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
我小时候,母亲是我的大包袱。她与众不同。我最初到别的孩子家串门子的时候,很早就领会到这一点。到了别人家门口,那家母亲开门的时候,总会说些合情合理的话,例如“擦擦你的鞋底”,或者“你别把这种垃圾带进屋里”。
但是在我们家,你按了门铃,投信口会打开,一个尖细的声音告诉你:“我是这里的老妖怪。”或者会用甜蜜的假嗓唱歌。
别的时候,门会打开一条缝,我母亲蹲到齐我们眼睛的高度,对我们就:“我是这里新来的小女孩,请你等一下,我去喊我母亲来。”接着门会开上一秒钟,我母亲就现出了平常的个子。“哦,哈罗,小姑娘,”她总是那么说,“我没想到你们在这儿。”
我的新朋友会带着“这是什么鬼地方”的神色转身朝我看,那一刻很可怕,我体会到打开壁橱,迎面扑来是什么滋味。“妈,”我会大吼抗议,但是我母亲绝不承认她是原先开门的那个小女孩。“你们这些小姑娘在跟我开玩笑,”她说。我们结果只好承认有个小姑娘“开过”门,而我们真正的意思是说,“并没有”任何小孩开过门。
这种事把人搞得非常窘迫。而且与众不同。那才是吃不消的部分。她跟别的母亲不同。
就如地下室的海豹。我们在房子外面,我母亲在地下室洗衣服或熨衣服的时候,我们常会听到欢欣的动物叫声从那下面传出来。母亲的解释是,那是我们的海豹。每星期五,她大张旗鼓,打开纸包,取出给海豹吃的鱼(那条末了总是上了家里的餐桌)。虽然一伙孩子无数次急急忙忙冲到地下室,想捉到那只海豹,这只畜生总是“刚刚搭面包店送货车出去兜风了”,或者“在上游泳课”。
这只海豹很聪明,会用叫声回答问题,一声表示“对”,两声表示“不对”。畜生的名气不久四播。周围好几个街区的孩子都跑来在我们地下室窗口问那只海豹问题。海豹总不辜负孩子的好意,叫几声。
别人指出我就是养那只海豹的女孩子,弄得我很难为情,但是我母亲碰到这种场合却应付自如。常常会有一大群小男孩一起挤在我家窗口,等叫声。遇到这种情形,我母亲会打开大门,高高兴兴地喊一声:“哈罗,小姑娘。”
我母亲对待大人也并无二致。她常常在招呼熟人的时候用一根手指顶住那个人的背,粗声粗气地说:“举手。”成年人喜欢我母亲,这是实情,不过我并没有因此心里就舒服。他们无所谓,她又不是“他们的”母亲。
再说,他们也不必受那位“好奇观察家”的罪。我母亲常常跟这位隐形人谈关于我们的事。
“请你看看我们的厨房地板好吗,”我母亲说。
“上面全是烂泥,而你才刚把它擦过,”好奇观察家同情地说,“你没告诉他们用地下室的门吗?”
“告诉了两次啰!”
“你工作这么辛苦,他们没放在心里吗?”好奇观察家希望知道。
“我想他们不过是忘记罢了。”
“那么,假如他们肯拿水槽下面的干净抹布把烂泥抹掉,将来他们就记得了。”好奇观察家出主意。
立刻,我们就拿抹布去抹了。
那位好奇观察家的语调非常公正,因此从来没有人怀疑有没有他这个人。明明有他这个人,观察我们的家庭生活,注意我们的家庭问题,所以朋友从来不问:“你母亲在跟谁讲话?”却只问:“跟你母亲讲话是谁?”
我从来没找到适当的答案。
幸好年纪大些,我母亲人就更好些。不是她的年纪——是我的年纪。我差不多到十岁才初次发现,有位“与众不同的”母亲可能是件好事。
我们那条街尽头儿童游戏场有一簇高得怕人的树。谁被人发现攀登这些大树,好几个街区的母亲全会出来,大叫:“下来!你会跌断脖子的!”
有一天,我们一群人正在树顶枝桠上摇晃得头昏眼花,我母亲刚好经过那里,发现我们视着晴空的身影。我们吓呆了,但是她仰头打量我们的时候,脸色叫人摸不清她的意思。“我没想到你们能够爬是那么高,”她大声说,“了不起!别跌下来!”接着就走了。我们默默地望着她,一直望到看不见她为止。然后有个男孩说出了我们大家心里想说的话。“哇,”他轻轻地说。大家随声附和:“哇。”
从那天起,我渐渐注意到我们班上的同学常在回家以前到我家待一会儿;社团总是选在厨房里开会;在家沉默寡言的朋友会跟着我母亲哈哈大笑,跟她说笑话。
后来,我和我的朋友都靠母亲的乐天幽默支持,应付青春期的危机。再后来,我和男孩子约会了,那些孩子都马上认我母亲做干妈,十几岁孩子在我家发疯发狂,不仅绝不成问题,还讨人喜欢,这真了不起。
认识我母亲的人个个都喜欢她。许多人爱她。大家都称赞她。不过我想,把她形容得最传神的人不是很久以前高踞树顶的那个男孩。
“哇,”他轻轻地说。
我随声附和:“哇。”
一个奶奶,一个姥姥,两个不同的世界。两位老人都希望吉尔生活得幸福快乐。一位将是生命中的锚,另一位则是她的主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