹊跷。你那天不过是轻拍了一下,她没道理变猪头啊?原来是她自己弄的!她也真奇怪,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做猪。”
旁边一个女同学也笑道:“这下大家都知道她是装的了,都知道她这人虚伪又恶毒。顾湘,你赶紧去和老师反应,说叶文雪冤枉你。”
顾湘想了想,说:“还是算了吧。”
“这怎么能算了呢?”女同学不服气,“不能让他们二班的人觉得我们一班好欺负。”
刘静云这次却同意顾湘的话,“算了,大家心知肚明就行了。总不能叫老师认错吧?”
顾湘不禁冲刘静云露出笑容来,到底是她聪慧,善解人意。
学生到底只是学生,老师的权威是不可挑战的。这次事件,老师也是屈服于家长的逼迫。顾湘毕竟的确和叶文雪起了冲突,叶文雪的脸是青是红,这都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所以这个时候去找老师叫屈,除了让老师为难,什么都得不到。
这是顾湘从父亲和继母那里学来的人生经验。
所以她也总是在想:快点长大吧!长大了,离开这个家,离开掌控,她就可以展开翅膀自由地飞翔了。
这天恰好又是顾湘他们小组做值日。她和两个女生负责教室外的班级保洁区。天气凉了,又是东风天,树叶落了一地。三个女生花了好大力气才把湿叶子扫净。顾湘和一个女生一起拖着沉重的垃圾筐去倒垃圾。
垃圾场在学校球场旁边,是个一米多高的池子,学生们得走上台阶才能把垃圾倒进去。顾湘和这个女生都瘦弱,力气不足。两个女生正气喘吁吁地提着垃圾筐爬台阶,忽然一双手伸过来,从两个女生手里夺过了竹筐,三步并作两步,走上了台阶,哗啦一下,把垃圾筐倒了个底朝天。
两个女生面面相觑。
孙东平倒完垃圾,转过身来,把垃圾筐递回去。
他口气还大得很,“我说,看你们那架势,天黑了都倒不完这垃圾。你们组男生都死绝啦?这种体力活都让你们两个女生来做?”
顾湘不免为自己组的同学辩解,“值日是轮流的,今天轮到了我们两个而已。大家都是一个班的同学,干吗诅咒别人啊?”
“切。”孙东平不屑地哼了哼。
那个女生十分机灵,一看就知道孙东平有话对顾湘说。她立刻找了个借口,拿着垃圾筐先回教室去了。
孙东平哼了哼,也不知道又为什么事不满。他低头看到顾湘黑糊糊的手,说:“走吧,先去洗个手。”
顾湘看了看自己的手,点点头,跟在他的身后,朝着篮球场旁边的水管走过去。
孙东平拧开了水龙头,先试了一下温度。球场的水龙头哪里会有热水,他只好说:“将就一下吧。”
顾湘苦笑。她从小到大,除了冬天洗澡用热水之外,绝大多数时候用的都是冷水。真正该将就的人应该是孙东平他自己才对。
孙东平不知道从哪里找来半块肥皂,丢给顾湘,“指甲缝也洗干净。”
顾湘脸有点发烫。之前曾经有一次她帮老师发试卷,卷子递给一个同学后,听到那个同学和别人笑着说顾湘的指甲很脏。
她当时也是脸红如火烧。毕竟一个女生被人嘲笑指甲脏,是十分丢脸的。可是她平时要做家务,周末有时候还要去工厂里帮父亲打点零工。一双劳动的手洗干净了后,也很快就脏了,有什么办法?
这事不知道孙东平是怎么知道的。倒是难得他有心了。
孙东平看着顾湘。女生依旧一副低眉顺眼的表情,就像电视剧里总是受欺负的小媳妇,看着就让人想狠狠欺负一下,也难怪叶文雪要来找她麻烦了。不过她也算懂事,叶文雪这事,她一个人忍了下来,老师同学包括他自己,都有了台阶下。想到这里,他又觉得挺对不起顾湘的。
“喂,你肚子饿了吗?”
顾湘甩了甩手上的水,觉得孙东平这个问题有点莫名其妙,“怎么啦?”
“我请你吃饭吧。”明明是邀请,孙东平说起来却像是命令。
顾湘啼笑皆非,“谢啦。我得回家做饭,去不了。”
孙东平的脸挂了下来,“我请吃饭你都不去。”
顾湘没奈何地叹气,“干吗请我啊?替叶文雪向我道歉?”
孙东平还真没想出理由来,他觉得这个理由也不错,于是点了点头。
顾湘轻笑,“你已经替我出了气了,我还该谢谢你呢。”
“我那是为我自己,又不是为你。”
顾湘笑,随他怎么说吧。
孙东平挠了挠后脑,说:“我和叶文雪分手了。”
顾湘觉得挺窘的,她还没和别人交流过感情问题,她也只有挑自己会说的话说。
“那个……学校说了不允许学生谈恋爱,你们分开也是正确的。”
孙东平扑哧一声笑出来,充满了揶揄,“你还真是一套一套的啊,被刘静云那卫道士传染的吧?连她自己都和张其瑞眉来眼去的呢!”
“她不会!”顾湘立刻为刘静云辩护,“她和我说了,她爸爸就是班主任,她绝对不可以违反校规,不然会连累到刘老师的。”
孙东平不以为然地哼了哼,“得啦,就在我眼皮底下,发生了什么事我能不知道。”
“你不要胡说。”顾湘认真地道,“这事情会很严重的。张其瑞也是你的好朋友,不是吗?”
孙东平哈哈笑,觉得顾湘严肃地瞪着眼睛的模样好玩极了,就像他在北京的时候养过的那只小狗,傻乎乎的,拿根骨头逗逗它,它就能团团转。
“你还真以为我会做什么啊?傻菜帮子,我能害我自己的兄弟吗?”
“别乱给人起外号。”顾湘闷闷不乐地转头回教室。
孙东平一路跟着她,“你家住哪里?”
“长波水产厂,就在太安路和红旗路交叉口,离这里不远。”
孙东平想了想,他记得那边都是老城区,住着拆迁户和外来打工人员,街道曲折,环境糟糕。他以前路过,去小店买冰棍,就差点被摸了钱包。
“那你回家不是挺不安全的?”
“有什么不安全的?”顾湘笑,“我又不是叶文雪那种漂亮女生。我这人一看就没钱,小混混都瞧不上。再说了,我下学期申请住校,也就不常回家了。”
孙东平看着顾湘瘦削的背影,天已经很冷了,都穿上了冬衣,可是她看上去还是显得很瘦。一抹洁白如玉的后颈,细瘦地仿佛一只手就可以握住,在黄昏中说不出的醒目。
孙东平的心里突地抽了一下,嘴已控制不住叫了出来:“等一下!”
顾湘疑惑地看着他。只见孙东平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到了跟前,二话不说就把脖子上的围巾解了下来,围在了顾湘的脖子上。
“外面这么冷,你也注意保暖。”
顾湘怔了一下,下意识地摇头,把围巾摘了下来,“不行,我不能要你的东西。”
“拿着吧。我家围巾多得是,这条我本来就不想要了。”孙东平板着脸把围巾塞回去。
“可是,这太贵重了。”这么软和,不知道是什么高级面料,角落还有一个米老鼠的头像。曾经听他们议论过,说这个是什么迪斯尼限量版。
孙东平笑道:“便宜得很呢。不然,才不送给你。”
顾湘皱着眉头,还是固执地把围巾递了回去,“我真的不能要你的东西。”
孙东平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顾湘一会儿,那深沉的眼神让顾湘心里一阵发毛。然后他猛地从顾湘手里夺过那条围巾,摔在地上,抬起脚就要踩上去。
“你干什么?”顾湘吓得大叫,赶紧拉住他。
孙东平眼里腾起一股戾气,“怎么?我自己的围巾,我爱怎么糟蹋就怎么糟蹋!”
顾湘一头冷汗,觉得这个人真是又幼稚又不可理喻。孙东平抬脚又要踩下去,顾湘想到食堂里闹的那次,连忙大叫:“我要了!这围巾我要了!这下总可以了吧?”
孙东平眉毛一扬,瞬间转怒为笑,仿佛刚才的盛怒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顾湘捡起围巾,仔细拍了拍,抱怨道:“真是的,这么好的东西,也这么随便糟蹋。”
“少废话!”孙东平拿过围巾再度给顾湘围上,“以后都要戴着,知道吗?”
“哦。”顾湘小声地应着。
“你要不想同学知道,就把围巾翻一面戴,他们就认不出来了。”孙东平老大不乐意地说,“瞧,我多为你着想!”
顾湘点了点头。她鼻子有点酸,眼睛发热。围巾非常软和,还带着孙东平的温度和气息。孙东平不像其他男生,他卫生习惯良好,围巾上散发着的都是他用的香皂的味道。
冬天,天黑得早。沉沉暮色中,孙东平冲着顾湘露出单纯而坦率的笑。光线昏暗,但是他的一双眼睛却明亮如清泉。
并非刻意的关怀,带着点出自本能的霸道,有点笨拙,却很真诚。那温暖却让那一年的冬季都不再寒冷。
在那之后的很多年,不论是在学校里、在监狱里,还是在社会上流浪,每个寒风来袭的日子里,顾湘都会想起这个傍晚。
在她过去的人生里快乐的片段实在不多,所以每一个美好的瞬间都被她牢牢记住了。
不论她后来与孙东平分别得再久,距离再遥远,她的心里都有这么一块温暖的角落。有那么一个刮着寒风的傍晚,有人固执地笨拙地帮她围好围巾,凶巴巴地命令她不可以摘下来。
那时候他们多么年轻,多么可爱。
顾湘关上了窗户,朝手上呵了一口气。上海的冬天可真冷啊,似乎快要下雪了呢。
她蹲下来,打开那个昨天还没整理的箱子,翻了一下,就从箱子底找出了那条围巾。
她围在了脖子上。围巾还是那么柔软,颜色也没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