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聊斋志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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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卷十五(1)

张鸿渐

张鸿渐,永平人。年十八为郡名士。时卢龙令赵某贪暴,人民共苦之。

有范生被杖毙,同学忿其冤,将鸣部院,求张为刀笔之词,约其共事。张许之。妻方氏美而贤,闻其谋,谏口:“大凡秀才作事,可以共胜而不可以共败。胜则人人贪天功,一败则纷然瓦解,不能成聚。今势力世界,曲直难以理定。君又孤,脱有反覆,急难者谁也!”张服其言,悔之,乃婉谢诸生,但为创词而去。质审一过,无所可否。赵以巨金纳大僚,诸生坐结党被收,又迫捉刀人。张惧亡去,至凤翔界,资斧断绝。日既暮,踟躇旷野,无所归宿。

欲睹小村,趋之。老妪方出阉扉,见之,问所欲为。张以实告,妪曰:“饮食床榻,此都细事,但家无男子,不便留客。”张曰:“仆亦不敢过望,但容寄宿门内,得避虎狼足矣。”妪乃令入。闭门,授以草荐,嘱曰:“我怜客无归,私容止宿,未明宜早去,恐吾家小娘子闻知,将便怪罪。”妪去,张倚壁假寐。忽有笼灯晃耀,见妪导一女郎出,张急避暗处,微窥之,二十许丽人也。及门,睹草荐,诘妪。妪实告之,女怒曰:“一门细弱,何得容纳匪人!”即问:“其人焉往?”张惧,出伏阶下。女审诘邦族,色稍霁曰:“幸是风雅士,不妨相留。然老奴竟不关白,此等草草,岂所以待君子!”命妪引客入舍。俄顷罗列酒浆,品物精洁;既而设锦裀于榻;张甚德之,因私询其姓氏。妪言:“吾家施氏,太翁夫人俱谢世,止遗三女。适所见长姑舜华也。”妪即去,张视几上有“南华经注”,因取就枕上伏榻翻阅。忽舜华推扉入。张释卷,觅冠履,女即榻捺坐曰:“无须,无须!”因近榻坐。腆然曰:

“妾以君风流才士,欲以门户相托,遂犯瓜履之嫌。得不相遐弃否?”张皇然不知所对,但云:“不敢相诳,小生家中固有妻耳。”女笑曰:“此亦见君诚笃,顾亦不妨。既不嫌憎,明日当烦媒妁。”言已欲去。张探身挽之,女亦遂留。未曙即起,以金赠张曰:“君持作临眺之资。向暮,宜晚来,恐傍人所窥。”张如其言,早出晏归,半年以为常。一日归颇早,至其处,村舍全无,不胜惊怪。方徘徊间,闻妪云:“来何早也!”一转盼则院落如故,身固已在室中矣。益异之。舜华自内出,笑曰:“君疑妾耶?实对君言,妾狐仙也,与君固有夙缘。如必见怪,请即别。”张恋其美,亦安之。夜谓女曰:

“卿既仙人,当千里一息耳。小生离家三年,念妻孥不去心,能携我一归乎?”

女似不悦,谓:“琴瑟之情,妾自分于君为笃;君守此念彼,是相对绸缪者皆妄也。”张谢曰:“卿何出此言!谚云:‘一日夫妻,百年恩义。’后日归念卿时,亦犹今日之念彼也。设得新忘旧,卿何取焉!”女乃笑曰,“妾有褊心:

于妾,愿君之不忘;于人,愿君之忘之也。然欲暂归,此复何难!君家固咫尺耳。”遂把袂出门,见道路昏暗,张逡巡不前。女曳之,走无几时,曰:

“至矣。君归,妾且去。”张停足细认,果见家门。逾垝垣入,见室中灯火犹荧。近以两指弹扉,内问为谁,张具道所来。内秉烛启关,真方氏也。两相惊喜,握手入帷。见儿卧床上,慨然曰:“我去时儿才及膝,今身长如许矣。”夫妇偎倚,恍如梦寐。张历述所遭,问及讼狱,始知诸生有瘐死者,有远徙者,益服妻之远见。方纵体入怀曰:“君有佳偶,想不复念孤衾中有零涕人矣。”张曰:“不念,胡以来也?我与彼虽云情好,终非同类。独其恩义难忘耳。”方曰:“君以我何人也?”张审视,竟非方氏,乃舜华也。以手探儿,一竹夫人耳。大惭无语。女曰:“君心可知矣。分当自此绝交,犹幸未忘恩义,差足自赎。”过二三日,忽曰:“妾思痴情恋人,终无意味。君日怨我不相送,今适欲至都,便道可以同去。”乃向床头取竹夫人共跨之。令闭两眸,觉离地不远,风声飕飕,移时寻落。女曰:“从此别矣。”方将订嘱,女去已渺。怅立少时,闻村犬鸣吠,苍茫中见树木屋庐,皆故里景物,循途而归,逾垣叩户,宛若前状。方氏惊起,不信夫归。诘证确实,始挑灯呜咽而出。

既相见,涕而不仰,张犹疑舜华之幻弄也。又见床头儿卧,一如昨夕,因笑曰:“竹夫人又携入耶?”方氏不解,变色曰:“妾望君如岁,枕上啼痕固在也。甫能相见,全无悲恋情,何以为心矣!”张察其情真,始执臂欷歔,具言其详。问讼案所结,并如舜华言。方相感慨,闻门外有履声,问之不应。

盖里中有恶少,久窥方艳,是夜自别村归,遥见一人逾垣入,谓必赴淫约者,尾之而入。甲故不甚识张,但伏听之。及方氏亟问,乃曰:“室中何人也?”

方讳言:“无之。”甲言:“窃听已久,敬将执奸耳。”方不得已,以实告。甲曰:“张鸿渐大案未结,即使归家,亦当缚送官府。”方苦哀之。甲词益狎逼。

张忿火中烧,不可制止,把刀直出,剁甲中颅。甲踣犹号,又连剁之,遂毙。

方曰:“事已至此,罪益加重,君速逃。妾请任其辜。”张曰:“丈夫死则死耳,焉肯辱妻累子以求活耶!卿无顾虑,但令此子勿断书香,目即暝矣。”天渐明,赴县自首。赵以钦件中人,姑薄惩之。寻由郡解都,械禁颇苦。途中遇女子跨马过,一老妪捉鞋,盖舜华也。张呼妪欲语,泪随声堕。女返辔手启幛纱,讶曰:“此表兄也。何至此?”张略述之。女曰:“仪兄平昔,便当掉头不顾,然余不忍也。寒舍不远,即邀公役同临,亦可少助资斧。”从去二三里,见一山村,楼阁高整。女下马入,令妪启舍延客。既而酒炙丰美,似所夙备。又使妪曰:“家中适无男子,张官人即向公役多劝数觞,前途倚赖多矣。遣人措办数十金,为官人作费,兼酬两客,尚未至也。”二役窃喜,纵饮,不复言行。日渐暮,二役径醉矣。女出,以手指械,械立脱。曳张共跨一马,驶如飞。少时,促下,曰:“君止此。妾与妹有青海之约,又为君逗留一晌,久劳盼注矣。”张问:“后会何时?”女不答。再问之,推堕马下而去。既晓,问其地,太原也。遂至郡,赁屋授徒焉。托名宫子迁,居十年,访知捕亡浸怠,乃复逡巡东向,既近里门,不敢遽入,俟夜深而后入。及门,则墙垣高固,不复可越,只得以鞭挝门。久之,妻始出门。张低语之,喜极纳入,作呵叱声曰:“都中少用度,即当早归。何得遣汝半夜来?”入室,各道情事,始知二役逃亡未返。言次,帘外一少妇频来,张问伊谁,曰:“儿妇耳。”问:“儿安在?”曰“赴郡大比未归。”张涕下曰:“流离数年,儿已成立,不谓能继书香,卿心血殆尽矣。”话未已,子妇已温酒炊饭,罗列满几,张喜慰过望。居数日,隐匿房榻,惟恐人知。一夜方卧,忽闻人语沸腾,捶门甚厉,大惧并起。闻人言曰:“有后门否?”益惧,急以门扇代梯,送张度垣而出。然后诣门问故,乃报新贵者也。方大喜,深悔张遁,不可追挽。

张是夜越莽穿榛,急不择途。及明,困殆已极。初念本欲向西,问之途人,则去京都通衢不远,遂入乡村,竟将质衣而食,见一高门,有报条粘壁上,近视知为许姓,新孝廉也。顷之,一翁自内出,张迎揖而告以情。翁见仪貌都雅,知非赚食者,延入相款,因诘所往。张托言设帐都门,归途遇寇。翁留诲其少子。张略问官阀,乃京堂林下者,孝廉其犹子也。月余,孝廉携一同榜归,云是水平张姓,十八九少年也。张以乡谱俱同,暗中疑是其子,然邑中此姓良多,姑默之。至晚解装,出“齿录”,急借披读,真子也。不觉泪下。共惊问之,乃指名曰:“张鸿渐即我是也。”备言其由。张孝廉抱父大哭。许叔侄慰劝,始收悲以喜;许即以金帛函字,致告各宪,父子乃同归。

方自闻报,日以张在亡为悲,忽白孝廉归,感伤益痛。少时,父子并入,骇如天降,询知其故,始共悲喜。甲父见其子贵,祸心不敢复萌。张益厚遇之,又历述当年情状,甲父感愧,遂相交好。

太医

万历间,孙评事少孤。母十九岁守柏舟之节。孙举进士而母已死。常语人曰:“我必博诰命以光泉壤,始不负萱堂苦节。”忽得暴病,綦笃。素与太医善,使人招致之。使者出门而疾益剧。张目曰:“生不能扬名显亲,何以见老母地下乎!”遂卒,目不瞑。无何,太医至,闻哭声,即入临吊,见其状异之。家人告以故,太医曰:“欲得诰赠,即亦不难。今皇后旦晚临盆矣,但活十余日,诰命可得。”立命取艾灸尸一十八处。炷将尽,床上已呻。急灌以药,居然复生。嘱曰:“切记勿食熊虎肉。”共志之。然以此物不常有,颇不关意。既而三日平复,仍从贺朝。过六七日。果生太子。召赐群臣。宴中使出异品,遍赐文武。白片朱丝,甘美无比。孙啖之不知何物。次日访诸同僚,曰:“熊膰也。”大惊失色,即刻而病,至家遂卒。

王子安

王子安,东昌名士,困于场屋。入闱后,期望甚切。近放榜时。痛饮大醉,归卧内室。忽有人白:“报马来。”王踉跄起曰:“赏钱十千!”家人因其醉,诳而安之曰:“但请自睡,已赏之矣。”王乃眠。俄又有入者曰:“汝中进士矣!”王自言:“尚未赴都,何得及第?”其人曰:“汝忘之耶?三场毕矣。”

王大喜,起而呼曰:“赏钱十千!”家人又诳之曰:“请自睡,已赏之矣。”又移时,一人急入曰:“汝殿试翰林,长班在此。”果见二人拜床下,衣冠修洁。