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爱如指间沙
1560200000025

第25章 :醉了,就忘记了

车开到一个小镇上,停在了镇委门口的广场上。张其瑞带着顾湘下了车,继续走。他手里有简单的地图,不至于迷路。两人沿着一条机动车开不过的小路走,小路曲折得很,两边都是民居。江南人家的房子修得白墙灰瓦,非常整洁,门口有老太太在补袜子,偶尔还有黄狗蹿出来叫两声。

顾湘只觉得这里十分像她老家,十分亲切。有户人家院子里种了桃树,现在正是花季,粉红的花枝从墙头探了出来,一阵风过,花瓣落在头发上。

张其瑞抬手,帮她轻轻拂了下来。

“谢谢。”顾湘笑颜明媚,只匆匆看了张其瑞一眼,又被门边一只小花猫吸引住了注意力。

张其瑞默默地走在她的身后,看着她开心的样子,也跟着浅浅地微笑。

走了差不多一刻,终于到了目的地。

那是一座古香古色的大宅,朱红大门石狮子,走进去一面九龙戏珠的照壁,青石地板,屋子飞檐斗拱,窗户都还贴着纸。不清楚的,还当自己穿越了。

出来招呼的伙计穿着唐服,腰间系着帕子,一笑两个酒窝。

“张先生,你们的位子已经安排好了,请随我来。”

顾湘拉了一下张其瑞的袖子,“吃饭?”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张其瑞笑,反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她走进去。

顾湘瞪着两人交握的手,却没挣开。

院子很深,显然后来人把其他几个院子也打通了串起来的,不是老格局。每个院子都有几个包房,不过张其瑞订的位子特别好,是在水边。

盈盈一湖春水,倒不是很大,只有三百多平方米,中间有一个精巧玲珑的戏台子。台子上坐着一男一女。女孩子穿着翠绿对襟袄子,下着杏黄百褶裙子,头发梳成一条大辫子搭在胸前,怀里抱着琵琶。男的穿着红色唐装,拿着三弦。

顾湘侧耳,听到女孩子正唱着:“读书数载不无知,闺秀之名久自持。射柳夺袍曾受聘,实指望,良缘直到百年时……”

她听不大懂,只觉得乐曲动人,声音清脆。

“唱的是什么?”

张其瑞听了一下,“《再生缘》。”

“孟丽君?”

张其瑞点头,“正唱到孟家千金打算在花烛潜逃。”

顾湘笑起来,“她是划时代的女权运动的杰出代表人物。”

张其瑞吩咐伙计,“可以上菜了。对了,今天唱哪出?”

“是《牡丹亭》。”伙计说。

顾湘对张其瑞说:“太好了,终于有我知道的了。”

“你听过?”

“我只知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顾湘孩子气地吐了一下舌头。

张其瑞莞尔,“词倒是没背错。”

饭菜很快端了上来。原来这家做的是斋饭,什么盐焗鸭子或京酱肉丝,吃着完全就是肉味,却都是豆制品。特别是那东坡肉,带皮的五花肉,做得和真的一模一样,却偏偏就不是肉。

顾湘吃得惊叹连连,“真不知道是怎么做出来的。”

“这可凝聚了中华五千多年来的智慧在里面。”

“为什么要花那么大精力把素的做成肉的?”

“古时候贵族阶层玩小资玩出来的产品。”张其瑞也夹了一块东坡肉咬了一口,“这绝对不是给和尚吃的,和尚吃着素,就不会再想着肉。”

隔壁还有几桌客人,大家都衣冠楚楚的,女客还佩戴着珠宝首饰。顾湘恍然明白过来,这里是高级会所。

她不免看向张其瑞。他干吗破费带她来这么高级的地方?

“啊,要开始了。”张其瑞忽然看向戏台。

唱弹词的那对男女已经谢幕。工作人员从九曲桥上过去,换了戏台上的布置。原来是《牡丹亭》要开场了。

昆剧演员扮相最是漂亮了,顾湘虽然不大懂,但是也知道一二。清丽雅致的杜丽娘娉娉婷婷地走上台来,还没站定,就已吸引观众目光,掌声四起。那扮演柳梦梅的男子也俊秀非凡,举手投足自有一番韵味。

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一盏盏红灯笼挂在屋檐下。廊里走风,店家安放了先进的取暖设备,客人坐着倒一点都不觉得冷。

那歌声沿着水波飘入耳朵里,令听者陶醉。戏台上才子佳人日日上演着悲欢离合,台下痴男怨女则是红尘起伏、寻欢觅爱。邻座的女客已经湿了眼角。

戏里杜丽娘同柳梦梅执手相望,情意绵绵,无奈只能梦里相会,短暂巫山。良辰好景艳阳天,万紫千红尽开遍。戏子一遍遍唱着,生怕听戏的人错过了那胜景似的。

顾湘觉得自己快醉了。绍兴的黄酒,入口香醇,青梅一煮,烫烫的,不知不觉就喝了大半。酒劲不知道什么时候上来的,似乎正是唱到杜丽娘死而复生,和柳梦梅结为夫妻的时候。

他们俩这也算是修成正果,死去活来,依旧不离不弃。正如词里唱的,月落重生灯再红。从此郎情妾意,红袖添香,真正好景艳阳天。

也不知道孙东平听过这出戏没,也不知道他会怎么想。她或许该去问问,如果八年前她就那么死了,他可会梦她梦几年?

顾湘吃吃笑着,忽然打了一个嗝。她知道不雅,赶紧捂着嘴。

张其瑞无奈地笑,将她搀扶起来。

“不要,”顾湘语言含糊地拒绝,“还没唱完呢。”

“完了,”张其瑞温和地说,“已经唱完了。”

顾湘往水中央望过去,戏台上,人去楼空,徒留明灯照亮,一片光波粼粼。

好奇怪,始终有音乐还环绕在耳边。

“你醉了。”张其瑞带着笑的嗓音在大脑深处回响,可是顾湘已经不再能分析那句话的意思。她身子软绵绵的,随便寻了一个地方靠着,眼睛一闭,只觉得这天地间再也没有让她烦恼的事了。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醉在酒里,还是醉在了这戏里。

她还做了很长的梦,梦到自己成了杜丽娘,天天去树下等情郎。情郎总是不来,她焦急得很。有人和她说,你情郎另娶了公主了。她连说不对,这是牡丹亭,不是铡美案。那人说,你跟我来看,她就跟着过去,看到朱门华宅里,孙东平正同刘静云在拜天地。

于是她难过地哭起来,她抓着那人的手,不停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他还能去爱别人?为什么我们当初会分离?为什么他当年那么爱我,如今一切都变了?

那人温柔耐心,在她耳边说:“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点。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还在你身边……”

再度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自己的床上了。什么江南宅院,什么木窗棂红灯笼,什么烟波缥缈水台歌声,全都离得很远很远了。让她都有点怀疑,昨天的那一切,是不是自己的一个梦。

顾湘试着坐起来,可是头痛欲裂,她呻吟着倒回床上。

看来昨天不是梦。而且最糟糕的是,她还喝醉了。以前没醉过,所以不知道自己醉后是什么样子,有没有乱说胡话,或者吐了别人一身?

“醒啦?”杨露推门进来,关切地跑到床边,“你昨天喝醉了,张总送你回来的。”

“哦……啊!”顾湘一下清醒了,“什么?”

“张总啊,”杨露嘻嘻笑,“你醉得不省人事的,张总背着你回来。”

顾湘苦笑,“我好像记起来了。”

“张总还留下了解酒药,还说你今天可以在家休息。”杨露摩拳擦掌,“说吧!你和张总什么时候好上的?”

顾湘扑哧一声笑出来,“别胡说!”

“我才没胡说呢!”杨露追根问底,“张总昨天送你回来,给你擦脸脱鞋脱袜。你抓着他的衣服不放,他细声细气地哄了你好久。这醒酒药也是他买来的。人家昨天忙到快半夜才回去。”

顾湘的脸不可避免地红得像煮熟了的虾子。

杨露奸笑冲她挤了挤眼睛,“我不逼问你,反正你迟早都会告诉我的。”

顾湘哀叫一声,掀起被子把头埋了起来。

都是那牡丹亭惹的祸。

孙东平的脚拆了石膏后,就回到公司上班了。其实他不在,对公司影响也不大。徐杨一手操控大权,发号施令,各部井井有条。孙东平回到公司,连充满期望的欢迎都没收到——公司上下女性都知道他名草有主,早就不打他的主意了。

刘静云一直在南市没有回来。出版社的工作,她居然辞了,最后一个月的工资也没拿。

孙东平打电话打听刘校长的病怎么样了,是师母接的电话。阿姨是个温柔的人,对孙东平还是好声好气地,告诉他刘校长已经拆线出院,在家里养着。刘静云一直陪在父亲身边,父母都不知道她已经辞职和孙东平分手的事。

孙东平托人送去的补品,刘静云都收了,发短信说了一声谢谢,客套冷漠得就像是用糨糊贴上去的一样。

他又发了一条短信,“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已经在我的家里了。”

“对不起。”

刘静云没再回他的短信。打电话过去,她是从来不接的。

孙东平丢开手机,躺在床上。别家电视都还热闹着,他就已经无聊到想睡觉了。只是做梦也不踏实的。他梦到当年在英国和刘静云一起开着车周游湖区。他们那时候关系定下来还没多久,刘静云暗恋他多时,终于得到回应,又幸福又惶恐,最是温柔娇美的时候。

他开车停在湖边,一转头,看到副驾上坐的人换成了顾湘。

顾湘微笑着对他说:“这里好美呀。你说过带我游遍全球的,怎么却带她来了?”

说着一指,刘静云居然坐在后座。她也对孙东平说:“你说要重新开始的,为什么还是忘不了她?这明明是我们俩的梦,为什么要带她进来?”

两个女人明明温柔地微笑着,却都抓着他不停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孙东平一身冷汗,惊醒过来。

屋子里黑漆漆的,说不定真的有鬼在角落里看着他。

他用被子蒙着头,发出哭一般的笑声来。他觉得自己离疯已经不远了。

后来他还是去找了顾湘一趟,他手里有很多东西要交给她。

“这是什么?”顾湘看着孙东平扛着一个大箱子走了进来。她现在一看到孙东平,就想起梦里他穿着状元服和刘静云拜堂的样子,不免有种想打人的冲动。

孙东平自然不知道她的梦。他被顾湘瞪着,还怪委屈的。

富贵正坐在窗台上看风景,家里来了陌生人,吓着了它。它缩着脑袋一蹿而过,溜进了卧室里。

虽然时间很短,但是孙东平还是看到了这只肥肥的老猫。他忘记了很多事,但是猫尾巴上那撮黑色尖毛,他是记得很清楚的。他曾经把那只小猫放在膝盖上,手指绕着它细细的尾巴,然后偷偷把那黑毛给剪了。猫虽然小,但也是有尊严的,不但狠狠挠了他一下,而且一个多月都没理他。

“那是……富贵?”

顾湘只得承认。她有点不好意思,好像深藏的秘密被发现了一样。

孙东平一时很动容,深深凝视着顾湘,“你还养着它?这么多年了……”

“原先是外婆在养着的。”顾湘说,“后来外婆不在了,换成邻居。我出狱后就把它接到身边了。”

孙东平忍不住,蹲在床边,拿着一块鱼干想把富贵诱出来。

“别怕!你小时候还是我把你捡回来的呢!”

猫听不懂人话,依旧蹲在床底下,用它那双黄眼睛瞪着孙东平。

“它不认得你啦。”顾湘在旁边说。

孙东平讪讪地站了起来。连猫都不认得他了,八年,对于一只猫来说,也是大半辈子的事了。

两人的注意力终于转移到了客厅的那个大箱子上。

顾湘半开玩笑地问孙东平:“不会是一大箱子钱吧?”

孙东平笑了笑,“我觉得这里面的东西,比钱要值钱一点。”

他把箱子打开,顾湘探头一看。什么呀,一大箱子乱七八糟的小物品。有黄铜相框、水晶球、巴黎铁塔的小模型、明信片,总之全是像是旅游商品市场买来的小玩意。

顾湘愣了愣。这孙东平,难道是要开淘宝店不成?

孙东平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顾湘,盒子里是一片叶子。

“这是什么?”

“是我从勃朗特姐妹的故居捡来的叶子。”孙东平说,“本来是夹书里的,但是怕保存不了,就托人做成标本了。”

他语气平淡,顾湘的手却是一颤。

她高中的时候十分喜欢看英国小说,喜欢奥斯丁和勃朗特姐妹,曾经说过很想去英国看看她们住过的地方。孙东平一直记得,所以他今天带来了一片树叶。

她隐约明白了这一箱子东西的来历。

孙东平继续一边把东西拿出来,一边解说:“这是比利时羊毛披肩。我去比利时的时候给外婆买的。后来外婆不在了,给你也能用,就是这颜色老气了点。这是在金字塔下捡的白石头,你说过你想去看法老的。看这个鱼的风铃,是在京都买的,我记得你原来房间窗户上挂过一个你自己做的小鱼的风铃。还有这个是在纽约一家有名的手工艺品店买的相框。你曾说过我们的合影没有东西装,瞧,现在有这个相框了……”

相框里是一张老照片,颜色都有点旧了。少男少女依偎着坐在花坛上,笑容幸福无比。

顾湘接过相框。沉甸甸的黄铜,触手冰凉。她轻轻摩挲着。孙东平站在旁边,不住地拿东西,却没再讲话。

“你……搜集了多久?”

孙东平说:“断断续续的,没有停过。”

顾湘放下相框,又拿起那个树叶标本。它原来或许是一片飘落的树叶,如今已只剩下脉络。纤细脆弱的经脉似乎正表示着它漂洋过海,历时多年才来到她的手上,是多么不易。

“为什么想到把这些东西给我?”

“它们本来就是搜集来给你的。”孙东平耸了耸肩,“我知道很多东西都已经于事无补。不过聊胜于无,有总比没有的好。比如这条披肩,冬天披着应该挺舒服的。”

顾湘摸了摸柔软的披肩,笑道:“这么一大箱子,你要我怎么放?”

“已经送给你了,你放着也好,丢了也好,都随你便了。”孙东平把手一摊。

顾湘目光幽幽地望着他,“可惜我不能给你什么。”

“你已经给了。”孙东平说,“你在最好的年纪,给了我你最纯真最执著的爱。”

这话肉麻得很,可是顾湘觉得确实就是那么一回事。

孙东平没有说错,她再也不可能像爱这个男人一样去爱别人了。那种毁灭自己去成全别人的勇气,她再也不会有了。她或许会再遇到一个好男人,或许会再次去爱,可是她已经学会了保持一点理智,为自己做个打算。

她说孙东平曾爱她逾性命,她又何尝不是。可是如今他们两个都已经再世重生,往事如云烟。

孙东平三天没去公司,徐杨终于又上门来,看看他到底死了没。如果死了,就赶紧找地方埋了。

她当然是说笑的,结果一进屋就闻到一股腐烂的气息,臭不可当,当即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大叫。

“东子!孙东平!你怎么了!”

孙东平穿着工作服,围着口罩,手里拿着榔头,从厕所里走了出来。

徐杨倒退一步,还不确定他是人是鬼。

孙东平没好气,“你怎么来了?厕所顶棚夹层里死了一只老鼠,我正头疼怎么把它弄下来呢。这臭的……”

徐杨这才松了一口气。不过这一呼吸,更觉得屋里臭得像坟场。她赶紧把孙东平拉到走廊里说话。

孙东平短短几天就瘦了一大圈,双眼深陷,脸色发青,仿佛真有什么鬼怪附身似的。徐杨看着也心疼,只好尽量劝他:“你不如干脆放个假。欧洲和美国是不能去的,免得你又伤心。太平洋上那么多海岛,找个地方蹲一下,喝点椰子酒,看看草裙舞,没准就过去了。”

孙东平只当她在说笑话。不过他也知道,自己总是不去公司,有些会议无人主持,难免会有点流言的。

所以第二天,孙东平洗了一个澡,剪了头发,剃了胡子,自己烫了衬衫,出门上班。他有那么多种身份,那么多要顾的事,他至少要做好其中一到两样才行。

秘书看到多日未见的老板形销骨立的模样,十分惊慌。莫非传言不假,老板得了绝症?

孙东平走进办公室,看到堆积得高高的等待签字的文件上,放着一盘早餐。能放稳,也真是一门技术了。只是他这几天饮食混乱,又喝酒,胃病复发,什么都不想吃。

秘书端着早餐出去了,没多久又打内线电话进来,“孙总,有位刘先生想见你。他没有预约。”

“哪个刘先生?”孙东平一边在文件上龙飞凤舞地签名,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秘书说:“他说他是您高中老师。”

电话里传来东西落地的声音,片刻后,孙东平道:“请他进来!”

秘书很会察言观色,立刻毕恭毕敬地领着这个中年男子去总经理办公室。

孙东平站着迎接刘校长,他的紧张秘书一眼就看得出来。刘校长却平静得很,一点不像一个女儿的婚事刚吹了的老父亲。

“刘老师,您怎么来了?”孙东平伸手要扶刘校长。

刘校长手一缩,没让他碰到,“我有话,来和你当面谈的。”

孙东平赔笑道:“您刚出院,身体还不好,坐下来说话吧。”

小秘书挨了孙东平一记眼光,赶紧退了出去,把门关上了。她摸了摸脑袋,忐忑不安地走回座位上,却打不出一个字。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似乎是孙总紧张的态度,似乎是客人太过沉稳的气势,好像山雨欲来似的。

“孙总今天来上班了?”徐杨走了过来。

秘书急忙站起来,“是的,徐特助。不过孙总有客人。”

“谁呀?”徐杨随口问了问。

“是一位姓刘的先生。”秘书挠了挠腮帮,“看着好像有要事,挺严肃的……”

门里传出来的东西落地声打断了她的话,门外的人都听到了有人发出痛苦的声音。

徐杨反应最快,她拔腿就朝总经理办公室跑去,猛地拉开没有锁的门。

屋里,刘校长正站在一边,孙东平跪在地上,身体蜷着,捂着胸口,嘴里大口大口地吐着血。

林家俊接了电话,到赶到医院,只花了十五分钟。下个月估计要收到三张罚单,或者驾照会被扣到负,可那又如何?他看到徐杨面无血色、六神无主地坐在手术室门口,顿时觉得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怎么样了?”林家俊在徐杨身边坐下。

徐杨愁眉不展,“医生说是严重的胃溃疡。唉,我就知道!放他一个人过日子,绝对会弄得一团糟。”

“那你在电话里说的刘静云她爸爸呢?”

徐杨神色变得有些古怪,似乎很气愤,但是又十分无奈。

“静云和东平要分手,刘校长大概是知道消息了,过来找东平……我知道孙东平这小子欠揍,换我也会狠狠揍他的。只是哪里知道他胃病这么严重,一捶就吐血了。”

“那刘静云她爸呢?”

“我还能拿长辈怎么样?”徐杨翻了个白眼,“刘校长才动了手术,自己身体也不好。这么一折腾,他也倒下了。我叫助理去照顾他了。我现在真没脸见他。真的,孙东平这家伙把我的老脸都丢光了。”

林家俊苦笑,搂着她,好声安慰,又问:“那告诉了刘静云没?”

“告诉了。”徐杨苦恼得很,“我都不知道怎么才能和她说清楚,干脆叫她自己来看。你说,她和孙东平好好的,就要领结婚证了,说分就分。我多问了几句,两个人都给我脸色看。”

林家俊说:“以后他们的事你也少管了。他们也都大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当然学乖了!”徐杨愤愤道,“以后他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刘静云也好,顾湘也好,孙东平爱找谁找谁去。我在旁边瞎操心,还左右不是人。”

林家俊笑道:“你是关心他们,他们会领情的。”

徐杨哼了哼,虽然不信,可还是接受了这句安慰话,然后又交代说这事不要惊动长辈,更要提防记者。

徐杨也是有私心的,孙东平进医院这事,有几个人她就不打算通知的。第一就是张其瑞。

她其实很喜欢张其瑞这个后生,觉得他沉稳有内涵,头脑好,有计谋。她不止一次庆幸过幸好两家做的生意不同,不然碰到这样的对手,也是十分头疼的事。

只是张其瑞这次在孙东平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实在太奇怪了。不大清楚的都觉得他有意搞破坏,八成还对刘静云余情未了。在徐杨看来,她倒觉得张其瑞和顾湘关系才暧昧。

不论到底怎么样,在徐杨看来,顾湘是不能比刘静云先来医院的。她内心里还是希望孙东平能和刘静云和好。两人五年来的风风雨雨不容易。他们当初在美国的时候,徐杨曾去探望过。两人住在布鲁克林的小公寓里,辛苦工作一周,周末还相亲相爱地手拉手去公园坐着喂鸽子。徐杨在旁边看着就羡慕。那时候她真的觉得这两人是可以白头到老的。

如果这世界上,有不变的感情就好了。

徐杨转过头去,看到正在和医生谈话的林家俊,心跳得忽然有点快。

孙东平的手术结束了,被推到了独立病房里。他现在看上去脸色蜡黄,身上插着管子。

徐杨心疼得很。从小到大,这个孩子一直能吃能睡,又高又壮,雄赳赳气昂昂,天塌下来都不怕的。结果一段爱情把他害成了这样。

徐杨看不下去,躲到了病房外。

这一切结束,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徐杨觉得像打了一场仗一样,浑身都累得快散架了,可是精神还亢奋得不行。她试图在病房外的小客厅的沙发上睡一下,却怎么都睡不着。眼看着天快亮了,她终于觉得有点饿,便起来去楼下自动贩卖机那儿买点吃的。

凌晨的医院里非常清静,值班的护士睡眼惺忪,病房里时不时传出病人的呻吟声。空荡荡的走廊里有风刮过,就像有游荡的幽灵一样。

徐杨朝机器里丢了几块钱,买了一盒泡面。她直起腰来的时候,看到机器玻璃上倒映着画面,自己身后站着一个人。

一声尖叫,把站她身后的刘校长也吓得不轻。

徐杨看清来人,大口喘气,一头冷汗,“刘校长,您……没睡呀?”

刘校长面无表情,不留神,很容易把他当成一个死人。徐杨要不是肯定他没死,八成会怀疑自己见鬼了。

刘校长看着徐杨,“我有事和你说。”

孙东平这一觉睡得很长,做了很多很多梦,什么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他都梦到了。

小时候逗狗反被追着满院子跑,上树捉蝉却摔断了胳膊,上小学掀女同学的裙子被扇了耳光,初中带着兄弟们和海军大院的人打架被孙父揍了屁股。高中,高中他遇到了一个女孩子,是他拂去了这快美玉上的尘土,是她教会了他什么叫做成长。

梦里,他们总是手拉着手,奔跑在那条长长的看不到尽头的林荫道上,很惊慌,很害怕,可是心里却又有着无畏的勇气。

只要再快一点,只要再远一点,那些人就找不到他们了。他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他手里一空,女孩子不见了。黑暗吞噬着整个世界,他慌张地寻找着,声嘶力竭地大喊着她的名字。

“顾湘——”孙东平的手指动了动,不安地动了动头,口里呢喃着,“顾湘……”

他猛地张开眼睛,视线里一片黑暗,鼻端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这里是医院。

是的,他想起来了。刘校长来找他,质问他为什么出尔反尔,要取消婚事。两个人都很冲动,刘校长气愤地捶了一拳,刚好捶到他脆弱的胃。然后徐杨冲了进来,他被送去医院,半路上就昏了过去,醒来就在这里了。

麻药的效果已经过去,伤口疼得很。他难耐地哼了一下。

黑暗的角落里,有个人影动了动。

“谁?”孙东平一惊。

那人走过来,床头的台灯被拉亮了,柔和的光芒照亮了刘静云苍白忧郁的面容。

“静云……”孙东平胸腔里一阵激荡。

刘静云拉过椅子,坐在床边。短短半个月,她也瘦了一圈,下巴尖尖的,神色疲惫,只是看向他的目光还是冷冷的。

“徐杨姐都告诉我了。我要代我爸向你道歉,他太冲动了。”

“不是的,”孙东平急忙说,“我的确该打。”

刘静云的嘴角挤出一个笑,“医生切除了你四分之一的胃。”

“是吗?”孙东平触动并不大,“我倒是知道,很多女人减肥,会把胃切除一部分。”

“你以后更要多注意一下饮食了,酒真的不要再多喝了。”

刘静云这话里有话,孙东平听得出来。

他凝望着她。刘静云面容沉静如水一般,淡淡地说:“我想了想,我们不能这样下去。”

“那又该怎么样?”

刘静云低声说:“我们都冷静一段时间吧。”

孙东平慢慢地收回了目光,转投向空无的黑暗之中。

“你真的决定了?”

“是的,”刘静云声音柔和,却透出来前所未有的坚定,“东平,我觉得,人一辈子总还是要找一个全心全意爱自己的人。我不求百分之百的爱,起码也要有百分之九十五才行。可是你只能给我百分之五十。你的爱多,百分之五十也比得过别人的百分之九十了。我若是不知道也好,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可我现在知道了,就没办法假装下去。”

孙东平垂下眼帘,半晌才说:“我辜负了你。”

“都是我自找的吧。”刘静云笑得苦涩,“没有谁把刀架在脖子上叫我爱你。所以我谁也不怨。我只是运气不够好。”

“静云,”孙东平说,“我对你是认真的。”

“我知道。”

“我确实想和你结婚,好好过一辈子。我想过等我们老了,一起坐在院子里聊天的样子。”

“我也知道。”刘静云的声音带上了鼻音,“我已经准备好了。可是,你还没有准备好。”

孙东平抬起手,握住了刘静云的手,拉到唇边,吻了一下。当年他知道刘静云暗恋自己经年时,也是这么吻了她的手,开始了这一段感情。

刘静云破涕而笑。她伸手握住孙东平的手,最后握了一下他的手,然后站了起来,拉开门走了出去。

徐杨就站在门口,脸上乌云密布,焦虑之中还有一种隐忍的愤怒。

“怎么样了?”

刘静云明明眼里没有泪,看着却像就要哭出来一样。

“我们协议分手。”

“别傻呀!”徐杨拉着她,好声劝着,“他只是一时糊涂,谁都会舍不得初恋。你先放弃了,这感情就没办法继续圆下去了。”

“姐,”刘静云轻柔地唤了她一声,“是我要分手,但是他也并没有挽留啊。你还不明白吗?”

徐杨怔怔。

刘静云摇了摇头,“爱得不够纯粹,便有私心。我和他即使勉强在一起,也回不到过去了。那百分之五十的爱,又经得起几次消磨?”

“什么百分之五十?”徐杨不明就里。

刘静云笑而不答。她张手拥抱了徐杨一下,说了一声“谢谢”,然后拉开套房的大门,从容离去。

徐杨咬了咬牙,拉开病房的门走进去。

孙东平无力地转过头来,“姐?”

徐杨走到床前,她的脸憋得发紫,额头青筋暴露,双手握拳。

“为什么不挽留她?”

孙东平叹气,牵扯到了伤口,他觉得钻心的痛。

“她要完整的爱,我给不了她。强留她,就只有欺骗她。我辜负她那么多,但至少我没骗过她。以后也不会骗她。”

“那为什么给不了?”徐杨质问,“你和顾湘有可能复合吗?隔了八年,你们的性格、习惯、思想,都有了那么大的变化,不是我多管闲事。我是过来人,我知道你们复合不了。”

“我怎么没想到这点呢?”孙东平苦笑,“静云说得对,我的感情不纯。我总是控制不了。”

“你是控制不了。”徐杨神色一正,厉声问,“你老实同我交代,叶文雪的死,和你有关系吗?”

孙东平望着她,眨了眨眼,“你在说什么?”

徐杨扑过去,她不敢抓着孙东平摇晃,但是可以揪着他空出来的手用力掐着,不知道是想把他掐死,还是掐清醒过来。

“你瞒着我到底做了多少事?刚才刘静云她爸来找我,说他知道,大家私底下都说,是你给姓赵的钱,让他弄死叶文雪的。你要为顾湘报仇……”

“他有什么证据?”孙东平平静地问,任由徐杨把他的手掐出一条条印子。

徐杨愣住了。

孙东平嘴角带着无法形容的笑,“没有证据,是不是?就和当年一样,那么混乱的场面,谁都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推了顾湘一把,所以只有她一个人来顶罪了。”

徐杨觉得浑身发冷。幽暗的病房里,眼前这个还躺在病床上的男人像是被魔鬼附身了,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个阳光弟弟。这人眼里写着深刻的怨恨和报复后的快感,面目陌生。

“我给赵家齐的钱,是从分公司的账上划过去的,名义是投资他的酒吧,我们还有书面协议为证。我要赵家齐好好‘照顾’叶文雪,我没说要他骗叶文雪吸食毒品,不是吗?再说了,公安局都只是怀疑老赵诱骗叶文雪吸毒,而且这案子都已经结了。”

徐杨松开孙东平的手,跌坐在椅子你。她脑子里混乱得找不到词了,只一个劲说:“你……你……你怎么……”

“姐,你还是学法律出身的呢。你难道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种法律不能束缚的事?”

徐杨这才紧急调动自己荒废了几年的法律知识。她知道孙东平说得没错。没有一条直接证据能证明他指使人给叶文雪吸毒。那姑娘早就有了毒瘾,偶尔一不小心吸多了,并不奇怪。

“那你……到底有没有……”徐杨说不出来了。

孙东平疲惫地闭上眼睛,“我要说我没有,你信吗?”

徐杨语塞。她心里充满了疑惑,但是她又不相信孙东平会为了顾湘做到这一步。

“顾湘知道吗?”

“何必让她知道?她坐牢五年,还不够痛苦的吗?”

徐杨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毅然道:“那我就当你什么都没做!”

他居然肯为顾湘做到这一步,也怪不得他没法和刘静云继续下去了。

孙东平闭着眼睛,微微一笑,又说:“劳烦代我转告刘校长,就说:一来,流言永远是流言,明智的人会选择性地听取。二来,我不会受威胁的,因为这是我和静云两个成年人做出的成熟理智的决定。三来,请他不要还认为自己可以永远掌控静云的人生。以后的路怎么走,静云自己很清楚,他没有权利干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