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整天,窗玻璃一直是湿的,每一个小水珠都晶莹剔透。教室里很闷,外面凉爽的风从窗缝里吹进来,让本来已经昏昏欲睡的学生们稍微清醒了一些。
顾湘坐在孙东平斜前方,隔着三个位子,正在低头认真书写着试卷。
她扎着马尾辫,辫梢拂在颈项里,随着她书写的动作轻微地扫来扫去,让她有点不舒服。于是她写完一段,便会停下来,伸手摸一下头发。
她虽然打小就干家务,但手还是白净修长的。她每次拂一下头发,孙东平的心都加速跳动几下。
监考老师盯了孙东平好一阵了。如果是一个不认识孙东平的老师,肯定会认为他要作弊了。这个男学生老是盯着别处,不好好写卷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学生。
坐在孙东平后面的张其瑞踢了一下凳子。孙东平老大不高兴地回头,张其瑞冲老师那里使了个眼色。孙东平这才摸着头老实趴回去,写他最讨厌的历史卷子。
这学期已过一半了,他们正在期中考试。这段时间一切都过得很平静。勤奋的学生继续读书,谈恋爱的继续拖着女朋友的小手,地下恋情依旧小心翼翼。
孙东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非常不对劲。可是他怎么都找不出来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顾湘的脚已经彻底好了,现在能跑能跳。他和顾湘经历了这件事,比以往要稍微亲密了些,也无非是一起吃个午饭,同席的还有刘静云和张其瑞这对小鸳鸯。他那么挑食,吃肉都挑部位,顾湘总是看他不顺眼,每次吃饭两人都要吵架。
顾湘本来要从英语角辞去,老师挽留住了她,让她和刘静云来负责。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锻炼,顾湘本身也在发生着变化。原来那个瑟缩害羞的女孩子已经不见了,替代的是一个稳重大方、勤奋负责的班干。她耐心细心,为人公正,乐于助人,成绩优秀,十分受同学爱戴。
所谓相由心生,随着气质的变化,她的容貌也在变。住校后生活比以前好了很多,她明显结实了许多,脸色由蜡黄转为白皙,添了血色。脸上的笑容也明显比以前更多了。
孙东平有时候就见顾湘对着别人笑——大多数时候都是对着无关的同学,那笑容有种说不出来的韵味,仿佛整张脸都会发光。而且她的笑似乎也是有感染力的,有时候他看着看着,不自觉地也跟着笑起来。
张其瑞有时候看到,都会有种无奈的感觉。好好的一个兄弟,怎么忽然变得傻兮兮的了,成天没事就盯着别的女孩子露出白痴一样的笑容来。
张其瑞现在和刘静云保持着秘密交往。刘静云的父亲正在和另外两个老师一起竞争下一任教导主任的职位,所以严肃叮嘱过女儿,要她在学校里遵纪守法,绝对不可以弄出什么事来,妨碍了他的升职。刘静云虽然陷入热恋,但脑子里这根弦也是绷得紧紧的,生怕出什么差错。
她和张其瑞私下也讨论过孙东平的变化,都觉得有点担心。因为稍微留心一下就会看得出来孙东平对顾湘的态度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那姚依依肯定也看得出来。联想到叶文雪的下场,刘静云特别担心顾湘。
但是姚依依依旧显得十分沉静。其实除了她之外,受欢迎的孙东平身边,还时常围绕着其他两三个女生。大家争着对孙东平献殷勤,撒娇发嗲,孙东平很是享受,但和她们都保持着一段安全距离。
姚依依显然是这帮女生中的大姐,很有地位,女孩子们有纠纷,都听她裁决。孙东平也从来不干涉她们私下的事,明面上只有姚依依才是他的正牌女朋友。这一男数女,俨然组成了一个小后宫。这也让学校老师很是头疼。
顾湘是丝毫没有察觉到孙东平看她的目光有什么不对的。自从余文渊事件后,她就彻底断了风花雪月的心。时间还长,到了大学里再谈恋爱也不迟。
期中考试结束后,一帮学生借口放松一下,结伴去秋游。顾湘本来打算多做几套习题的,也被刘静云死拖活拽地拉了去。
说是秋游,其实也是去吃喝玩乐。曾敬把他爸厂里运货的面包车开了来,载着同学们去了郊外一处农家乐。老板娘是个风韵犹存的漂亮女人,一早就准备好了饭菜、水果和酒,男孩子们下了车就去打桌球了,女孩子们则去唱卡拉OK。
顾湘压根就不会唱什么流行歌曲。刘静云拉了她几次,见她实在勉强,便让她坐一边吃水果,自己和几个女生抢话筒去了。刘静云外语好,喜欢唱英文歌曲。老板娘在旁边听了,都忍不住夸,“这个女孩子真厉害!”
孙东平冲张其瑞挤了挤眼睛。张其瑞嘴角有丝掩饰不住的得意的笑。他抬头望过去,刘静云也正望过来。两人目光对上,又迅速闪开。刘静云的脸红了。
孙东平赢了三局后,就把杆子给了别人,坐到了一边。一个女孩子给他剥橘子,一个女孩则在给他捶肩膀,孙东平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姚依依唱完了两首曲子,走过来坐在孙东平的膝盖上,孙东平笑着搂住她的腰。他吃了半个橘子,眼角看到了傻坐在一边的顾湘。女孩子在认真地听着同学唱歌,眼睛亮晶晶的,羡慕又自卑。
孙东平一下站了起来。姚依依差点摔跤,正想抱怨几句,就见孙东平走过去拿起了话筒,选了一首刘德华的歌。女孩子们都激动了,因为孙东平的粤语学得很好,而且学刘德华学得特别像。
音乐响起,孙东平跟着伴奏开始唱了起来,才唱了第一句,同学们就疯狂地鼓掌叫好。
这时在角落里的顾湘也站了起来。可是她并没有走上前,或者鼓掌,而是转过身去,悄悄地走开了。
歌声戛然而止,随即话筒被重重地摔在地上,音箱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顾湘茫然地回头看,胳膊却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拽住了。
“痛……”
“你要去干吗?”这几个字,几乎是从孙东平的齿缝里一个个挤出来的。
顾湘五官都快皱作一团,气呼呼地大声说:“我要去上厕所!”
万籁俱静,然后胳膊上的钳制一下松开了。孙东平尴尬的脸占据了她全部视线。
旁观的人哄然大笑起来。姚依依在人群里默不作声。
这天大家玩到很晚才回去。孙东平也没再闹什么笑话,顾湘则还没弄明白先前那件事的缘由,所以说话做事都十分自然。姚依依依旧谈笑风生,这让刘静云几乎要敬佩她了。
她对张其瑞说:“姚依依如果不是粗神经,就是超级有心计,想想十分可怕。”
张其瑞也说:“她很深沉。你和她少接触一点。”
车开到学校家属宿舍楼下,刘静云轻快地跳下了车。张其瑞扶了她一下,手里一下被塞进一本练习册。
“上次借你的笔记,还给你。”刘静云朝他嫣然一笑,“谢谢你。”
车开走了,张其瑞把本子凑到鼻端,似乎还可以闻到一丝刘静云发间飘散的幽香。
期中考试的成绩很快就下来了,顾湘这次总成绩终于冲到了全班第五名,排全年级第七名。老师非常高兴,在班上大力表扬她,私下也同她说,希望她继续保持,将来争取考取重点大学,有更好的前途。
顾湘被夸奖得心花怒放,似乎已经看到了她将来去了大城市,找到了好工作,把外婆接去养老的幸福未来。
自习课的教室里有点乱哄哄的。上节课刚发了历史考试的卷子,这次题目很难,全军阵亡三分之一,教室里哀号遍野。孙东平把试卷折成纸飞机,满教室乱飞。刘静云这次也没考好,情绪低落,正在和自己发脾气,也懒得管纪律。
顾湘一走进教室就被孙东平的纸飞机砸中脑门,倒是不疼,不过孙东平笑嘻嘻地跑过来嘲笑她笨,让她很没好气。
“哟,61分?”顾湘看着纸飞机上的分数,有点幸灾乐祸地笑了,“差两分就要进补习班了呀?”
历史老师这次大发雷霆,改卷子的时候几次差点撕卷子。他慎重宣布没及格的学生统统星期三放学后留下来补一节历史课。
孙东平一把夺回了卷子,“反正我不用补习。老师找你什么事?表扬你了?瞧你笑得那得意样!”
顾湘没理他,继续往里走。英语老师早上布置了作业,她还得收回来交给老师呢。
孙东平垂头丧气地回到座位上,张其瑞走过来坐他旁边,笑道:“你是傻兮兮的,不怪她笑话你。”
孙东平抱怨,“小白菜油盐不进的。”
“你真在追她?”张其瑞惊讶地扬了扬眉毛,“我还以为你只是觉得好玩。”
“有什么不同吗?”孙东平茫然地问,“大家在一起都是玩玩的。我知道小白菜人很正经,我也不会对她怎么样嘛。”
张其瑞摇头,“顾湘说的没错,你就是还没长大。”
孙东平笑,“是,你长大了,那我问你,为什么今天刘静云看你的眼神那么奇怪?”
张其瑞转头望过去。刘静云正在悄悄打量他,两人目光一对上,她立刻羞赧地笑着低下了头。
“不知道。”张其瑞也不明所以。
孙东平拍了他一下,笑得贱贱的,“我说,你们两个,有没有那个?”
“哪个?”张其瑞问。
“就是那个啊!”孙东平比画了一下,嘟了嘟嘴,“就这个,有没有?”
张其瑞再是冷面孔,这个时候也有点不好意思了。到底青春年少,人还比较单纯,他的脸皮也没孙东平那么厚。
“这不关你的事吧?”张其瑞不自在地咳了一下。
“唉,大家都是兄弟,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孙东平咧嘴笑,“我和姚依依的事都告诉你了,你也不能这么不厚道。有没有啊?还是,你们已经做——”
张其瑞扑过去捂住了他的大嘴巴,压低声音在他耳边狠狠道:“闭嘴!我们才没有!你以为都像你这个色狼啊!”
孙东平一使劲,倒把张其瑞反压在了书桌上。他体格本身比张其瑞要壮些,两人打闹从来都是占上风。
“这就害羞了?老三,看不出来你还是个纯情种子。你别是还不会吧?要不要我和曾敬搞点东西来教教你啊?”
“教什么啊?”顾湘突然开口。
孙东平吓了一大跳,猛地松开张其瑞,站直了身子,反射性地说:“没什么!”
顾湘也只是随口问问,对他们男生的话题并不感兴趣,“那个,你的英语作业,赶紧交给我吧,放学前我要交给老师的。”
“哦,好。”孙东平乖乖地从桌斗里摸出作业本,交到顾湘手上。
顾湘狐疑地看了他两眼,又转向张其瑞。
“我的作业放在文具盒下面压着的。”张其瑞说。
顾湘点点头,继续做事去了。孙东平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张其瑞在他脑后补了一巴掌。
下课铃声响起,学生们迫不及待地背起书包冲出了教室。张其瑞先收拾好书包,对刘静云说:“我家今天来客人,先走了。”
刘静云愣了一下,脸上有薄怒,“哦,你想走就走吧!”
张其瑞不明所以,“怎么了?上午还好好的。谁惹你生气了?”
刘静云气鼓鼓地把书塞进书包里,“没有,我和自己生气呢!”
“到底怎么了?”张其瑞还是没明白。
刘静云背起书包,瞪了他一眼,“木头!”
张其瑞看着她跑走了,扭头对孙东平说:“你说得对,她今天是有点怪。”
孙东平安慰他,“算了,女人每个月是有那么几天情绪不大好的。”
就这样,看似普通又平静的一天就这么过去了。顾湘晚上写完了作业,洗了一个很舒服的热水澡,关灯睡觉。老师的表扬让她心情愉快,躺下后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顾湘同往常一样背着书包来到教室。今天是语文早读,这学期当选语文课代表的刘静云早早站在了讲台上,开始督促同学们温习昨天学过的诗词。
半掩着的教室门突然打开了,班主任刘老师出现在门口。
学生们停下了朗读,都疑惑地看了过去。刘老师面色青黑,两眼冰冷地瞪着刘静云。
刘静云惊惧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一头雾水,“爸,怎么了?”
“你跟我来一下。”刘老师说罢,走上前一把抓住刘静云的胳膊,几下就将她拽出了教室。
张其瑞刷地就站了起来,孙东平紧接着也站了起来。两人对视一眼,丢下书本追了出去。顾湘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也把课本一放,跳起来,跟了过去。
三个少年跑出去,就看到刘老师使劲拽着刘静云往楼下走,刘静云拼命挣扎着。现在正是打上课铃前的最后几分钟,是学校里最热闹的时候。楼梯上人来人往,学生都惊愕地看着这对父女拉扯。有老师看不下去了,想上去劝几句。
刘静云不停地喊着:“爸,你怎么了?爸,你要干吗?”
刘老师扬手啪地一个耳光扇在她的脸上,女孩子的脸被打偏了过去。
周围的老师和学生们都不约而同地抽了一口气。孙东平下意识想拉住张其瑞,但是张其瑞已经抢先一步跑了下去,横身拦在了刘氏父女之间。他面向刘老师,脸上仿佛罩了一层寒冰,眼神尖锐得就像一把离了鞘的剑。
少年已经发育得十分挺拔,有了成年人的体格。刘老师面对他,心底也不由有点畏惧。但是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怒道:“你让开!”
“不!”张其瑞坚定地拒绝。
刘老师的脸涨得通红,他气急败坏地吼道:“你让开!你要害死她吗?”
张其瑞愣了一下,为这句话的严重性而惊讶。但是他依旧坚定地挡在刘静云的身前,身影丝毫不动。刘静云虽然性格爽朗,但是私下十分惧怕父亲,这个时候她完全像个受了惊吓的小孩子,大气都不敢出。而刘老师平时总是一副温和慈爱的表情,如今这么狰狞,也是顾湘他们从来没见过的,更是吃惊不小。
刘老师气得直哆嗦,“你们两个,到底要捅出多大的娄子才安心?刘静云,我再说一次,你再不过来,我有得你好看!”
校长和一个老师匆匆跑上楼梯,一见这个场面,立刻过来拉住了刘老师。
“老刘,老刘你冷静点,有话好好说!”校长拍着刘老师的肩膀,“来,站这里也不像话,大家都到我办公室去说。”
这时上课铃声响了起来,看热闹的学生依依不舍地被老师们赶走了。
一个老师走到顾湘面前,“你们班英语课代表是谁?”
顾湘小声说:“是我。”
老师眼神古怪地看了看她,“是吗?那你也同我们来一下。”
“我也去!”孙东平叫。
那个老师摇了摇头,“你回去上课。这事不是闹着玩的,不要瞎凑热闹!”
顾湘忐忑不安地跟着众人到了校长办公室。办公室里还有其他两个老师。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那两个老师看到刘老师带着刘静云走进来时,脸上一闪而过的是幸灾乐祸的笑。
刘静云和张其瑞站在一旁,老师却先走到了顾湘面前。
“你是英语课代表?”
“是。”顾湘点了点头。
“昨天的作业是你收的?”
“是。”
老师拿出一样东西,“这封信你见到过吗?”
那是一封粉红色的信,信封上写着“其瑞亲启”四个清秀的大字。这个字迹顾湘认识,是刘静云的。
电光石火中,顾湘似乎明白了这一切的事情都是为了什么。她打了一个寒战,脑海里冒出刘静云以前对她说过的话,“我和他的事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我爸会被校长批评的,他会打死我的……”
顾湘嘴唇颤抖着,目光转向一旁的两个朋友。张其瑞一脸不解,但是刘静云已经面色惨白,害怕得瑟瑟发抖。
“你到底见没见过?”老师又问了一句。
顾湘瑟缩了一下,“没……没有见过。”
“你呢?”老师问张其瑞。
张其瑞站得远,看不清楚老师手里的东西,便说:“我也没见过。”
刘静云仿佛被蜇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张其瑞不解地回看了她一眼。
“没见过?”老师冷笑了一下,“没见过的话,它怎么会夹在你的英语作业本里?”
张其瑞眉头一皱,瞬间明白过来了。前天大家玩完了回来,刘静云把那本练习册还给了他。他没有多想,也没有再去翻那本本子,昨天顾湘收作业的时候,他就那么交了上去。
写给他的信,夹在作业本里?
张其瑞下意识转头去看刘静云。刘静云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眼里满是泪水。她害怕地看着张其瑞,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刘静云,”老师扬着手里的信问她,“这信是不是你写的?”
刘静云颤抖着,慢慢摇了一下头,“不是。”
另外一个老师站了出来,大声指责,“还撒谎?我们拿你的作业对比过了,字迹完全一样的!”
刘静云低下头,泪水滴落在身前的地板上。
那个老师尖锐地叫道:“违反了校规还不承认?这就是一班的尖子生吗?成绩好有什么用,素质这么差?刘老师,这是你的女儿。你自己的女儿都教育成这个样子,可以想象你们班的学生背地里都是什么样……”
“老师!”
“是我写的——”
所有人都转过头去看着顾湘。
顾湘那句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悔了。可是事已至此,她只有咬牙往前走,没有了退路。
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是我写的。”
刘静云瞪大眼睛,冲她拼命摇头,但是刘老师这时候伸手狠狠掐了她一下,让她闭嘴。
“我……我喜欢张其瑞……”尽管是假的,可是这句话还是让顾湘红了脸,“我想向他表白……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刘静云是我好朋友,她说……她说可以写信。我不知道怎么写,于是……于是她代笔写了。就……就是这样的。”
刘静云急忙叫道:“不是的……”
“是的!”顾湘抬高音量,“信夹在张其瑞的作业本里,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看到……刘静云是写了信,不过只是为了帮助我而已……”
“不是……”刘静云急得一头是汗。
刘老师猛地一把拉住女儿,又是一巴掌狠狠扇了过去,“叫你不好好读书,叫你和别人整天弄这些东西!好的不学尽学些不正经的!”
“哎呀!老刘,不要打孩子嘛。”校长连忙和一个老师把刘氏父女拉了开来。
张其瑞扶住刘静云。
刘静云捂着脸哭了起来,嘴里含混地说着:“不是她……”
张其瑞迅速地俯身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刘静云惊愕地抬头看他,张其瑞点了点头,刘静云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泪水流得更凶了。
顾湘方才那番话已经花去了她大部分的勇气,对于一个历来低调、从来不撒谎的女孩子来说,刚才的举动已经值得一片掌声了。她背上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了,而且开始后怕。她发觉自己比刘静云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倒没有一个严厉冷酷的父亲,但是她有一个脆弱的前途。
刘静云哭得很凶,想走到顾湘身边来,但是张其瑞坚决地拉住她,不让她过去。刘静云只好用口型说对不起。但是顾湘没看到,她正低头为自己担忧,并且在为即将到来的苛责而准备说辞。
老师们聚在一起低声说了一阵子,似乎有了决议。
老师对顾湘说:“你也是很好的学生,又是班干,你应该知道学校严禁学生谈恋爱的。”
“可是,”顾湘壮胆,小声为自己辩解,“我没有谈恋爱,我只是偷偷喜欢他。”
老师怔了一下,“总之,这也是不对的!”
顾湘不再说话。
校长出面来说:“那个,刘老师,你的学生,你带下去管教吧。今天的事,我希望以后不要再发生的好。”
刘老师脸色铁青地点了点头。
这件事的解决办法在中午之前就出来了。张其瑞没有事,顾湘被撤销了英语课代表的职位,刘静云也被撤销了学习委员一职。这样的处罚其实不算重的,但是处罚的理由却让这个决定显得那么荒谬和可笑。所以同学们对于这件事的反应很淡,只有一些谈恋爱的学生低调了一些。
大部分同学都在为顾湘和刘静云叫屈。班上的同学多多少少都知道刘静云和张其瑞的关系,不难推测出顾湘在撒谎。大家倒对她另眼相看,少年有血性,觉得她勇敢又讲义气。
刘老师私下只对顾湘说了两句话:“谢谢你。我会记得的。”
孙东平将顾湘拽到了学校的小树林里,劈头就是一顿臭骂。他恨不得把这个女孩子的脑袋打开来看看,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东西。
“你不是想保送的吗?你不是想将来上重点大学的吗?这种事你出什么风头?刘静云自然有她爸护着,关你什么事?”
“你才不懂!”顾湘气势汹汹地顶回去,“你不知道刘老师有多凶。刘静云那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但是对她爸怕得要死。刘老师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孙东平这样高傲的人,当然未曾仔细了解过刘老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在这方面,他一直比较信任顾湘。女孩子心思细腻,观察入微,而且她和刘静云关系亲密,知道的内幕肯定比他多。
“刘静云说过,她以前就是因为帮同学写了罚抄的作业被揭发了,刘老师就打了她一顿。”
“这么严重?”孙东平大叫,“那这次的事,他还不要把人打死了?”
“我也不知道啊。”顾湘一脸担忧。
果真,下午的时候,刘静云并没有来上课。奇怪的是,张其瑞也不在。
第一节课下课的时候,孙东平匆匆地把顾湘拉出了教室,“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怎么了?”
“老三人不在了,也没和我说一声,他连书包都还没收拾呢。”
“打他电话了吗?”那时候学生用手机的很少,不过孙东平他们家里有钱,家长早给孩子买了手机。
“不接,”孙东平焦躁地挠了挠头,“他从来不这样的。我觉得有点什么事要发生了。”
天闷热得很,云层低低的,远处传来微弱的雷声。教室里的学生们无精打采地写着作业,顾湘心神不宁,写不了几个字就转头看孙东平一眼。他也十分烦躁,不停地转着笔,然后低头使劲拨着张其瑞的手机号码。
顾湘盯着他。他听了一阵,抬头对她露出失望的表情来。
放学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经很暗了。黑压压的云层就悬在头顶,风吹得教室窗户哐当直响。
孙东平陪着顾湘朝着职工宿舍楼走去。张其瑞还没消息,他们商量了一下,打算去找刘静云问问。
刘家的大门是敞开的,里面传出一个女人的哭泣声和刘老师的叫骂声。哭的人并不是刘静云,像是她的妈妈。
顾湘他们跑了进去。客厅里,刘母正坐在沙发上泪流满面,刘老师则正对着电话大喊大叫:“什么叫不到二十四个小时?我确定她失踪了!我要找得到她,看我不把她的腿给打断!”
“她爸,你别这样……”刘母拉着丈夫哀求,却被刘老师一脚踢开了。
刘老师摔了电话,扭头看到了顾湘他们。他的眼睛里喷出怒火,“好!好!你们翅膀都硬了是不是!”
孙东平问:“刘老师,我们只是想来找刘静云的。”
刘母呜的一声哭得更加伤心了。她手里拽着一张纸,这时候落到地上。
顾湘捡起来一看,是刘静云的字,“妈,我跟他走了。爸爸再也不能打我了。原谅我。”
顾湘抬头看孙东平。
孙东平接过留言看了,两人面面相觑。事实已经摆在了面前,他们只有选择接受。
这对刘家人来说,也是一样。刘老师发泄完怒火,终于像被抽了筋一样跌坐在沙发里,捂着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孙东平拉着顾湘悄悄离开了刘家。
走下楼,一个惊雷在头顶响起,把顾湘从沉思里惊醒过来。
孙东平急忙握住她的手,“没事,雨还落不下来。”
顾湘恍惚地问:“他们去了哪里?”
孙东平摇头,“老三这个人,心思深沉得很,我猜不透他。不过刘静云跟他在一起,应该没事。老三会照顾好她的。”
“可是,他们将来怎么办?”顾湘摇头,“书不读了吗?大学不考了吗?生活怎么办?”
“别想这么多了。”孙东平按着她的肩,“张其瑞有的是钱呢。或许,过一段日子,等刘老师气消了,他们自然就回来了。”
“可是,为什么?”顾湘问,“为什么他们可以什么都不顾了,把这一切都放弃了,为什么?”
孙东平温柔地一笑,“不要紧,我想以后我们都会知道的。”
头顶又是一道响雷滚过,风更大了,夹着黄豆大的雨滴。顾湘的头发打湿了,贴在脸颊上,鼻尖则挂着晶莹的雨水。
孙东平看着这张白皙柔和的脸,忽然觉得喉咙有点干。
“走吧,要下雨了。”孙东平拉着顾湘走。顾湘乖乖地跟着,完全都没有察觉到两人紧握着的手。
风那么大,人走路都有点困难,不过孙东平的力气很大,一直牢牢地牵着顾湘,用身躯为她遮挡风雨。顾湘凝视着他的背影,宽阔的肩膀,有力的手臂,还有一往直前不回头的毅力。这些,她以前都没有注意过。
两人在学生宿舍楼下分别。顾湘挥挥手,转身上楼。孙东平忽然叫住她。他目光深邃,一向桀骜的脸上带着脉脉柔情。
“如果是你……”
“什么?”风声很大。
“如果是你,你也会走吗?”
顾湘眨了眨眼,笑了,“我又不喜欢张其瑞,我干吗跟他私奔?”
她脚步轻快地跑上楼,等到确定孙东平看不到她了,她才停下了脚步,靠墙站着。
外面雷声滚滚,她自己的心也跳得像在打雷一样。她感觉血液在沸腾,一阵阵头晕目眩,仿佛有什么烟花在大脑里绽放。这种感觉让她承受不住,但是又那么美好,让她总是体验不够。
从来没有过。她对自己说,这种感觉,从来没有过。
这到底是什么?
顾湘睁开眼,看到贴了百合花墙纸的墙壁,鼻子里闻到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她的大脑里还一片杂乱,过去和现在交错在一起,厮杀混战。她就觉得自己像个失忆多年又突然想起过去的病人一样。
她坐了起来,发觉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成了酒店为客人准备的简单睡衣。长袖长裤,轻软的棉布料子,穿在身上十分舒服。
左手背有点凉,原来挂了点滴。手也已经洗干净了,连指甲缝都清理得很干净,双手散发着清幽的香皂的气息。
不知道是谁打理的,不过显然是个细心的人。
这里仍该是酒店医务室的临时病房,房间不大,有扇窗户,外面正是傍晚的景象。看来她大概睡了一个下午。
真是浮生偷得半日闲,希望朱姐批准了假。
顾湘掀开被子,下了床。她既然醒了,也就不好意思赖着不走。
门忽然打开了,张其瑞轻轻走进来,看到她醒了,眼里有一丝惊讶,皱着的眉头倒是舒展开来了,“起来了?”
顾湘点点头,“我是昏倒了吗?”
“是的,”张其瑞眼里有着真诚的关切之色,“客人把脏东西泼到了你身上……不过已经没事了,护士给你洗干净了,还换了衣服。”
“我知道,”顾湘摸了摸衣服,笑道,“谢谢他们,也谢谢你。”
“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的?”
顾湘摇头,“我想我就是被吓住了,现在已经没事了。”
张其瑞没说话。他应该明白顾湘是被什么吓住的,看来过去的经历在她的心灵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吗?”
“什么?”顾湘反应慢了一拍,“哦,你是说……其实,很多女人被这样扑头盖脸地泼一身血,都会晕过去的。呵呵。”
张其瑞却没笑。顾湘笑了几声,也笑不下去了。
张其瑞说:“医生说你有点疲劳过度。我已经和朱清说了,给你放两天假,好好休息一下。”
“倒是赚了。”顾湘笑。
张其瑞也笑了一下,素来冷漠的脸上有着难得的温和之色,“来吧,我开车送你回家。”
张其瑞开的是一辆银色雪佛兰,非常朴实的家用型车,和他的风格真有点不搭。其实他自己开车的时间也不多,平时工作忙,就干脆住在了酒店里。这里有吃有喝还有人打扫卫生洗衣服,比自己住公寓舒服多了。
不过,张其瑞自己开车少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他不大记得路。人总有缺陷,就连张其瑞这种看着全身上下都是优点的人都不能逃脱。张总是个路痴,这件事全酒店上至经理们下至做卫生的大妈都知道。就算在自己的酒店里,张经理也不止一次找不到北。
顾湘都曾听过关于张其瑞走迷路的笑话,说他有一次巡堂走到一半,想上厕所,结果就失踪了。两个小时后,厨房的主管发现他还在找厕所。
当然这个笑话很不靠谱。张其瑞好歹是总经理,他巡堂就和皇帝视察没什么区别,身边自然跟着秘书助理和一群重臣,众目睽睽之下想失踪都还有点难。
不过可以看出,张总经理不认路这事已经成了全民笑话。不过张其瑞公事上很严厉,私下倒也随和,员工开他玩笑,他从来不介意。
正因为张其瑞这个毛病,所以他车上装着的GPS是最先进最高级的,卫星联网,智能导航,温柔的女声每到要转弯处,就用中英文提醒司机下一步该怎么走。
顾湘对这个GPS兴趣很大,“上次坐你的车,怎么没看到这个?”
“上次坏了,拿去修了。”
难怪上次就开错了路。
“至少酒店附近你还是熟悉的吧?”
张其瑞笑,“你又听到了什么新的关于我路痴的笑话?”
顾湘吐了吐舌头,“没新的了,还是那个在厕所迷路的。”
“那帮家伙。”倒也不生气。
“我记得你以前在学校里,去倒个垃圾都要迷路的。”
“那时候才开学,我不熟悉也是很正常的。再说了,那么一点小事,你倒记了这么多年。”张其瑞斜睨了顾湘一眼。
顾湘笑道:“没办法,你这人太完美,太无懈可击了,只有这点零星的丑事供我们茶余饭后说笑的。我每次想到这事,觉得你也只是一个凡人,就觉得自己不是那么自卑了。”
红灯亮了,张其瑞把车停了下来。
顾湘在沉默之中缓缓开口道:“刚才我梦到过去的事了。”
张其瑞看向她。
顾湘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前方,她仿佛一下沉浸在九年前的时光中,阴影笼罩住了她全身。
“我梦到高二的那次事。我不小心把夹着信的作业交上去了,然后你和静云都被抓住了。”顾湘冲张其瑞抱歉一笑,“对不起。如果不是我,后来也不会有那些事。”
“和你没关系。”张其瑞平静地说,“是静云她自己突发奇想要给我惊喜,是我粗心大意没有看作业本。是……其实现在说这些也没意思,都过去了。要怪就怪我们运气不好,怪她父亲不近人情。”
“是的,都过去了。”顾湘轻轻叹了一口气,“只是有时候觉得,生活里一点小小的事就会改变一生。比如说,几个月前你去林城的时候如果没有在我的小摊前停留。那么,现在我们也不会一起坐在车里谈起过去。”
“我还没谢谢你。”张其瑞忽然说,“那次事件里,你替刘静云把写信的事顶了下来。我欠你一声感谢。”
“但是这并没有改变什么啊。”顾湘苦笑,“你们两个还是手拉着手私奔了。”
张其瑞也苦笑了起来,“虽然只有三天……不过人一生总要那么疯狂一回的。”
“是啊……总要疯狂一回的。”顾湘呢喃,“然后?”
“然后就是回归平静,按部就班地过日子。”张其瑞今天十分难得地和旁人说了这么久的私事,不过他并没有要停的样子。大概是孤单的日子太久了,身边的人也始终无法让他敞开心扉去交谈,如今有个故人坐在身边,她知道自己所有的灰暗过去,他也知道她不堪回首的往事。他们两个人虽然并不亲近,但是他们并没有秘密。这种保持着一定距离却又坦荡荡的关心,反而让彼此更加信任对方,愿意和对方分享自己的隐私。
“这些年,我也认识过很多人,也有认真地谈过恋爱。不过初恋的感觉,是不会再有了的。”
“结婚并不需要一定有初恋的感觉。”
“你说话就像我妈。”
绿灯亮了,张其瑞再度发动了车。
顾湘抿着嘴笑,“我还有一个问题,如果你不想回答,也请别生我的气。”
张其瑞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好,我可以看在老同学的分上,不会和你计较的。”
顾湘斟酌了片刻,问:“你后来还有和静云见过面吗?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张其瑞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车在川流不息的大路上行驶着,已经错过了GPS提醒的要转弯的地方,但车还是径直开了下去。
过了良久,顾湘都在为自己的唐突忐忑不安而打算说抱歉的时候,张其瑞才开口说话。
“没有!”他说,“没再见过她。但我知道她一直过得很好。”
顾湘望着他,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口道:“那个……”
“不用再说了。”张其瑞显然不想再谈这个话题。
顾湘摇头,“不是的,我是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
“是吗?可是你……”
“你不用担心……”
“不是的,其瑞,”顾湘指着GPS,“你已经开过了两个路口了,你都没发觉吗?”
张其瑞下意识地踩刹车,结果砰的一声,后面那辆车来不及刹车,狠狠地撞到了他们的车尾上。车剧烈地震了一下,幸好有安全带,两个人只是受了点惊吓。
张其瑞第一反应就是问顾湘:“你怎么样?”
顾湘说:“你倒不如问,车怎么样了……”
“车有保险。”
“难道我没保险?”顾湘呆呆地问。
张其瑞白了她一眼,咬着牙说:“你当然也有!你是酒店的合法员工!”
顾湘干笑,也觉得自己说了很蠢的话,“那个,先看看车吧。”
后面那辆车的车主已经从车里下来了,咚咚跑过来,气势汹汹地捶玻璃。
张其瑞摇下车窗,从容地抬头冲对方一笑。那个年轻女子一愣,气势当场就弱了一半。张其瑞再下车来,同她礼貌温和地商量索赔和维修,很快让对方另外一半怒火也熄灭了。最后双方和平友好地留了联系方式,分道扬镳,那女孩子还恋恋不舍地叮嘱张其瑞一定要打电话。
顾湘目睹全过程,简直叹为观止。她只记得以前孙东平到处追女孩子的样子,那风流又赖皮的做派,她以为天下男人对女人都是一个态度。如今见了张其瑞的表现,才知道原来拿乔也可以是一种诱惑。优雅的、无声的、含蓄的、潜移默化的一个眼神和一个动作,就可以把对方牵着鼻子走。
几年不见,当年的冰山王子原来也已经成熟如此了。
张其瑞把车停路边,没过多久,小于就匆匆开着一辆宝马赶到了。
小于依依不舍地把驾驶座让给了张其瑞,自己准备把那辆尾灯被撞坏的车开去修理。他苦着脸反复叮嘱老板:“张总,麻烦您这次真的要听从GPS的指导了。请您真的要注意前后车辆了。拜托您真的不要再出事了……”
“知道了!”张其瑞打发他,“回头老爷子问起来,我就说是别人撞我的。”
小于委屈地嘀咕:“老爷子才不会信呢。”
小于不放心地走了。张其瑞这才摇上车窗,扣好安全带。他的手习惯性地往右边仪表盘摸了一下,一顿,低声骂,“这个小于!”
“怎么了?”顾湘不解地问。
张其瑞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显然有点尴尬,他挺不好意思地低声说:“这车……没有GPS……”
顾湘看着他,他也看着顾湘,然后顾湘小心翼翼地提议,“我们下车吧。”
“打的吗?”张其瑞解开安全带。
“下班高峰期,哪里叫得到车?”顾湘拉开车门,“我来开。”
“你?”张其瑞失笑,不以为然。
顾湘已经绕了过去,拉开了驾驶座的车门。她脸上带着点孩子般的兴奋,“我真的会开车,出狱不久就学会了,以前送货什么的也经常开。当然,都是面包车。不过我想你这车我开着没问题的。”
张其瑞一针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